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宫之主 第27章 番外二

自从硕王府偷龙转凤之事败露后，紫薇便被乾隆接回了皇宫。

一开始，乾隆有些怜惜这个命途多舛的女儿，便吩咐下去，让紫薇现今在宫中的待遇相比出嫁前还要好一些。

虽然他明面上没有嫌弃什么，可到底是时过境迁，宫里的人从不会欢迎一个贞洁不保还曾嫁过一个身份不明的孽种的格格，尽管现在已经与硕王府脱离了关系，可在众人眼里，紫薇依然是那个所嫁非人的弃妇，任谁都觉得她活得窝囊又无趣。

在众人明里暗里的指指点点下，紫薇的心境早已变得苍老不堪，无论身边人如何劝慰，她总是过不了心里那个坎。

时日一久，乾隆也无法，只好遂了她的愿，将她安置在宫里的一处小佛堂里。

如今，也有十来年了。

“阿弥陀佛……”

紫薇放下手中的佛珠，跪在蒲团上看着面前的佛像出神。袅袅烟雾中，视线变得模糊起来，就在紫薇发散思绪的时候，那尊慈眉善目的弥勒佛像，也逐渐幻化成了记忆中那人的样子。

见着故人，紫薇眼中不由蓄了些泪，轻轻喊道：“皇额娘……”

不管过了多久，紫薇的心中总是留着那人的位置，哪怕口口声声说着不会再爱了，可夜深人静的时候，她却还是会不自觉地想起景娴，那个曾对她好到骨子里的女人。

十年已过，皇额娘，您在天上还好吗？

紫薇已经记不清，当初得知景娴病逝的消息时，自己是怎样的感觉了。她只记得，当时自己好像撕心裂肺了地哭了一场，过后便得知一向与皇额娘交好的容妃也在不久之前暴毙了，而晴儿……晴儿却是彻彻底底地疯了，紫薇去慈宁宫看望她时，那女子只会抓着路过之人的胳膊哭喊，说着类似“既然你抢走了她，为什么不能把她保护好”的话，再不复昔日灵秀。

也是在那个时候，紫薇才知道，原来晴儿也喜欢皇额娘。

若在以前，她心里定会担忧，害怕别人将皇额娘占去，让她再没有接近那人的资格。可现在，她心伤之余，却也逐渐淡然了。

毕竟，皇额娘早已经香消玉殒了。

那个温和的女人，从不属于她们任何一个人，即便是死，也死得干干脆脆，连句多余的话都不肯留下。

这样狠心决绝的人，自己又是因为什么才喜欢上的呢。

紫薇慢慢回想着，良久，才露出一个寞然的笑。

从小在皇阿玛的潜移默化中，她觉得男人都是花心的，每次看着娘亲暗自垂泪的模样，她心里都会对皇阿玛生出一丝怨怼，时日一久，那些怨怼也慢慢积攒成刻骨的恨意，深深地刻在了她的心底。

紫薇心中有恨。她恨皇阿玛为什么要那么风流，有了她娘还不够，还要去招惹旁人。

她也恨夏雨荷，为什么不能为母则刚，每日只知道为乾隆的负心薄幸哭哭啼啼，却从没想过自己还有一个年幼的女儿需要照顾。

她恨她的父母，可有时候，却也更恨自己。紫薇恨自己为什么不是个男儿身，不能像男儿那样建功立业不说，明明身负才华，却只能被关在深宫里，同那些不得宠爱的深宫妇人一样，整日幽怨哭啼，不得重视……

就这样恨着恨着，直到乾隆对夏雨荷的情分彻底耗尽，乃至再也不来她们宫里的时候，夏雨荷也油尽灯枯了。

那株雨后荷花，最终还是败在了缺水少露的寒冬时节。

夏雨荷临终前，曾拉着紫薇的手对她殷殷嘱托，说这世间的男人都不是什么好东西。她告诉紫薇，以后千万不要像她那样天真，被爱的前提是先自爱，即便再怎么喜欢，也万不可傻傻地对着一个没有心的人托付一生。

