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圆居众人散去时天阴了下来。
厚重的云层把太阳挡得只露出一丝金边,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湿润的味道。
江含音跟在吴氏身边,望着天空道:“估摸着别的地方已经下雨了,您还是从游廊走。春雨贵如油,可那是浇地上,泼人身上了只有寒意。”
后面的宋芸听闻嗤地一声:“四姐姐可真是见多识广。”
宋芸把‘四’字发音咬得特别重,一句夸赞的话说得阴阳怪气,更像是在骂人。
江含音好脾气地笑着回头:“这哪里是什么见多识广,不是大家都知道的事吗?”
她柔声的反问让宋芸小脸当即一冷!
——这乡下丫头在说自己是什么都不懂的蠢蛋!
“我这头还没忙完,等理完府里的事,你再过来跟着我一块料理你二姐姐及笄礼的事,省得你在边上要听得打瞌睡。”吴氏适时开口,正好让宋芸有气没法撒。
三太太忙暗中拽住女儿,摇头示意让她住嘴。
他们三房还指望吴氏将及笄礼办得风光,吴氏什么时候不开口,这个时候说话,还提起及笄礼的事,不就是在警告女儿少挑事端吗?!
江含音心里亦清楚吴氏用意,乖巧点头。
吴氏便携着丫鬟婆子上了游廊往东边去,江含音回韶景轩还得和三房母女走一段相同的路。
她倒没有丝毫的心理压力,脚步轻盈,见到路上好看的小野花还会随手摘下,用帕子兜住。
娘亲教过她,只是照着绣样下针,出来的是死物一件,想要绣出来的东西活灵活现,必须多观察。不管是花草还是虫碟,观察后还得自己下笔去画,把它们各式各样的形画出来,画多了它们的线条和颜色就都刻在脑子里了,如此才会有生动传神的绣品。
江含音从懂事开始,就一直坚持着按娘亲的教导去做,一开始没有纸笔就拿树杈在地上画,等长大一些才把攒的钱都用来买纸笔和针线。
她走在路上,没见过的花草都会特意停下来多看几眼,引得宋芸对她没见识的模样直翻白眼。
三太太从刚才就一直在观察江含音。
明明是一个被继母刁难长大的姑娘,眉宇间却不见郁色,看向花草的眼眸总是明亮灵动,让人无法忽略她的存在。
“四姑娘。”三太太忽然开口,快走两步到她身边。
小姑娘被喊住,要采摘一朵不知名的黄色小花的手停在半空,她手指纤长,在绿叶间宛如白玉。
三太太弯腰,帮她将那朵小黄花摘下,递过去:“四姑娘家里也有兄弟姐妹,虽然不像侯府这样,一大家子的,但不管什么样的人家,都讲究姐妹间的和睦。不都是我有好东西或学会新本事了,分享给别的姐妹,别的姐妹也不吝啬,总归都是有来有往才能情谊长久不是?”
江含音被她长篇大论说得有些懵,圆圆的杏眼里写满茫然,就那么巴巴地看着三太太。
三太太被她盯着看,一时不知道她是装的,还是真的没听懂。
后来转念一想,就一个乡下来的小丫头,肯定听不懂这些拐弯抹角的话,索性还是挑明。
“啊,我知道的。”江含音却忽然一脸恍悟,打断了她的话,“您放心,我一定会好好给二姐姐准备及笄礼,不会让二姐姐因为我被人看低的!”
三太太差点被她气个倒仰!
什么叫因为她被人看低,她不过是外来的野丫头,排个辈分就能跟他们侯府正儿八经的姑娘论身份尊荣了吗!
还有,她是在替女儿要礼物吗,她是那种眼皮子浅的人吗?!
江含音一番话把她显得就是个爱财物又虚荣的浅薄女人!
三太太心里已经在骂娘了,她是要江含音识趣一点,主动去和吴氏提,让三房的姑娘也跟着一块学点实在的东西!
“我不是这个意思……”三太太想骂人,还得强忍着好声说话。
哪知江含音又是重重一点头,再次打断:“是的,这不是您的意思,是我不想给二姐姐丢脸!我这就回去琢磨琢磨!”
话落她拎着裙子就跑,十万火急的消失在三太太视线,连给喊停的机会都没有。
“这个刁钻滑头的野丫头!”三太太气得咬牙跺脚。
江含音哪里是没听懂,分明是听懂了,故意扭曲意思不接话茬!
居然被一个野丫头算计了!
