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个时辰后,云锁烟驭使云里舟回到上霄门外,如约与师姐汇合。
彼时温琉璃正定定望着水镜,神态专注,半晌都没有发现云锁烟已经回来;直到后者闷闷不乐地走到她身边,盘腿一坐,温琉璃才像是大梦初醒似的,忽然转过头,有些奇怪地眨了眨眼。
“咦,回来啦?倒是比我想象中快些……”温琉璃打量着自家小师妹的脸色,迟疑问,“关道友怎么样?”
“……毕竟是冲击合体境,纵然姐姐天资卓绝,一时半会儿也无法成功突破。”
云锁烟垂下眼帘,隐去了关琢玉灵气暴动的事情,淡淡道:“看来是非要再造丹不可了。”
“唔,原来如此。”温琉璃听出云锁烟语气里暗藏的低落,不禁摇了摇头,拍拍对方的肩,“你也知道,无情剑道讲究断情绝爱,境界越高,需要斩断的尘缘便越多……”
她说到这儿时顿了顿,欲言又止,见云锁烟抬眼看过来,咬了咬牙,终于还是把话说出了口。
“小师妹,剑宗与合欢宗人尽皆知,你虽与关道友并非血脉相连,却是她最为放在心尖上的妹妹,胜似至亲。”
温琉璃仔细端详着云锁烟的神情变化,语带迟疑,忍不住深深叹息一声:“而手足亲情也是情,想来你应该知晓——”
“别说了,师姐。”
云锁烟别开视线,打断了温琉璃的话,语调微冷,“明日我就会动身前往悬壶谷,找商枝为姐姐开炉炼制再造丹。这些别的事情……还是先助她晋升合体境后再说吧。”
温琉璃止住话头,看出云锁烟这会儿情绪不佳,便也识趣地没有把话题继续下去,而是侧身指了指水镜,示意对方过来看。
“你瞧,那位凤姑娘已经进入幻境大阵了。”
云锁烟闻言一怔,不由得挑了挑眉,“这么快?”
她倾身凑上前,望向水镜中的景象,只见那名玄衣少女正立在层层缥缈的云雾之中,双目紧闭,身姿单薄却笔直,仿佛一棵亭亭的雪松。
·
云雾缭绕,如同绸缎般缠在周身,举目尽是白茫茫的一片。
凤钗低头看了看脚下,同样只能看到一层云雾,而不见阶梯,登时露出了困惑的表情。
这里是哪儿?
她记得,自己明明是在接受拜入仙门之前的考验……
而就在她生出这个念头的同时,忽然,一阵天旋地转的晕眩感直直冲入脑海,凤钗下意识伸手扶住额头,眼睁睁看着面前的云雾逐渐变得稀薄,最终完全散去,显露出丞相府陈设朴素的正厅。
咦?
她怎么回家了?
凤钗惊讶地蹙起眉,试图回想自己方才正在做什么,然而脑海中却只有一片空白,像是被凭空抽走了记忆似的,完全无法理解目前的情况。
她沉吟片刻,觉得事情有些不对劲,便站在原地等待晕眩感消退,准备前往自己的闺房,一路寻找线索——
“凤钗!你这个不孝女!还不给为父跪下!”
就在凤钗暗自计划时,一道威严且熟悉的声音却突然从堂上传来,饱含着不容忽视的滔天怒火,顿时打破了正厅当中原本宁静的气氛。
凤钗愣了一下,猛的抬起头,只见父亲凤长明正端坐在太师椅上,头戴乌纱,还没来得及换下正一品丞相的朝服,便冲她厉声喝道:“你胆大包天,竟敢藐视天威,替淮南王那等反贼说话——还不快快交代!究竟是受了什么歹人的蛊惑!”
“……”
听到“淮南王”三字后,凤钗睁大眼睛,立时反应过来:这是她在看出当今皇帝昏聩暴戾、不堪为君,于是劝说父亲另投明主,辅佐淮南王率兵谋反之后所发生的事情。
“凤钗,你怎么不说话?”
见女儿垂着头不跪不语,凤长明愈发愤怒,狠狠一拍桌板,痛斥道:“我凤氏家训乃是刚正骨鲠、忠君报国,你难道都忘了吗!”
“……女儿没忘。”
凤钗深吸一口气,仰起脸,稳声说道:“可是爹爹,当朝皇帝贪图享乐、横行奡桀,肆意残杀忠臣名将,甚至能做出扣留数州水患的赈灾银两、为自己修筑酒池肉林的荒唐之事!致使天下民不聊生,百姓怨声载道——父亲,您为官多年,辅佐两朝君王,但女儿却想问问您……当今圣上,真的是值得凤氏效忠的明主么?!”
扣留灾银修筑酒池的事情就发生在三天之前,凤丞相日日上书劝谏的奏折也被打回来了三次,这让他一时哑口无言,不知该如何反驳女儿,只能咬了咬牙,沉下脸来,强撑着责骂道:“放肆!”
“纵然陛下所行有失,我们这些做臣子的,也只能进谏相劝,岂能行那等谋反之事?”凤长明咬了咬牙,怒目圆瞪,“淮南王竟敢私自集兵……当真是糊涂至极!当真是大逆不道!”
“我看爹爹才是当真糊涂!”