这一切听在当时年纪尚幼的紫薇耳里，都显得那么晦涩，于是到最后，她记忆最深刻的一幕，竟是那个满脸病容的女人拉着她的手，告诫她，千万不要成为第二个夏雨荷。

紫薇含泪应了，于是，夏雨荷便断了气。她死后，不知过了多久，尸体都变凉了，乾隆才姗姗来迟，虚伪地掉了几滴泪后，便又匆匆离开了。

紫薇将他的一番举动全部看在眼里，这才彻底信了母亲的遗言，自此之后，越来越不喜欢男人。

世间男儿皆薄幸，古人诚不欺我也。

可又是从什么时候起，她的目光渐渐放在了皇额娘身上？

或许是那天那人对着母亲的尸身失神的时候，或许是自那之后她对自己越来越好如同亲生的时候，又或者，是自己在那人眼底看见她对皇阿玛深深的爱意的时候？

相处越久，紫薇便越能发掘出皇额娘的好。那个女人虽然生得一副美艳模样，可性子却是极冷，但饶是如此，她也从不会乱计较什么。

紫薇从没见她针对过别人所出的孩子，她知道，因为他们都是皇阿玛的孩子，而皇阿玛又是她所爱之人，所以她愿意爱屋及乌，对包括自己在内的每一个孩子好。

于是，此后紫薇心安理得地享受着乌拉那拉·景娴无微不至的照料，内心也越发依赖她。依赖到，明明自古以来公主格格们都没有什么晨昏定省的规矩，可她却愿意日日去景仁宫请安，不为别的，只是想多看那人几眼。

尽管那人的目光从没有真正放在自己身上过，可紫薇却还是由衷地感到满足。似乎喜欢上一个人，哪怕只是远远地看上一眼，都是极好的。

不过，喜欢归喜欢，紫薇也知道，自己的这份感情有悖人伦，不容于世，所以她从不敢奢求让那人知道自己的心意，自始至终，她只是想默默地去喜欢景娴，就像一个影子一样地时刻关注着她。

可从什么时候起，这种喜欢慢慢变得微不足道了呢？

紫薇眼睁睁看着皇额娘对锦嫔好，对令妃好，甚至就连初来乍到的容妃在她心中的分量都比自己要重。种种对比之下，她才发现自己在对方心里，只是一个小辈罢了。

无足轻重，亦不足挂齿。

紫薇不甘心，可她却继承了夏雨荷的懦弱，明明爱极，却又卑微地不敢宣之于口。

因为她怕啊，怕自己一旦将那份爱意表达出来，景娴就会疏远她，到了那个时候，她就连接近她的资格都没有了。

这种结局，是紫薇不愿见到的。于是，尽管心中再怎么惶恐，她也始终迟疑着不敢言说。

直到那次南巡途中，晴儿为景娴挡了一刀。看着满身是血倒在皇额娘怀里的晴儿，不知怎的，紫薇心中竟生出一股浓浓的羡慕之意，除此之外，还有些难以启齿的妒忌。

她羡慕晴儿有那份保护心爱之人的勇气，却也冥冥之中觉得，这份勇气本该属于她，若是那时候她在皇额娘跟前，必定会比晴儿更勇敢。

这是紫薇十六年来头一次生出这等阴暗的心思。从那份让人惊心的嫉妒心中走出来后，她尚有些不可置信，究竟是从什么时候起，自己居然也变成了这种勾心斗角之辈？

看着躺在床上生死不明的晴儿，紫薇低下头咬了咬唇，感觉自己的这份嫉妒实在是来得太过莫名其妙。回过神，看到坐在床边盯着晴儿发呆的皇额娘，紫薇心神一动，出去绞了湿毛巾回来，为皇额娘拭去了脸上溅到的血迹。

景娴似是没想到她会专门留下来为她擦脸，看起来有些惊讶。紫薇见她一副神思不属的模样，便说了几句劝慰的话，气氛松快之时，她按捺着内心的蠢蠢欲动，试探说了一句“羡慕晴儿这么勇敢”的话，本想借此试探景娴的心意，谁料她只是打着哈哈蒙混了过去，之后便突然说饿了，想让自己给她找点吃的。

紫薇满心满眼都是她，对于她这点小小的请求，又怎会不答应呢。她满心欢喜地去知府家的厨房里，亲手做了一份皇额娘爱吃的果子糕，想到清水太过乏味，皇额娘恐会不喜，她便又做了一份可口的甜汤，两样餐点全部做好，这才端着东西小心翼翼地快步往晴儿房中走去。

她本想给皇额娘一个惊喜，谁料开门的那一瞬间，竟看见素日不喜与人亲近的景娴正与一人缠绵亲吻。糕点盘摔落在地上的时候，紫薇也看清楚了那人是谁。

容妃，含香。

难怪……难怪自己总是看见皇额娘与容妃呆在一处，难怪今日逛街时她们俩要与旁人分开走，难怪她们回来的时候，她看见皇额娘满面潮红地靠在含香身上……这一切，根本是因为她们二人有私情！

