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耳听到这个噩耗的刹那,云锁烟心下猛然一沉,脸色也立即变得难看起来。
果然不出自己所料,当真是悬壶谷谷主陨落了。
悬壶谷是修真界最为古老的几个宗门之一,门下弟子皆是丹修,妙手仁心,以济世救人为己任,在修真界内的风评甚至比上霄门还要胜上一筹。
然而就在七八年前,谷主突然开始缠绵病榻,哪怕是汇集了悬壶谷所有医术高超的长老和弟子,也没能找出病因,更无从下手治疗,只好将谷内一应事务都交由爱徒商枝代管,这早就是人尽皆知的事情。
不过,尽管在炼药之道上天赋卓绝,也一直被谷主当做继承人培养,可商枝到底还太过年轻:她的修为境界尚且不够,自身也远远没有积蓄起谷主那样的声望。如果谷主不幸陨落,她是绝对无法在短时间内支撑起悬壶谷,与上霄门、剑宗等大宗大派的掌门人平起平坐的。
虽说谢蝉衣当年成为谢氏的新任家主时,与商枝目前的境遇颇有些相似——但事实上,后者却一定不会像谢蝉衣那样顺遂地完成权力更迭。
毕竟与门下族人血脉相连的修仙世家不同,悬壶谷弟子是来自五湖四海的丹修,人数众多,且同门情谊也没有所想那般深刻,自然会有人对轻而易举接替谷主之位的商枝感到不满,恐怕还会趁机发动一场混乱……
内部尚且有所分歧,更枉论谷外这偌大一个修真界呢?
悬壶谷世代培养丹修,其中有关于炼药的传承必定是能引起整个修真界震动的稀世至宝——就连云锁烟都心知肚明,早在谷主刚刚病倒那会儿,便有许多心术不正的人将目光瞄向了悬壶谷,时刻等待着从这个老牌宗门身上啃下一块肉来。
尽管他们忌惮于谷主多年来积攒下的威望,也顾及着自己在修真界的名声,一直没敢轻举妄动。可到了现在……
如若谷主陨落的消息一经走漏,只怕商枝作为前者钦点的继承者,会立刻面临难以想象的压力。
曾经身为处处遭逢压迫排挤的散修、在权力倾轧之下的深受其害者,云锁烟捏着传讯符咬了咬牙,她太清楚那些心怀鬼胎之人的手段。
污蔑毁誉,深文巧诋。他们为了一己私利,定会毫不犹豫地把漫天脏水泼向无辜的商枝;甚至巧立名目,借由谷主怪病的遮掩,将她诬陷为杀害恩师的凶手,也并非完全没有可能——
等事情发展到这个地步,莫说是成为新任谷主,就连商枝如今悬壶谷弟子的身份,恐怕都无法成功保住。
想到这里,符纸几乎已经被攥得皱成了一团。云锁烟打了个哆嗦,后背倏地冒出一层冷汗。
商枝居然就这样把谷主陨落的消息告诉了自己……
万一,她也像那些人一样心怀不轨的话,此举岂不就是自寻死路么?!
