霜天阁。
姿容胜雪的纸侍女向石阶上的来客拱手作揖:“秦掌门请移步至正厅。”
瑶山阁掌门秦浮茵颔首,清艳如昙梨的面容隐隐有些发白,手心里也冒出不少虚汗。
殿下在瑶山阁的地盘失踪,如果秋拒霜严厉追责,革去瑶山阁上三宗的地位都不为过,所以从接到这个消息起她就心神不宁。
山道漫长,侍女提灯走在前面,脚步声引起月下流萤。
秦浮茵本来就心下难安,见带路的侍女一路步行,也就不敢用瞬移,只得拾阶而上。
所幸霜天阁的主体庭院本就是私宅,高居山间,会客的正厅距离山门不远,约莫半刻钟就到了。
秦浮茵进了正厅在侧位坐下,侍女上茶后就跪坐在身后随侍。
主座空置,秋拒霜并不在此。
她稍微松了一口气,要是让堂堂宫司久候多时,那她就罪加一等了。
秋拒霜并未亲临,只是召过来一道传音灵符,话语不带什么温度:“半个时辰前出逃,这应该是第六次。”
秦浮茵大气也不敢出:“这是秦某的失职,瑶山阁已经派出弟子找寻殿下…”
秋拒霜打断她:“他的‘尘锁’裂了几道?”
“一道。”秦浮茵想了想又补充道,“虽然殿下碎了一道尘锁,但禁殿中与尘锁相连的十盏玉灯完好无损。”
“因为他情绪稳定。罢了,碎了五盏玉灯再告知我。”
秋拒霜只留下这一句,传音灵符就兀自消散。
秦浮茵只觉心中压着的大石去了一半,接下来只要派人找到殿下就行了。她知道秋拒霜从不留客在霜天阁,便下山离开了。
高楼上的寝间,秋拒霜静静靠墙而立。
这间房屋从殷凝离开后就没怎么动过,锦被上还有被她睡觉压出的痕迹,桌上茶盏里还有半杯水,窗边软榻上还搁着没看完的话本。
仿佛下一瞬,刚沐浴完的少女就会推门进来,坐在软榻上擦头发,她会习惯性地晃脚,然后靠墙站着看几页话本,再喝一杯牛奶睡觉。
秋拒霜垂眸,蓦地一叹。
这才几天不见……
罗衣镇的群玉台。
庭院里高大茂密的桃花树中,殷凝和迟烟柔挨近了坐在树枝上,一起盯着不远处的雅间。
落地窗由透明海玉雕琢而成,少年安静跪坐窗前,微仰起头看着夜空中的繁星。从殷凝她们的视角,只能看到他被长发半遮的侧脸。
大约一个时辰前,殷凝和他一起随着退潮漂到琉璃海,被人形兵器一直抱着,她刚想说什么,一抬头就看到了罗衣镇中亮起的店旗,上面是蘸了夜光砂的合欢花纹。
枫狩祭当晚镇上商户皆闭门谢客,开得这么肆无忌惮,很难不看到。
她立即想起迟烟柔的群玉台是连锁的,于是想赶过去,于是伸手拍了拍少年的肩,轻声道:“你先放开我。”
少年很听话地收了手,问她:“我们要去哪里?”