三太太简直脸面无存,余光一扫,还想起来女儿就在身边,结果听到女儿一脸不高兴地说:“您何必和她拉关系,就是个破落户,又不是金疙瘩!”
三太太只觉得一阵头晕目眩。
作孽啊,没听懂话意的居然是她女儿。
江含音提着裙子一路小跑,走远了才停下,躲在墙角小心翼翼地探头看来路,没发现三太太的身影,嘴角往上扬起。
她确实听懂了。
三太太真是当她面人儿,早上故意针对,被郝妈妈揭发后才收敛,后来在郝妈妈教自己搭配衣裙的时候又冲上来装好人。大清早干尽了把她当傻子的事,如今还想利用她去义母那儿讨好事,一丁点儿的真心都没有。
既然如此,她也没必要太客气,装傻躲开她已经算给面子了。
郝妈妈说的对,果然人啊就该有些脾气,不然都觉得你好欺负!
她跑得突然,素云气喘吁吁地跟上,撑着膝盖道:“姑娘,您下回跑喊我一声,吓死奴婢了。”
江含音连连点头,低头检查自己手帕里包着的花,发现有几朵花瓣都碎了,气得鼓起了腮帮子。
“我们再摘一些回去。”都怪三太太,可惜了她精挑细选的花。
素云说知道哪里的花池开了花,主仆俩边说笑边走。
“四姑娘!”
两人还没到地方,就被身后一阵呼喊打乱了计划。
江含音被寻来的婆子领到侯府后巷子的门边,望着掩着的门欲往前又停了步子。
婆子姓周,是吴氏的心腹,看出她的犹豫,笑着把吴氏交代的话来:“老夫人说见不见全凭姑娘,其实见见也好,到底是您的父亲,昨儿才回去今儿再来肯定有事要说。父女两单独见面,没有外人在,正好能把话说开,毕竟您是江家正儿八经的血脉,总不能真生分了,把江家的东西都往外推。那也有您娘亲苦心经营的成果,您娘亲若知道了,才要伤心呢。”
一句正儿八经道出了她的无数心酸,也道出了她的心结所在。
方氏也是给江家生儿育女了不假,可头个孩子是无媒苟且怀上的,当时她娘亲还在世,方氏就是个外室,那是怎么说都不光彩。
江含音抿抿唇,下一刻抬起下巴道:“义母说得对,我是江家明媒正娶的妻子所出,是江家长女,我娘亲在世时在父亲的生意上没少费心血,没道理让积攒下来的东西都叫外人占了!”
周妈妈明白她相通了,默默留在原地,目送她身姿笔直地往前去,然后开了门。
门外站着的中年男人神色憔悴,下巴都是青色的胡根,乍一眼看去有那么几分狼狈。
“音娘……”江父见到她欢喜地喊了一声,余光扫见门后不远还站着一个仆妇,又缩了缩脖子,赶紧把怀里藏着的钱袋子拿出来,“为父昨儿回去确实觉得自己是混蛋,天不亮就赶路,来给你送银子,你在京城用银子的地方肯定多。快拿着。”
那一袋的银子沉甸甸地塞进江含音手里。
她忍着想后退的冲动,把钱袋收了。
这大概有个五十两。
家里的生意近几年不太好,对他们家来说,这笔钱已经不是小数目了。
“这钱……你继母不知道,我是撒谎说要谈生意离家的,你收好啊。要是以后有什么需要,你只管派人到铺子里送信,为父一定替你办!”
江父说得可怜,殷切地望着她。
但江含音知道,这只是父亲想让自己心软原谅他的诡计。
江家如今所有的钱,都会过方氏的手,她父亲不提继母的事,她反倒还能信三分。结果呢,其实又是两人合作起来哄骗她,还是想靠她攀附侯府罢了。
她忍着把钱砸回去的冲动,朝父亲甜甜地笑:“如此,就谢谢父亲了。我确实正好缺银子使,二姐姐马上及笄,我连买个像样簪子的钱都没有,父亲这也算解女儿的燃眉之急了。”
她笑起来的时候脸颊上有两个浅浅的梨涡,显得她乖巧,极具欺骗性。
江父暗暗松了口气,心里欢喜得差点要笑出来,想着方氏还是有点用的,这不就把女儿哄好了。
“父亲进来坐坐么。”江含音侧身让了让。
后面就有婆子在虎视眈眈,他哪里敢,实在是被宋铭越吓怕了。那日他还以为自己要死在路上,然后就曝尸荒野,被野狗啃了!
