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蓠第一感觉,仍然是冷,后背有细密的汗,濡湿了衣衫。她的情绪仍停留在清岚那悲情的一笑里,忍不住急喘。
马车另一边坐着个梳丫鬟髻的少女,少女被江蓠的那一声唤惊醒,揉着眼睛,圆圆的脸上有两分不耐烦,“怎么了,大姑娘?”
江蓠转头望过去,不由心惊。那是她的婢女春杏,确切地说,是面容更加稚嫩的春杏。
她分明已经死了,春杏也早已另投他处,为何现在,她却和春杏一起,坐在了马车里?
江蓠拧了拧秀丽的眉心,没有回答春杏的话,转头掀开了马车的车帘,凛冽的寒风顿时夹裹着玉白的碎雪灌入。
春杏不耐地大叫,“我的姑奶奶,寒冬腊月,又下着雪,你开车帘作什么?”
江蓠的思绪猛地回到了两年前。两年前的那个雪天,她由春杏接着,从遥远的乡下,来到了纸醉金迷的帝都。当时的春杏也是这般姿态,不甘不愿,满心不耐。
江蓠掐了掐手心,痛感袭来——所以,这不是做梦?
春杏见自己问了几句,江蓠就是不吭声,忍不住翻了个白眼,嘀咕,“上不了台面!”嘀咕完,她又心疼起自己来。这数九寒冬的时节,她被分配去接威远侯爷的女儿,当真是命苦。
若这女儿是个有身份的也便罢了,偏偏是侯爷早年跟随圣上打天下时,与乡间女子私下所生,没名没分地长在乡间,也无财无势。春杏觉得自己跟着这个乡野丫头,当真是倒了八辈子血霉。
江蓠沉在自己的思绪中,一时顾不得她,犹疑半晌,问,“如今是元隆哪一年?”
春杏的神情更轻蔑了些,只觉得果然乡下丫头粗鄙无知,轻慢答道,“元隆十一年。”
江蓠瞳孔一颤,紧接着身子松软下来,靠在了车壁上,眼里涌出了热泪。
临死前她还想过,可惜人生无法重来,她绝望,她死心,她以为一切已成了定局。可老天,竟然把她送回了两年前,这是要给她重来一次的机会吗?
若是,那她绝不死心,绝不认命!
重来一次,她必然不让自己所托非人,白白付出,白白死去。重来一次,她必然不再忍让,不再怯懦,而要敢爱敢恨,让胆敢欺负她的人,付出代价。
重来一次,她不要清岚为了她,以那样的方式结局!
重来一次,她甚至可以有更大的布局,让她和清岚,成为最后的赢家!
春杏见江蓠不是不理人,就是莫名其妙地哭,眼中嫌弃更甚,低骂,“晦气!”
江蓠整理好情绪,擦去眼角泪痕,转头看向春杏。明明是青春年少女子的眼睛,明净如三月的春水,秀美如三月的桃花,却偏偏有着不属于青春年少女子的冰冷,冰冷而冷静,令春杏心里一个咯噔。
江蓠便用那冰冷而冷静的姿态问,“你一个下人,如何进了马车与主人同乘?”
春杏心里一虚,但这一路行来,江蓠从不摆小姐的架子,反而待她带着三分讨好的意味,仿佛想透过她,了解并逐步融入威远侯府。
想到江蓠有求于自己,春杏心里又踏实了些,理所当然回答,“外面雪下得紧呢,我冻得慌,就进马车来避一避,也没挤着大姑娘你。”
江蓠沉静道,“挤着我了,出去。”语气并不严厉,却别有一股威仪。
春杏一愣,惊疑地上下打量着江蓠,江蓠就那样沉静地同她对视。
意识到江蓠不是玩笑,春杏急了,“外边这么冷,他们大男人都受不住,姑娘你怎么忍心让我……”
江蓠打断她,“忍心。”
春杏的尾音含在舌头上,目瞪口呆,一时显得有些滑稽。呆了半刻,她头一扭,气汹汹地钻出了马车,坐在车辕上,同赶车的马夫抱怨,“这个乡下来的大小姐,不得了呢!”