云锁烟心惊肉跳地思忖着,一时不知是该痛斥商枝对自己的毫不设防,还是该为了对方全然的信任而感到开心。
心中百转思忖眨眼而逝,此刻,传讯符中传来的声音还在继续说道:
“按照师尊的遗命,我将继承悬壶谷谷主之位;而近日,悬壶谷也会以炼药之名闭门谢客,供我着手开始清理门户。”
悬壶谷是丹修门派,向来注重弟子之间的交流,每过一段时间都会特意闭谷,让弟子们能在一个安静的环境中互相指点。这个借口倒也并不算突兀。
可云锁烟却有些惊诧地轻轻抽了口气,听着商枝在说道“清理门户”四字时那骤然冰冷下来的语气,只觉得又是熟悉又是陌生。
因为在云锁烟的印象里,商枝总是温温柔柔的,性子出了名的和婉,从没见对方说过一句重话——但是实际上,能被谷主自小当作继承人来培养,商枝显然也拥有着她不知道的冷硬一面。
“阿烟且放心,此番究竟该如何行事,我与诸位支持师尊的长老已经心有章程,必不会叫那些卑鄙小人钻了空子。”
说到这里,商枝沉默片刻,似乎是调整好了自己的情绪,语调也重新变回了往常与云锁烟谈话时的温和,轻轻地说:“朝花大典将至,若届时诸事皆毕,我也定会前往赴宴。眼下便预祝合欢宗一切顺利……阿烟,你可要照顾好自己,我们各自保重罢。”
话音方落下,传讯符上再次闪过一道微光,原本鲜明生动的青翠符箓也变得暗淡下来,静静躺在云锁烟的掌心。
云锁烟垂着眼睛,心中有些酸涩。她完全能想象到商枝此刻的步步艰辛,以及身边暗藏的无数阴谋诡计——
然而,即便对方现在身处绝境,却仍旧记得云锁烟一直挂在心上的朝花大典。
在这样糟糕的情况下,她不仅作出了尽量前来赴宴的承诺,甚至还在自身难保的危机当中,珍而重之地预祝合欢宗“一切顺利”、让云锁烟“照顾好自己”……
“枝枝,但愿你也万事顺意。”云锁烟折起手中符纸,内心动容,深深叹了口气。
将传讯符收好,抬头望向不知何时变得阴云密布的天空,她认真理了理思绪,仿佛能够清晰听见自己“砰砰”的心跳声。
关于悬壶谷谷主的病因,别人不知道,但云锁烟却曾听商枝透露过一些有关于此的猜测:
后者当初隐晦地告诉她,谷主目前一直没有好转,其实是由于体内灵息正在急剧衰竭的缘故。
灵息衰竭,姑且能算是种常见病状,一般出现在迟迟未能突破境界、寿命即将走到尽头的修士身上,有些类似于凡人界所说的“寿终正寝”,几乎是每个修士都将面对的必然结局。
在迟迟无法飞升仙界的情况下,哪怕是寿元最为悠长的大乘境大能,也会渐渐开始出现灵息衰竭的病状,最终周身灵气溃散而亡。
目前整个修真界中,大乘境的修士不少,但接近寿元尽头的却并不多——据云锁烟所知,唯一大限将近的,应当是上霄门那位大乘境后期的老祖才对……
不过这位老祖已至半步真仙之境,距离飞升成仙也只是时间问题,所以才会破天荒地收了凤钗为徒。云锁烟猜测,一来是想有个衣钵传人;二来嘛,半步真仙与天道的联结不比符修差多少,上霄门老祖大约是也像自己一样,看出了凤钗气运之女的身份。
——言归正传。
除了上霄门老祖,修真界再无哪位大乘境修士的寿元即将走到尽头,其中自然包括悬壶谷谷主在列。
那么问题就在于,“灵息衰竭”这种无法挽救的病状,又是为什么会出现在谷主的身上呢?
云锁烟细细整理着思路,脑中却在电光火石间,想起了玄蛰秘境中那场莫名其妙的灵息风暴,以及灵气正在不断减少的修真界。
灵气、聚集、衰减、消散……
许多个关键词在脑海里划过,云锁烟忍不住拧起眉头,终究还是没能捕捉到那转瞬即逝的乍现灵光。
但与此同时,她心底那种不详的预感却加重了许多,仿佛是天道在冥冥之中所降下的指引——
如果不能尽快找到修真界灵气凋敝的根源,那么日后,则必定会发生更大的、令所有修士都追悔莫及的灭顶之灾。
·
时间飞快流逝而过,悬壶谷中发生的动荡没有传出丁点风声,云锁烟自然也对这个秘密守口如瓶,转眼便到了举办朝花大典的前一个月。
自从被合欢宗主强行委派了“在大典上陈辞迎客”的任务后,云锁烟曾多次前往水阁,却屡屡被拒之门外,只能憋着一肚子气,和师兄师姐们悉心照料合欢树,顺便听听最近修真界广为流传的八卦。
直到现在,玄蛰秘境中的灵息风暴仍是不少修士津津乐道的话题。许多人不像云锁烟和关琢玉那样敏锐,比她们走得晚了不少,听说还见到了上霄门掌门亲自进入秘境追查,虽然最后无功而返,但却在不少人心目中树立了威信,认为华掌门“厚德载物”,“乃当之无愧的修真界魁首”。
“啧啧……你猜这些花里胡哨的追捧,里头有几句是真心实意?”