“不了,我得赶回去,音娘你快回去吧,别叫你义母觉得你出来太久,不高兴了。”江父做出委屈的表情。
江含音根本不吃这套,点点头说:“那我就不送父亲了。”
话落,退回门内,直接把门关上。
江父听到砰的一声,不满地咧了咧嘴,又不敢停留,只能咬牙扭头走了。
而江含音捧着银子站在门后,不知在想什么,待周妈妈走近的时候,她低着头说:“几十两就能打发我,哪里有那么便宜的事呢。您说,我想要派人送信回家,能找义母借人吗?”
“姑娘这不是刚见过父亲吗,是话没说完?”周妈妈笑吟吟地问,眼底有着鼓励。
江含音抬头,就见到她和郝妈妈一样熟悉的关切。
义母派来的人,自然是她能够信任的,那她有什么好避讳的,直言道:“是啊,忘记给继母和家中弟弟妹妹问好了,父亲大老远送那么些银子过来,起码得一两百两了,不知道影响不影响家里的周转。”
周妈妈当即就笑了。
四姑娘真是通透,一眼就看出来江父其实并不是单纯送银子来,把几十两说成一二百两,到时她那个继母知道了,不得以为是江父偷藏私房钱贴补的,恐怕要撕了那丧良心的男人!
“姑娘放心,这事老奴回去就和老夫人说,准会派个稳妥的人,脚程估计比您父亲快。”周妈妈拉着她的手往回走。
她一个外人想到那鸡飞狗跳的场面都觉得解气极了!
两人往回走,殊不知方才的一字一句都落入了他人耳中。
宋铭越刚回府,属下送信过来,正好得知江父居然又到侯府来寻江含音,便在不远的二层小楼上看情况。哪知看到江含音智斗生父的一幕,所想的计谋是简单的挑拨离间,却绝对有用,能让江父和方氏有罅隙就够了。
人啊,哪怕是亲密的夫妻,一但涉及利益,反目成仇也是正常的事。
宋铭越发现江含音的内秀,惊喜又欣赏,没多停留而是赶往母亲的院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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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娘看中的簪子?”吴氏遣退抱厦里的仆妇,接过儿子递来的锦盒疑惑道,“既然是她叫你买的,你直接送去就是,怎么还到我这儿过一手?还有音娘的?”
“儿子这不是觉得音娘怕生,我直接给,怕她不愿意收,就托母亲派个人送过去。说明表妹也有,就是了。”
宋铭越没好说自己惹小姑娘生气,小姑娘避着他呢。
吴氏不疑有他,周妈妈正好进门来要回禀方才的事,吴氏让她再走一趟:“我这边也忙完了,你再跑一趟跟四姑娘说中午来用饭,把这个送也过去。就说是晚娘觉得好,当下时兴的,托她义兄专程买了两支回来,她们两姐妹都有。”
周妈妈细心记好,捧着锦盒离去,宋铭越目送她远去,和母亲又说了几句朝里的事:“清明后,夫人们估计会下帖子请母亲和祖母踏青游玩,多少会打听朝里的事,母亲只管推脱说我在家里从不说起,不搭理他们。”
“朝里又出什么事了?”吴氏一听,顿时打起十二分的精神应对。
宋铭越安抚她,说不是什么要紧的事:“不过又是那些官官相护闯下的祸事,被捅到圣上跟前,只是这事和指挥使有所牵连,闹得比较大。”
他轻描淡写,吴氏却深知其中的厉害:“若能推,我就都推了。”
“那也不必。”他笑道,“家里的姐妹估计就盼着这机会出去透透气,若去不成了,我可把她们都得罪了。”
吴氏失笑:“你就知道考虑她们,不想想自己,到时你也得跟着!”
这是要让他出去相看。
自己给自己挖了个坑,宋铭越只能无奈地笑着跳进去:“只要有空,儿子一定去。”
模棱两可的回答得了吴氏一个白眼,宋铭越借机告退,回了自己的院子洗漱歇了半个时辰。
他醒来时外边已经飘起了小雨,丝丝缕缕的,是春日里独有的缠绵。
他拿起放在床头的浅蓝色锦盒,没让人跟着,打着伞熟悉的来到一处路口。
等了大约一刻钟,一道撑着油纸伞的纤细身影款款而来。
微风拂起她肩头的发丝,似乎是蹭着她鼻子,他听到她小小的打了声喷嚏。
那声音细小且短促,有着莫名的可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