江蓠从马车隔板下拿出一盒冻得发硬的糕点,从中拿出一颗,用力对着春杏的方向砸了过去。
春杏只觉得肩膀被砸,意识到江蓠动真格了。一个动起手来毫不犹豫的主子……
江蓠淡声警告,“再敢放肆,舌头就别要了。”
春杏终于被这一番敲打镇住了,不敢再说什么,缩着脖子状如鹌鹑。江蓠耳边清净了,靠在车壁上,闭上了眼睛。
她想起了过往。她的娘亲是翰州西南的一个乡下女子,独自一人将她养到八岁,然后溘然长逝。逝去之前,她把年幼的江蓠送到了附近的山上,恳求山上的老大夫收养。
都说医者仁心,老大夫果然答应。然后两年后,她见到了清岚。
那也是个雪天,山上白茫茫一片。风雪中,师父访友回来,身边跟着个男童。
十一二岁的男童,身形瘦弱,小脸是苍白的,眼神却轻佻,放肆地打量着她的同时,见她的第一句话是,“不错,是个小美人,看在这份上,我便勉为其难留下了。”
也不知哪里学来的语气。
当时江蓠便有些怵他,后来……后来更是发现他一身的毛病,装腔作势,华而不实,表里不一,阴晴不定,心狠手辣……
却也是这样一个一身毛病的他,明里暗里护着她,从生,到死。
其实最后他本可以不用死的。清岚天资极高,身上又带着不知从哪来的本子。每日清晨,她鼓着腮帮子,一本正经练八段锦的时候,他却拿着木剑对着本子比比划划。
不过几年时间,少年已是武艺超群。他可以有无数的办法来报仇,然后全身而退,可他选了最惨烈的一种方式。
他最后的眼神告诉她,他不愿意苟活在没有她的世界。
江蓠轻轻叹了一口气:这样深重的情意,这样情深似海的他。
她不知道他入山前的经历,不知是何原因养成了他那样的性格,既然可以重来,这辈子她可以有足够的时间,去理解他。
睁开眼,江蓠再度掀开车帘,透过白茫茫的风雪,她隐约看到了帝都鳞次栉比的屋檐。
离帝都越来越近,江蓠有些迫不及待。那段血色记忆的最后,是清岚身中数箭,血流披衣,倒在夕阳里。即便现在已经重生,时间都不一样了,江蓠仍然想去看一看,确认清岚是不是安好无事。
马车的速度实在太慢了。江蓠正心里急躁,忽然想到了红衣女子那句未说完的话:
“加之后来你坦言与国师爷有旧,瑾辰哥哥想……”越瑾辰想什么?想利用她和清岚的关系,牵制清岚,还是拉拢清岚?
帝都形势复杂,清岚游走在各方势力当中,着实危险,说不定时刻被人盯着。现在,她和清岚的关系无人知道,倒是可以顺势隐瞒下来,做一张底牌,方便以后布局。
事宜缓不宜急。江蓠重新坐定。
雪越下越大。玉白的碎雪纷纷扬扬,铺天盖地,整个帝都都笼罩在了清洌洌又白茫茫的境地。
马车车轮骨碌碌转着,碾过一地雪白,最后在威严的威远侯府门前停下。江蓠微微起身,伸手掀开了车帘。
先下马车的春杏伸出手来扶她,“雪天路滑,大姑娘当心。”非是她殷勤,而是做做样子罢了。
江蓠瞥瞥她冻红的脸,也伸出了手。那手不似养尊处优的大家闺秀那般柔嫩,却也白皙莹润,竟将洁白的雪光也压了下去。
江蓠没有去就春杏的手,而是微微一提裙摆,抬脚,自行轻轻跳下。动作并不粗鲁,反而有一股灵动好看的味道。
春杏被她无视,一时有些尴尬,也不知心里又骂了什么。
江蓠没理会这个小喽啰,径直朝府门走去。威远侯爷江宏由几个下人陪着,早已等在了府门前,见江蓠过来,激动地走上前,“蓠儿,父亲可算把你盼回来了。”
江宏看着江蓠。他是第一次见这个女儿,但看着女儿与自己颇为相像的面貌,一股深厚的血脉亲情涌出心头。
江蓠亦看着江宏。江宏不惑之年,容貌周正,昂藏身材,一身英武之气,的确有几分让当年的母亲飞蛾扑火的资本。
江宏不似文人那般注重繁文缛节,激动之下就要去拉江蓠的手,江蓠不着痕迹地避开,表情淡淡的,“父亲。”
江宏也没细想,只当她认生,想着她这么多年都在乡下吃苦,十分心疼,“蓠儿不必怕生,以后这威远侯府就是你的家。可惜父亲没有早早找到你将你接回,还有你娘亲……都怪为父事务繁忙……”
提到江蓠的娘亲,江宏一时有些哽咽。当年情投意合,奈何打仗多有不便,只能约定日后重聚。他告别伊人时并不知她有了身孕,此后两年血里来火里闯,终于换得天下一统,然而百废待兴,再半年后又受到皇帝赐婚,然后便是嫡女出世……
事情一桩又一桩,他终究是耽搁了,后来再去,已经物是人非。
江蓠在江宏看不见的地方,浅浅勾出一个冷笑。何必装出情深义重的样子,若心里真有她娘亲,又怎会真的忙到抽不出一点时间?若心里真有她娘亲,为何还要娶了公主?
甚至,他在她被另一个女儿毒死的时候,一言不发的样子,她还记得呢。
重来一次,她不会再期待这座侯府,任何一个人的,一丝一毫的情义。
江宏领着江蓠往内宅走,“外面冷,你快随为父进屋暖暖。”
转头又呵斥,“你们这些蠢奴才,怎么连个手炉都不知道给姑娘拿?”
春杏欺软怕硬,被江宏骂的脸色发白。江蓠冷眼旁观。
进得大堂,江蓠一眼看见了,高坐主座的长公主越英,和站在她身后的侯府嫡女,上辈子执意置她于死地的妹妹,江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