看着景娴茫然望过来的模样，紫薇看了眼地上摔成碎渣的点心，再看看那浓情蜜意的二人，一时之间情潮翻涌，眼中便也不觉蓄满了泪，当即撇下她们独自跑了出去。

自己心心念念不忍亵渎的皇额娘，原来竟早已让旁人占了去，这叫她如何能接受！

怀着这个悲伤的念头，紫薇跑去后花园中哭了许久，生生将心中那份酸楚哭尽了才罢休。这时候，一个人走到她身后抱住她，并安静地在她后背靠了一会儿，没有说话，令紫薇产生了错觉，以为是皇额娘来找她封口，一时便没有动。

谁料身后之人见状竟得寸进尺，有那么一瞬间，紫薇仿佛听到那人的呼吸蓦地变得深沉，然后，没等她反应过来，那人便一手环腰，一手抄着她的腿弯将她横抱了起来，往旁边的空房间走去。

紫薇这才觉得不对，扭头一看，抱着自己的人竟然是一向与她不和的小燕子……

紫薇当即便慌了神。她拼命挣扎着，在小燕子怀里推搡半天想让她放自己下来，可谁料那小燕子竟宁愿忍着痛也不肯放开她，而她向来体弱，没几下便失了力气，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小燕子将她放在床上，然后倾身压了过来。

那是她此生最不愿回忆的一日，充满了阴霾与难以言说的痛苦。紫薇始终都不敢相信，自己竟这样潦草地就失了身，且还是被此生最讨厌的女人占了身子。

看着凌乱床褥上的处子血，她又羞又愤，当即便想要寻死。谁料小燕子竟握着她的手腕威胁道：“若是不想你那皇额娘的好事被皇阿玛发现，你就不要轻举妄动！”

原来方才，她也发现了皇额娘与容妃的事。

紫薇心中难堪，却又极难过。想到自己今后就要因为这个原因被小燕子不断威胁，她就觉得不值，明明皇额娘心系他人，为什么自己却要为她们的爱情受苦呢。

可饶是这样想，紫薇心中却始终不愿意看着她们被别人拆散。因为，她不光喜欢景娴，更希望能看到对方开开心心地活着，无论是和谁。

想着自从遇到容妃后皇额娘展露出的笑颜，紫薇咬咬唇，终还是屈服在小燕子的淫/威之下。

这种情况，一直持续到皇阿玛在御花园择婿那日。

那天是紫薇在回宫之后，唯一见到景娴的一次。

一见着那人，她心中便激荡不已，本想与她说两句话，却因为自己早已非贞洁之身而自惭形秽。在请安的时候，紫薇忍着心中的酸楚，不敢直视景娴，也不敢同她说话，生生浪费了大好时机。

本以为自己从今往后只能与心爱之人分道扬镳，紫薇还觉得满腹心酸，可谁料，结局竟比这个设想还要令她难过。

小燕子居然是白莲教的人，不仅如此，她还在死前拖自己下水，在大庭广众之下将二人的苟且说了个分明！

看着周遭众人指指点点的眼神，以及正前方皇额娘投来的不可置信的目光，紫薇身子一软，顿觉前路无望。

这之后，这件事便成了皇宫的禁忌，乾隆对于她与小燕子厮混之事感到不满，随后便不顾她的苦求，草草地将她指了出去，下嫁给了一个叫作富察·皓祯的异姓王世子。

因为**的缘故，紫薇于心有愧，大婚之夜便与那新郎官说以后若想纳妾，便纳吧，不必顾及她。本是出于好心，可谁料那人听到这话，当即便给了她一个耳光，然后一身酒气地压了过来，动作粗鲁地欺辱了她一夜。

第二日，紫薇看着满身的痕迹失神，而那富察·皓祯却满脸嫌恶，骂她不知廉耻，还带着他早已纳进府里的妾室向她示威。

看着那两人你侬我侬的样子，紫薇觉得难以置信，可那名叫作白吟霜的妾室却说，这件事皇阿玛早就知道了，二人便是经过他的允准，才敢这样擅作主张的。

居然是这样……

紫薇当即就对皇阿玛失望了，原来所谓的父女亲情，也不过如此。也是，乾隆是高高在上的帝王，怎会为一个丢尽他颜面的没用女儿撑腰筹谋？

此后，为了赎罪，也是为自伤，紫薇便没有在意那二人对她的羞辱，哪怕他们让她颜面扫地，她也纷纷受了。直到被他们挫磨得奄奄一息，紫薇心中才有了一丝快慰，她靠在床头有些失意地想，若能就此死去，也是极好的。