“我们?”殷凝顿了一下,“你要跟着我?”虽然是系统硬指的道侣,但鉴于修为差距过大,她没有足够的安全感。
少年点点头,抱膝而坐看着她,眸光映着海上浮动的水光,有些湿漉漉的,像害怕被丢弃的小动物。
殷凝不是很想带这样一个未知的、不稳定的因素在身边,但眼下他们身下的枫叶已经漂到了接近海中央,要回岸边单靠几张灵符是不可能的。
于是她说:“我们先靠岸。”
少年抬手,几乎只是一眨眼,殷凝就发现他们已经靠岸。修为高就是好啊。
她一起身,袖角就被拉住,低头就看见少年眼中浓得化不开的依赖。
不知为何,他似乎对她亲昵、信任,自然而然,仿佛与生俱来。
殷凝只动摇了片刻,又想起了这个少年恐怖的实力,于是她轻吸了一口气,说了一句谎言:“你先在这里等我。”
少年在一块平整的礁石上坐下,双手搭在腿上,乖巧地点了点头,完全不怀疑。
殷凝虽然松了一口气,但心里也涌上细微的难受,也许是因为说了谎。
她很快就离开海岸往街上走,不知道为什么,走到长街转角时她回头往后看了一眼。夜色中海水暗沉如墨,棱角锋锐的礁石丛生,安安静静坐上上面的少年一身白衣被荡开,像错生在岩石中的花,不久就要干枯而死。
殷凝轻轻咬了咬牙,转过头大步往前走。街巷是一片静谧黑暗,潮水退去,只留下清咸气息。
她的脚步渐渐缓了下来,之前海潮狂涌时,是少年救了她,他说带他走吧,他那么相信她,所以怎能,抛下他呢?
殷凝轻叹,心想自己真是疯了,但转身往回走的脚步轻快了起来。
少年还在原地等她,一看到她眼里就亮晶晶的,他的长发被夜风吹得缭乱,看上去毛绒绒的。
殷凝坦然迎上他的眼神,道:“走吧,和我一起走。”
接下来他们就去了群玉台,门口要上来挽她手的清俊小倌妩媚笑问可要他作陪,殷凝很急,直接说我要你们老板,忽略小倌惊奇的眼神,总之成功联系上迟烟柔。
“所以,你就这么拐走了秋拒霜座下第一凶器?”迟烟柔被迫和她挤在花树上,看了看落地窗后的少年,压低声音问道,“他在看什么?”
她们不得不挤在花枝上观察,因为凑近了少年会发现。
“数星星,我骗他说数清楚了我就回去找他。”殷凝有些头疼,“不然的话,我一离他十步远他就一副要拔刀杀人的样子。”
迟烟柔“嘶”了一声:“他如果动了杀念,毁掉罗衣镇只需要一次呼吸的时间。难怪瑶山阁今晚忽然派出那么多修士。”
“毁掉罗衣镇…”殷凝见过少年诛杀鲛群,知道他修为高绝,但现在看来他的修为远远高出她的想象。
“你还不知道吧,他是秋拒霜那个疯女人养的妖物,需要用整个瑶山阁来镇压凶戾之气。”迟烟柔道,“他手上有十道尘锁,封印一身邪骨,都碎了就会完全失控。”
殷凝想起他手指上那些缠绕成戒指的红绳,她追问:“如果失控了,会发生什么?”
迟烟柔皱眉:“你应该记得妖界和魔界接壤的九万里荒野,百年前他一刀斩开,现在两界之间隔着一道深渊,常年弥漫无边杀伐之气——那时他的尘锁碎了七道。”
碎了七道就恐怖如斯…殷凝有些心惊。
“所以秋拒霜百年来一直将他封入棺中,枫狩祭被杀掉的那些妖鬼其实是拿来喂养他的。”迟烟柔微叹,“不过我想但凡有点灵智的,都不喜欢一直被关着,所以他出逃过几次,最远是到瑶山阁山门,然后被秋拒霜捉回去继续关着。”
迟烟柔看了一眼殷凝,继续道:“这次他可能是明白了一件事,出逃要找个共犯。”
关在青铜棺里一百年,这过的得是什么日子…殷凝明白为什么刚才一路走过来,少年对周围的一切很感兴趣的样子。
殷凝若有所思,本来这种危险的人形兵器最好是上报让秋拒霜来处理,但是一旦秋拒霜过来,她也会被顺道捉回去。
所以,现在要想办法稳定少年的情绪,不能让他手上的尘锁碎裂。
而迟烟柔透过海玉窗打量了少年片刻,伸手捏了捏殷凝的面颊,饶有兴趣道:“他这样看着好乖,长得挺标致,身材看着也不错…”
半夜,两女的挤在花树上看窗子里边的少年,怎么想怎么不对劲。
殷凝捂住她的嘴,低声道:“你是想让你的合欢宫也被他一刀劈了?”
