太阳快要落山之时,白起回到家中。
碰巧遇到我们齐聚正房清点物件,巴娭毑给他行了个礼后,带着嬴娉她们速速离开。
白起放下佩剑,脱下朝服问道:“你们这是在做什么?”
我回道:“清点一下我陪嫁过来的物件,造册登记明白,之后好摆放。”
“哦——”白起想到什么似的,从朝服里衬翻出一堆大大小的绢布,递给我。
“这是买的五十个奴仆,人我已经领回来了,你看怎么安置吧。”
我单手接过绢布,简略地看了一番。
“都是小娃娃?”
这是五十个童男童女的身契,最小的不足十岁,大的也不过十五。
“有几个还是从‘疠所’出来的。”
‘疠所’这些年基本都是用来收容天花病人和得瘟疫绝症的。这么些孩子被卖身为奴,多半是父母在里面过身,无处可去的。
这般年纪的小奴,正经缺人干活的农户不会买。太小,费粮食不说,还干不了什么活。当童养媳又嫌晦气,怕身上带什么隐疾,养半路夭折了,白费功夫。
“一群娃也挺可怜的,无父无母。”白起有些感慨地说道,“‘疠所’那种地方,也就给他们一天一顿饱饭,寒冬腊月连件御寒的衣服都没有。反正我白家人少,那群娃无父无母的也挺可怜,当做好事赏他们口饭吃吧,不然也知道流落到何处去。”
白起仰靠在榻上,面无波澜的说道。
我微微点点头,这些娃娃若没个妥善人家收容,最后怕也是堕落为娼妓娈童,买进来也算做件善事。
反正娉儿、鄢儿那边也需要人伺候,自小养着总比不知根底买来使唤的放心。
白起跟我说完闲话家常,眼神朝我这儿上下探寻一番后,话锋一转,说起了今日朝堂上发生的事。
“义渠那边又开始侵扰秦境边塞了。大王很是震怒,蒙敖请令轮换王陵去靖边。朝臣们都担心蒙敖立功心切,会全面触怒义渠反击。”
白起觉得朝臣们担忧并非毫无道理,蒙敖一向生猛,他们一家子都是蛮干,让蒙家军去义渠靖边,基本等于全面宣战。
“朝臣们所虑并非毫无道理,现如今秦国重兵还在楚国鏖战,不是跟义渠人撕破脸的时机。”
秦国虽是拿下郢都,可是楚军旧部退守陈都,大有死灰复燃的架势。这会儿是不可能再腾出手来跟义渠人打仗的。秦国后勤补给也跟不上。
“正是——”
白起嘴角含笑说道,“所以,我在朝堂上建议,让左卫将军——王翦,去义渠戍边。”
白起迷瞪着双眼看我反应。
我晃神片刻。
王翦?
室内静谧无声,我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
于私,王翦是我昔日恋人,我自然是不希望他去趟这趟浑水。戍边的将领,通常数年不累军功爵位,图耗时间磋磨岁月。
于公,义渠人彪悍善战,一直都是我秦国的心腹大患。他一个左卫将军去能顶什么用?年轻无军功,去也难以领军服众,就算立下军功又如何?秦国自己也不想啃义渠这块硬骨头,不过是派兵过去弹压不至于生乱。
我淡然地看了一眼白起,这厮果然是生气了,昨天王后在宫里蹿火,我还以为他生完闷气就罢了。心想,待他温存些,总能抹去他的不快。
还不等我安抚,他就已经干净利落地动手了,打发王翦到边疆去,眼不见心不烦。
心眼也是够小的。
“夫人——”
我缓过神儿来,假扮笑脸以对,“是个好主意。”
这时候我不能替王翦说话,不然他会以为我对王翦还留有私情,这只会越发激怒他。
“王翦和王陵同宗,算是王陵晚辈。他们相互间有个帮衬,让王翦替换蒙敖去戍边,确实更合适。”
见我笑脸以对,极其赞同他的决策。他微微皱眉,一脸难以置信,恼怒表情中还颇有些失望。
估计是以为我会举出其他将领,顾左右言他地帮王翦推掉这门苦差事吧。
我有那么蠢吗?
有些气闷的白起,开始撒气一般重手重脚地宽衣解带,貌似打算就寝。
我连忙挥手阻止,说道:“内侍还没准备好你洗漱的碱水,先不忙宽衣,等他们把东西备齐了再说。”
初夏时节,天气渐热,浴房没有烧火炭温汤,方便随时洗涤。都是内侍从“伙房”现烧好碱水,再拎过来伺候洗漱。
白起有些惊诧地看着我,不解。
“我结婚的时候洗漱过啊,为什么现在又要洗漱?”