她是这样想的，也的确这样做了。可紫薇全然没想到，身边的金锁竟会不顾一切地保护她。

那个傻姑娘自跟着她来到这里，便为她挡下了诸多的磨难，原以为只是普通的主仆情谊，可谁料，她竟甘愿为她而死。

那一日，金锁死在她的怀里，死之前，她向她表明了心迹。紫薇听见金锁说喜欢她，从一见到她就喜欢了，就像她喜欢景娴那样喜欢。

听到那份饱含深情的表白，紫薇当时都愣住了，直到被接回宫里时还是一副恍惚模样。她看着手上未干的属于金锁的血，蓦地笑出了声，可笑着笑着，却不由哭了出来。

原来她们都是一群苦命人，各自爱着不爱自己的人。

何必呢。

紫薇从回忆里走出来，想着这些年来发生的事，蓦地又哭了出来。

十几年前皇额娘殁了之后，晴儿便疯了，过后太后便病情加重，没多久便薨了。这些年五阿哥发愤图强，斗倒了所有的兄弟，成了名正言顺的太子，而慧贵妃与令贵妃斗得两败俱伤，最后却被俪皇贵妃捡了漏……

明明都是为了他而争的，可自始至终，皇阿玛却像一个局外人一样冷眼旁观，似乎当年皇额娘的病逝，带走了他对于人世最后的眷恋。

这些年经过世事的挫磨，紫薇也不再是之前那个单纯无知的少女，瞧见他这副情圣模样，心中只觉得他虚伪。

既然这么爱她，那么在她生前的时候为什么不说对她好一点？既然他爱皇额娘，为什么在她死时只是薄棺一具草草葬至妃陵，与纯贵妃同寝？堂堂皇后，最后竟只落得个皇贵妃的仪制，甚至连个像样的葬礼都没有，这叫紫薇如何释怀！

想到此处，紫薇不由哀哀哭了出来。可这些年她的心已经变冷了，就连眼泪也哭干了，哪怕此刻已经伤心到极致，却还是半滴眼泪也无。

紫薇跪在蒲团上，手中念珠几乎被她扯断。

原来，即使已经过去十几年的光景，自己却还是放不下昔年的那些过往，如今物是人非，也只有她一人被困在回忆的樊笼里，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紫薇径自苦笑着，却突然听到远方传来的钟响，一声一声地，敲在她的心上。

整整二十七下。自古国丧才会如此，难道，皇阿玛……驾崩了？

紫薇正愣神，突然间身后的门被大力踹开，她转过头，看见太子永琪带着一堆人进来，看着她一脸冷漠地说出最后的裁决。

“俪贵妃心怀不轨，致先皇驾崩，明珠格格心中痛甚，随之暴毙。”

说完，他拍了拍掌。随后，他身后的几个太监便过来按住她，其中一人还拿出一条白绫缠在她脖子上，想要将她勒死。

面对接下来的死亡，紫薇表现得很平静，大难临头，她非但无甚惶恐，反而还觉得死亡于她而言是种解脱。

她没有丝毫挣扎，乖乖呆在原地受了。

其实她也知道，永琪一直因为小燕子的死记恨着她，能蛰伏至今才动手，已是他念着二人那份淡薄的血缘亲情了。

看着永琪那张不复先前意气风发的冰冷面孔，紫薇有些痴痴地想，看来囿于往事的人，不止她一个。

一瞬间，脖子被用力裹紧，接着变得难以呼吸。一息，两息……紫薇的脖子逐渐被勒出道道青筋，那张静若春花的娇颜也渐渐变得通红，继而失去血色，变成与白绫一般无二的颜色。

太监们一松开手，她的身子便支撑不住，软软倒在了地上。

意识消失之际，紫薇脑海中突然走马灯般地闪现了曾经与皇额娘相处的种种场景，她想要将回忆停在最美好的时光，结果，却是千般万般留不住。

最后的最后，她的脑海中突然浮现出一句古语。

……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

皇额娘，但愿到了下辈子，紫薇可以与你有一世缘分，能够……

堂堂正正地喜欢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