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宁侯府谢氏,是实打实的豪门望族。
侯爷谢长昭与圣上自小交好,如今担任的太常寺卿乃九卿之首,统筹着宗庙的各种礼仪典法,可谓是宗室中的宗室。
世子谢凤池更是人中龙凤,学识才情样样拔尖,连模样都是一等一的好。
听闻圣上初见他时,他不过十四岁,满腹的经纶叫圣人连连夸赞,直接迎入国子监教导贵人们,次年便与众位学士共同出谋选题,入主春闱。
三四年间,谢凤池风头愈胜其父安宁侯,却似乎只专心于学术,为无数学子心神向之,他更是跃上司业之职,官拜四品,出入内阁,于御前商讨学问出谋划策,是满朝走得最稳,升得最快的宗室子弟。
且侯府正妻已逝多年,未见有新人续弦,又给谢家添了一道清正的雅号,令京中待字闺中的贵女们更无限向往——
没有婆母需要侍奉,如意郎君既富才情又祖传的专一,还能有比这更好的亲事吗!
没有!
这般簪缨世家,洛棠悄悄进了侯府后,很快便察觉到了其中的非同寻常。
那场雨夜后,她忐忑地等了些时日,却没等到下个月侯爷再来,而是等到侯府来了人,将她从城郊别苑接回了京中,侯府。
洛棠被天上掉下来的馅饼砸中,晕晕乎乎。
她那夜的深情演绎,竟是叫侯爷听进心里了!?
她喜不自胜,简单收拾好了行囊,将些平时喜爱的粉黛香露还有话本都带上了,又同平日相处的那两个同为外室的姐妹告了别,忙不溜进了侯府。
不愧是钟鸣鼎食的侯府,侯爷待她不薄,可城郊的别苑说破天也不足侯府十之一二,这里的亭台楼阁水榭长廊,在洛棠眼中无一不透露着金光闪闪的两个大字——有钱!
有印象起,她住的便是十几个人的通铺院子,每夜睡梦间身边人哭得声音听得一清二楚。
那时她便想,若能有个单独的屋子该有多好。
等她住进了侯爷给她安置的别苑,梦想便成真了,已觉得如做梦般,确是没想到,竟还有机会,来到更好的地方!
不一会儿便匆匆来了个中年男人,身后带着几个丫鬟婆子。
这些人与别苑里的下人们穿的也不同,说不出个所以,可洛棠一眼便觉得,他们的身份是高过别处下人的,连同此刻抱着行囊呆立的自己,都相形见绌。
洛棠赶忙行了礼,男人面上无甚情绪,介绍了自己是这侯府的官家,姓杜,洛棠便恭顺地叫了句杜管家。
对方身后的丫鬟婆子里却似冒出了些不达心底的轻笑。
她顿了顿,将头垂得低了些。
杜管家恍若未察,将那些个丫头婆子指给了她,带她去了安置的院子。
踏进院子的一瞬间,洛棠便惊呆了——这真是她能住的地方吗?
真好看啊,院子里居然还能有小桥与花树的!
搁在从前,她那个外室姐妹的相好家,这些都是在进了正门的大前院才有的,哪会给放在一方小院中?
树旁流过的小溪穿过小桥,聚积成一汪小池塘,隐约可见得几尾红红金金的锦鲤,穿梭在败了叶子却结了莲蓬的水面下。
也不知侯府水池里结出来的莲蓬子甜不甜?
洛棠还未打量完院子,身后的婆子便迤迤然出声了:“娘子,还请早些沐浴,待会儿还要去见侯爷的。”
洛棠一愣,下意识问:“白日便要沐浴?”
她自认为问得合理,以前侯爷来找她时多是夜里,她沐浴过了也正常,可白天从未让她特意去沐浴的。
那婆子不知想到了哪里,无比鄙夷地睨了她一眼,可终归是侯府的人,不会说出什么不得体的话,只笑得有些发凉。
“侯爷千金之躯,原本旁人求见便是要净面洗手。”
更何况是你这么个货色?
她没说完,洛棠却似乎听到了言下之意,当即呼吸都滞住了。
莫非皇帝老子来见侯爷,都要被要求净面洗手吗?
她委屈地抿紧了嘴唇,已经明白过来,规矩多是假,给她立规矩,让她乖顺才是真。
可当她沐浴时,越发觉得不对劲起来——
皮都要被搓掉一层了!
这是在沐浴吗?这是在刮骨削肉吧!
若说这火辣辣的刺痛还没让洛棠警醒,到了后面,婆子将她带来的衣裳全扔掉,径直拿过来新的换上,她才忍不住产生了个莫名的念头——
该不会今日就要怀上吧……
若是如此,那,那……洗得如此用力倒也说得过去,洛棠红了脸,也不知是羞是怕,心情终归很复杂。
新衣裳是好看的,对襟广袖,层层叠叠的纱织刺绣华美又精致,浅绿色衬着少女也嫩如新柳。
装扮好,洛棠终于能去见侯爷了。
想到自己的怀疑,洛棠不禁心跳加速,紧张起来了。
以她的认知,委实猜不到,刚进府便沐浴换衣闹得这么隆重,除了那事还得是什么……
只是手臂和颈脖被擦得好痛,洛棠不敢出声,从头到尾都忍着泪牢牢憋着。
被带着从后院一直走去见侯爷,半盏茶都没望到头,来时的路也让洛棠看得晕晕乎乎,惊叹侯府果真是太大,太有钱了,只是若是将府邸修葺的精致却小巧便更好了。
就在洛棠快被太阳晒晕之际,身前的婆子突然停脚,噗通一声跪地行礼,洛棠没来及看清发生了何事,只习惯性地赶忙有样学样。
随即,她听到了个熟悉的声音。
“这是要去何处?”