尽管父亲看上去已经怒不可遏,但凤钗却分毫不怵,依然梗着脖子说道:“淮南王为人正直纯善,在封地也颇受景仰,不忍见天下百姓居于水深火热之中,遂有心为生民立命,推翻暴君,还天下一个太平安稳,这怎能称之为大逆不道?应当是替天行道才对!”
“替天……替天行道?!”凤长明被她气得一个倒仰,忍不住拍案而起,指着女儿的鼻子骂道,“满口胡言、不忠不孝,竟将反贼奉为正统!凤钗,你的书都念到哪里去了?!”
“女儿正是因为通读经史子集,方知何为对错。”凤钗深吸一口气,淡淡回答道,“淮南王爱民如子,知人善任,乃是天命所归的明主。还请爹爹三思而后行,趁早弃暗投明罢!”
“你!你这个孽障!还不住口!”
凤长明完全没料到她会说出这样一番话来,气得胸口发疼,呼哧呼哧喘着气,恨声骂道:“我凤长明没你这个目无王法的女儿!”
凤钗闭了闭眼睛,并不意外于父亲的顽固不化,只得强自压下心中浓浓的失望与难过,竭力维持住表面上的镇定,冷静地重复道:“还请爹爹三思!”
“混账……混账……”凤长明胡须颤抖,狠狠拂开袍袖,将桌上的杯盏尽数扫落在地,顿时噼里啪啦一通乱响。
“给我滚去祠堂好好反省!”
……
入夜。
凤氏祠堂当中空空荡荡,冷风不断从窗外灌进室内,烛火零星,散发出微弱的光芒,照亮了香案前年轻女子的面庞。
凤钗跪在又薄又轻的蒲团上,身量挺得笔直,一错不错地盯着供桌,视线在摆放整齐的牌位上挨个划过。
——这里供奉着凤氏的数代先祖,每一位都是在大梁国史上留下姓名的有功之臣。
“列祖列宗在上,请受凤钗一拜。”
凤钗躬下腰身,双掌交叠置于膝前,缓缓叩首到地,行了一个郑重其事的稽首礼。
“当今天下,暴君当政,哀鸿遍野,民不聊生。”她望向堂上一面面漆黑的牌位,目光哀戚,字字句句透出辛酸。
“从开国到现在,凤氏先祖呕心沥血,殚精竭虑,只求大梁能够成为一个民康物阜的太平盛世,保我朝百姓安居无忧……”
“可时至如今,自先皇驾崩之后,新帝残杀手足而继位,愈发暴戾恣睢,荒淫无度,凡事只顾自身享乐,视数万万百姓如草芥!”
凤钗咬咬牙,勉力忍下嗓音里透出的颤抖,轻声问道:“而我们这些所谓的‘忠勇之臣’,便理当一味愚忠到底,任由大梁朝逐渐江河日下、民生凋敝么?”
祠堂之内寂静无声,只有烛火被风吹得微微摇曳,拉长牌位的影子,仿佛是在无声地回应着她的问题。
凤丞相这次气得不轻,发誓要让女儿吃点苦头,因此特意命人把祠堂里的蒲团换成了数年之前的旧物,十足冷硬,还不比几张宣纸叠放起来的那般厚度。
凤钗直挺挺跪了许久,膝盖上传来鲜明的刺痛与阴冷,让她忍不住打了个寒颤,低低咳嗽两声,却忽然听到身后传来了一阵异样的响动。
房门“吱呀”一声被人拉开,一名打扮精致的妇人快步走了进来,臂弯里挂着件斗篷,脸上犹带泪痕,几乎是一路小跑地来到了凤钗身边。
“钗儿……”凤夫人弯下腰身,看着脸色苍白无比的女儿,只觉得心都快要碎了。她一边赶忙把斗篷给凤钗披上,一边眼泪又止不住地落下,“你怎么就这样倔?说跪就跪,同老爷认个错便会要了你的命不成?”
“娘……您不明白。”
渗入骨缝的寒意霎时被斗篷所抵御,就连膝盖都好像没有刚才那样生疼。凤钗垂着眼帘,弯唇浅笑了一瞬,握住凤夫人的手腕摇头道:“这次并不是我的错,而是爹错了。”
闻言,凤夫人不由得沉默片刻,避开凤钗坚定的目光,显然是已经知晓了父女二人先前争吵的内容。
“钗儿啊……谁对谁错,孰是孰非,又岂是三言两语便能论断的?”
良久之后,凤夫人轻轻苦笑一声,抬手抚着凤钗的头发,满脸尽是沧桑苦涩。
“凤氏世代忠良,祖上出过无数文臣武将,家训即为忠君报国,以血肉镇守大梁江山,你父亲又怎么肯与淮南王为伍谋反呢?”
图谋造反,乃是大逆不道之事。
凤长明两朝为官,浑身忠骨,尽管对皇帝的昏聩心知肚明,却也无法轻易舍弃凤氏百代积攒的声名,违背列祖列宗“忠君报国”的遗命。
祠堂中的香火味越发浓郁,母亲的声音里满是浓浓的无奈与规劝,可凤钗却攥紧了拳头,抬头跟她对视半晌,眼中好似燃烧着熊熊火焰,一字一顿地反驳道:
“不,您说的不对。”
“君王暴虐无道,天下民怨沸腾,这绝不是凤氏该守的江山。”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6章 第六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