“什么呀,”迟烟柔拿下她的手,辩解道,“姐姐不玩纯情少年,我是替你看的。数个星星都数得这么认真,看样子他很听你的话,而且你想想,他被封在棺材里一百年,没什么见识,你连哄带骗就拿下了。”
殷凝满脸黑线:“不要说得我像是玩弄纯情少男的怪阿姨。”
“可是阿姨你抬头看看天,”迟烟柔伸手指了指中天明月,道,“是不是又大又圆,下一晚就是月圆之夜了,你的魅妖血要发作了。”
殷凝沉默了:“……”
只动摇了片刻后她坚定道:“不行,我还是自己想办法熬过去。”人不能,至少不应该。
“喂到你面前的男人都不要,真是拿你没办法,我帮你找找压制的法子。”迟烟柔递给她一个锦囊,道,“里面有各种日常用品,熏香是安神助眠的,无论如何现在你得稳住他。”
就跟定时炸弹一样,剩下九道尘锁碎完,就会爆炸。
于是殷凝和迟烟柔鬼鬼祟祟地下了桃花树,在走廊转角分道扬镳,她抱着那个锦囊上楼,在最右边的雅间门口停下。
屋里燃着的烛火盈着一层暖色,随着夜风偶尔摇摇晃晃。殷凝想了想,还是伸手敲了敲门,像是在告诉里面的人,我回来了。
脚步声很快传来,两扇雕花木门被推开,少年干净明澈的眼瞳映着她的身影,那双眼很快弯了起来,他认真道:“四百三十一,但我还没数完。”
“不用数了,我问你一些事情。”殷凝进屋,反手把门关上,又将窗帘放下,还算宽敞的雅间顿时幽闭了起来。
她做这些事情时,少年乖顺地跟在她身后,走到哪跟到哪,小尾巴一样。
殷凝看着桌案上那盏唯一亮着的八角宫灯,雅间里灯盏不少,但他似乎是因为久封棺中,不太习惯光芒,所以她只点了一盏。
临窗的地板上铺了一层软毯,殷凝过去坐下,又支了一张红木小几,示意少年坐她对面。
他顺从地跪坐下来,脊背习惯性地挺直,衣袖整齐垂落,双手搭在腿上,安安静静地看她。
跪坐的姿势…在这个世界,要么是下位者,要么是犯错者在赎罪。
但殷凝感觉她面前的少年并不属于上面两种,他只是端正而安静地坐着,毫无杂质的眸光全落在她身上,哪怕殷凝不开口,他也会耐心地一直等下去。
群玉台的雅间自然不是什么正经的房间,红纱幔帐,鸳鸯垂铃,他背后的屏风上鸾凤交鸣,屏风中间是布置得跟婚床一样的红罗锦榻,铺了些许合欢花瓣。
殷凝思维发散地想,只要给他披个红盖头,俨然就是坐在洞房等候的新嫁娘…好吧,扯远了。
她缓声问:“你叫什么名字?”
瑶山阁的修士还在到处逮人,她总不能一直称他殿下。
少年歪头想了片刻,道:“我不会念,但我记住了怎么写。”
竟然不识字…殷凝转念一想,他都被关了一百年,倒也正常。
细痩指节蘸了茶水,在桌案上一笔一划生涩而缓慢地写下两个字。
“雨齐?”殷凝试着念了出来。
少年有些茫然地眨了眨眼,他记得只有一个字,怎么会是两声。不过他还是点了点头。
“好,你可以叫我——”殷凝顿了一下,没有报出秀秀这个假名,“殷凝,但是有别人在的话,你不要唤我的名字。”
雨齐点头:“好。”
——无论什么要求,他给殷凝的答复都是这个字。
殷凝从储物锦囊里拿出食盒,上面画了持温法阵,鱼片粥和桂花汤圆都是温热的,她拿出来摆上桌面,又将竹筷和调羹递给雨齐,道:“不知道合不合你的口味,姑且试一试。”
少年乖巧点头,从她手里接过竹筷,张嘴就要咬下去。
殷凝:?!