他义正言辞地质问我。
语气真诚倒让我不知如何应答。
我竟一时语噎,转过头思忖片刻后,鼓起勇气说道:“那行——君上先歇息吧,我今夜就去睡偏房,我睡得迟,就不扰你了。”
我着实没有勇气直接说,你不洗漱就别想上我的床。我背过身,一脸无奈地走出房门。
回想这几天,原来他根本就没洗漱过啊。
哎呦——
之后两晚,我都以鄢儿闹夜需要照料为由,撇下我的新婚丈夫躲去东偏院安置歇息。巴娭毑看我在这边住下,还以为我跟新姑爷闹什么矛盾呢,几次欲言又止相劝都被我挡了回去。
三日后,到了例行“休沐”日。
我一大早就让司配她们准备好“休沐”用的皂角、澡豆、猪胰、潘汁以及篦子、束发巾和浆洗好新衣裳。
浩浩荡荡一群人恭候在外,等着伺候白起去浴房盥洗沐浴。
白起见我们这架势全程面色不悦,看到我都恶狠狠地摆臭脸,好像我让人伺候他沐浴洗涤是要剥他一层皮一般。
“君上习惯内侍伺候沐浴,还是侍女?”
我视而不见他那冷峻面孔,不卑不亢地询问道。
“我自己洗,不用人伺候。”
白起撇了我一眼,衣袖一扫,自己怒气冲冲地去了浴房。
他在里面折腾了近一个时辰,我在园子里都逛了一圈回来都不见他出来。不知道在里面折腾些什么?我招来几个机灵的内侍,借口添置热水,趁机进去帮忙伺候着洗浴。
这才爽利些,不多久就松松快快地出来了。兴许是洗干净了畅快,出来后,他的脸色倒是好看多了。
不过也是不搭理我,穿上干净衣裳自顾自地回了房,躺在床榻上睡大觉。
哎,看来我让洗澡倒是错处了。
我懒得触他霉头,又接着去园子里逛去。
晴天好日,春风和睦。
这府里最先修缮齐备的就是这园子,着实风光旖旎,莺飞草长,刻玉玲珑,吹兰芬馥。
鄢儿被乳娘抱着出来晒太阳,娉儿也拖着巴清她们一起跑来园子玩耍。
我看她们玩耍得那么高兴,也逛得悠然自在,心情大好。
原本如临大敌的婚姻,现如今看来,也没有我先前料想得那么艰难。只要我小心谨慎,不触白起逆鳞,日子应该不至于难过。
白起虽有些脾气,不过还算宽宏磊落之人,只要费些心思应该能笼络得住。
我在心里已经默默地说服自己,接受现实。
回房的时候,我的夫君还在床榻上睡大觉呢。
我嘴角含笑看着他,用刚摘下来的红彤彤的樱桃凑到他脸颊去撩拨他。
被碎冰沁得凉透的樱桃冷得他一机灵,一下就睁眼起来。
“哪里来的樱桃?”
白起看仔细后,问道。
“园子里的啊。”
这人,自己家里园子那么大颗樱桃树都不知晓?
细想想,也难怪他不知道。白起乃是一介武将,家都很少回,只怕也没心思在这些树木上。更何况,这园子是丑夫负责督造的,他一直在楚国打仗,回来没多少时日,也没比我多住了几天。
我端着满是樱桃的三彩琉璃耳杯,跟白起解释说:“是王兄六英宫里的那棵最大的樱桃树,我让给挪到园子里了。挪出来的时候,就有些青果子,没成想能成活。看来那司木官倒是真有些本事,回头我得好好赏他。”
白起面无表情地说道:“你还真是心血来潮,王后也准你这么胡闹,把宫里的树都搬走,还要了王宫的司木官出来?”
我眼角轻佻,嘴角带着一丝苦笑,暗自在心里说道:这算得了什么?只要我肯乖乖地嫁给你,她们什么都肯给我。
嘴里却应着:“樱桃树,宫里有的是,不差这一棵。”
说完,顺手递过去给白起,邀他一品这时令鲜果。
白起拈了一颗,试探性地放到嘴里,微微抿了一口,汁水就在唇齿间化开。
他惊异地微微蹙了一下眉头,“怎么是冰的?”
这天热得午睡都燥得慌,樱桃却冰沁凉爽,酸甜可口。
“我拿碎冰冰镇了一会儿。”
刚摘下来的时候,太阳都有些把樱桃晒温吞了,我怕不爽口,让人去冰窖取了些碎冰,撒在上面冰激了一阵。
“现在都已经六月,秦岭上的雪,立夏之时就化得差不多了,这哪里取的冰?”
白起起来端坐在床榻上,朝我少见多怪地问道。
“从家里冰窖取的啊,你真应该跟我好好去逛逛园子了,自家有冰窖都不知道。”
我摇头叹息,白起不理家事甚巨,自家宅院物资几何都茫然不知。
白起瘪了瘪嘴,不以为然地接着吃我呈上的樱桃。
这当口,白管家从外府进来通传,说是司马靳将军派人过来传军中急信。
传令的人已经到了,在外面候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