声音清雅温和,她却听得抖了抖,强行绷紧发颤的喉咙,下意识咽了口唾液。
是……世子。
“回世子的话,老奴奉了侯爷的吩咐,将新来的洛娘子带去见他。”
婆子的语气诚惶诚恐,和对着洛棠的时候完全不同。
洛棠脑子一片混乱,手心都沁出汗来。
到了侯府,谢凤池也算是半个主子,她担心对方会不会私扣了她,以报当日在被子里踹了他几脚的仇?
可转念一想,那日对方态度始终平淡温和,想也不会多做计较吧……
未曾想,头顶上的世子沉吟了一阵,迟疑开口:“洛娘子?”
洛棠真愣了。
那晚她向侯爷声泪俱下的时候明明自报了家门,世子是……耳朵不太行吗?
婆子听她没动静,赶忙扭身扯了她一把,她才匆忙抬起头,惊疑不定地看向世子。
今日的世子依旧是一袭白衣,发束玉冠,却也依旧是如何装饰,外物都难掩他本身的风姿卓绝,恍若谪仙。
谢凤池一双狭长凤目若有所思地凝住洛棠,似乎终于回忆起她是何人了。
她跪缩在婆子身后,神色不安得如同失了母亲庇护的奶猫,眼尾一如既往的染着红,若非知道她就是这般娇惯怯懦,都以为又被人欺负了——
谢凤池目光一顿,落在她的颈脖还有露出广袖的手腕处。
红通通的,像白玉晕了抹红底,往里不知蔓延多深。
比那夜被他握过的地方泛得红,要更严重些。
“……奴……洛棠,见过世子殿下。”
洛棠见世子沉默不语,心里没底,终是颤巍巍先示了个软。
谢凤池不动声色收回视线,温和地笑了一声。
“原是新来的,那便去吧,父亲刚服了药,一时三刻还不会休息。”
洛棠一顿。
原本她还在嘀咕,觉得世子似乎在装作不认得她,这倒也合情理,可对方的神态未免太自然了……但后面那句父亲刚服了药,很快叫她无暇顾及。
“侯爷……怎了?”
她愣愣地问,婆子忍着想叫她在世子面前闭嘴的冲动,勉强答道:“等娘子去见了侯爷自然知晓。”
洛棠心里咯噔,直觉不妙,可又无法,只好跟着婆子起身,向世子拜别匆匆离去。
谢凤池端着身姿,遥遥看着几人的背影消失,杜管家片刻后赶到,见他神色无恙,便径直汇报起来。
“世子,侯爷的文稿卷宗已全部搬到您书房了,您若得空可随时过去清点一二。”
“辛苦杜管家了,”谢凤池神色稳妥,“父亲屋内的可也都整点了?”
杜管家一愣:“侯爷屋内的也要……?”
“既然父亲病重,要我代为处置公务,作人子的自当多替他分忧。”
杜管家顿了顿,犹豫道:“那世子先容我去问一问侯爷?”
谢凤池点点头:“那是自然,父亲刚服了药,想是要再过片刻才会休息,杜管家不若现在便去吧。”
杜管家连连应声,扭头便去,最终剩下个谢凤池站在原地。
他眼中浅浅埋着层疏离,嘴角却还噙着礼节性的笑,垂头整理衣袖的时候下意识理了理并无不妥的衣襟,等触到布料才微微一顿,嘴角的弧度彻底压平了下去。
另一边,洛棠终于见到了安宁侯。那个富丽堂皇的大屋子里,熏着浓厚的药香,进屋便将人呛得要流泪,婆子们站在门口,仅她一人慢慢走进了里面。
一个月不到,安宁侯的身子像加速腐朽的枯木,原先的温和儒雅已经全然看不见了,躺在重重帘幕之下的,只剩枯槁的身躯与无神的双目,洛棠进屋后便锁向了她。
洛棠登时便哭了出来。
心疼不忍是有的,但更多的是惊惶,无助!
安宁侯怎得变成这副样子了?
“怎得又哭了……”
安宁侯沙哑的声音透着无奈,随即让洛棠过来。
洛棠被泪迷了眼,心中对未来的期盼随着一步步靠近,一步步崩塌。
安宁侯看着快不行了,可她才刚进府,她该如何啊!
安宁侯却是不知她心中所想,亦或病入膏肓品察不出情绪,只勉强伸出了手,头一次主动且不容抗拒地握住了洛棠的手。
洛棠难抑地一颤,惊得发不出声,只剩眼泪簌簌地落,连侯爷失了力气握得用力都不敢喊疼。
她看到侯爷情深义重地看着她,似痛苦又似解脱地说,我要死了,可我还是放不下你啊。
随后侯爷说了什么她已然记不清了。
她想不到也不敢想往后的日子要怎么过,只能垂着头盯着自己被握红的手腕哭个不停,连带着后面杜管家过来,迟疑地征询着什么她都没听清,只听到侯爷一边咳一边应允。
她悲恸地抬眼,对方眼中深重的情绪和渴求却让她不自觉打了个冷战,颈后一片凉飕飕。
……这,这还是那个温文尔雅的安宁侯吗?
谢凤池静静站在屋外不远处,眸光淡然地遥望少女哭泣的面容,如同只在看戏台子上演绎的一场悲欢离合。
而她姣好闪烁着勾引的眉眼,仿佛只是那晚给自己上演的一场意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