“这个不能吃。”她赶紧伸手掐住他清削下颌阻止他的动作,心想秋拒霜平日里给他吃的到底是什么。
“我不知。”少年拿下巴尖轻轻蹭了蹭她的手心,带着点讨好的意味。
有点可怜兮兮…殷凝无奈,收回手往窗边挪了一点,伸手拍拍旁边的位置,道:“你坐过来,我喂你。”
雨齐站起,绕着茶几走了半圈,双手提起衣裳下摆,小心翼翼地,他怕坐下时衣摆边缘的硬质银饰剐蹭到殷凝。
因为太过小心他走得有些笨拙,一点都没有之前那副指尖放刀光的凶残之气,最终挨着她端正坐下时,他还轻轻松了一口气。
殷凝有些好笑,拿起那碗汤圆,稍微晃了晃手中的白瓷调羹:“这是调羹,也是勺子,不能吃。”
雨齐认真地点点头,甚至还从储物银镯里拿出纸簿,刷刷记小本本——他不会写字,只是用指尖凝起的妖力画了一些简单的图案。
殷凝瞥了一眼,他把她画成了一只小狐狸,好吧。
“来,张嘴,啊——”她舀起一颗白腻滑溜的汤圆送进他口中,不忘轻声道,“吃那颗软软黏黏的汤圆。”
他嚼了嚼咽下,评价道:“比妖丹甜。”
殷凝闻言不禁幻想,人形兵器的一日三餐是不是生吞活剥剖妖丹,太血腥了。
她一边喂一边打量,凑近看才发现他的发尾是赤红色,额前鬓边的碎发也有丝丝缕缕的红,眼尾也泛着浅淡细碎的红纹,上挑出与清澈眼神不符的冶艳。
再纯良无知,本质上还是凶戾残暴的妖物。
——而且他还是系统指给她的“道侣”。
她看得入神,没留意手上动作,瓷勺上的粥沾上了手指,然后指尖处传来微凉又湿软的触感——雨齐低头缓缓帮她舔干净,动作细致又小心,小猫一样。
夜风徐徐,他鬓边的碎发拂过殷凝的手腕,细密的痒。容色绝尘的妖物低头垂眸,软红舌叶卷裹她素白指尖,两扇眼睫卷翘浓密,在烛光下泛着流丽光泽,盈了浅浅一层绯色。
这一幕有些禁忌的艳丽,莫名让她心弦震颤。
殷凝很快收回了手,有些尴尬地将手里的碗勺递给他,示意他自己吃。
少年抬头,看着她的眼神有些委屈,他直觉殷凝有些排斥,于是他用质地柔软的衣袖帮她擦拭干净。
“没事,你吃完就去沐浴。”殷凝伸手支在窗台上,拿出卷晴霓缓缓吞云吐雾,今晚被那群异变鲛人逮着跑了几条街,对她的身体太不友好了。
她掀起窗前的红纱帘,隔着繁茂花枝看向夜空,瑶山阁的搜寻法阵将罗衣镇笼罩,上方流动的灵芒如同北夜极光。
身旁传来窸窣声响,殷凝闻声看去,绸缎与银饰贴着身体线条落下,映入眼帘的大片肤色雪白得近乎剔透。
两人身边还萦绕着卷晴霓的袅袅烟雾,美人解衣隔雾看,他并不像殷凝所想的那般清瘦嶙峋,肌肉线条优美有力,身姿勃发如青竹拔节,柔韧又蕴含爆发的张力,如果按下去,手感想必不错……
打住!她在想什么?!
殷凝一口药烟差点把自己呛死,连喝几口养生茶还觉得耳尖有些发烫。
关键是少年望着她的眼神明净坦荡,没有一丝羞惭,沐浴解衣,理所应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