合欢宗内的树园里,温琉璃左边肩膀上扛着铁锹,右手拎着一只长嘴水壶,毫不掩饰自己脸上的嘲笑,“华掌门要是听到这些,心里肯定美得冒泡吧?哼哼,他一向最喜欢听别人拍他的马屁,哪怕都是些见风使舵的墙头草,想必也定然不会介意的。”
“哎哟,有什么办法,谁让风总是往他那儿吹呢?”
一旁空地上随意摆着几个石凳,五师姐翘着二郎腿坐在上面,把一块绿豆酥“啊呜”丢进嘴里,含混不清地附和道:“追名逐利,一看就是尘缘未尽……啧啧啧,真是稀奇,这种人究竟是怎么修炼到大乘境的?”
她俩一唱一和地数落着华铮,骂得又刁钻又辛辣,搞得向来最正派的大师姐在边上一脸无奈,似乎想要阻止,却又不知该如何开口。
好在过了不一会儿,云锁烟兴奋的声音突然从众人头顶传来,总算是阻止了两人的阴阳怪气——
“哇!好多花苞!都结出来啦!”
听到这一嗓子,树园里的合欢宗弟子顿时齐齐仰头,每个人都瞪着大眼,使劲往高高耸立的合欢树上望去。
浓密的绿叶在微风中招展,衬着云锁烟那身如霜似雪的白衣分外显眼。她侧坐在一棵树枝上,手里捧着一株仿佛莲瓣般紧簇的淡粉色花苞,动作小心翼翼,冲树底大呼小叫道:“灵气好像还不太够,快快快,再拿点枯荣枝来!”
“……啊?还不够?”
满身泥点子的二师兄蹲在合欢树下,灰头土脸,活像个成精的鼹鼠。身旁土地里结结实实插了一大圈枯荣枝,数量惊人,每根都精准落在合欢树深藏于地底的根系上,肉眼可见的淡蓝灵气在树干周围飘飘荡荡——这可是能在玲珑会拍出天价、修真界求而不得的枯荣枝!
如果叫别的修士看见了,只怕是要心疼得当场晕倒过去。
“小师妹,就算你这次带回来了不少枯荣枝,但也应当节俭起见,省着点用,经不起这么造——哎哟!哪个瓜皮不讲武德踢老子!”
原本还想痛心疾首地劝诫败家小师妹,却不料被人一脚踹在后腰、差点当头栽进泥地里的二师兄当场风度尽失,扭头怒骂道:“三师弟!你还要不要脸!居然对师兄搞偷袭!”
“谁让你一脸抠抠索索的穷鬼相,看着心烦。”
三师兄收回脚,冷酷无情地翻了个白眼,“枯荣枝是小师妹带回来的,她想用多少就用多少,轮得到你提意见?”
“……”二师兄敢怒不敢言,憋屈了半天,只得转头告状,“大师姐,你快管管三师弟!他不能总是这么没原则地护着小师妹——”
“咦?可我觉得三师弟说得也没错呀。”大师姐茫然地回望过来,同样没有原则地说道,“而且枯荣枝用多一点,合欢树也会很高兴,你看那些花苞,长得多漂亮,过几日定然能开出灵气丰沛的合欢花呢。”
听了这话,二师兄剩下的半截告状顿时卡在喉咙里,眼角一抽,见大师姐和三师弟一起盯着自己,只好转过身,按着云锁烟的要求去拿新的枯荣枝,边走边念叨:“你俩就宠她吧,早晚宠出个混世魔王……”
“二师兄还真有意思,平日里明明数他最宠小师妹了。”六师姐飞快伸出手,从五师姐那里偷了块绿豆酥,不屑地评价道,“哼,男人,惺惺作态。”
“好啦,六师姐,就算你之前被九元门的男人骗过,也不能这么歧视无辜的二师兄吧。”
温琉璃息事宁人地说着,大概是刚才骂华铮骂得浑然忘我,这会儿完全没注意到六师姐已经目露凶光,顺手抄起了身旁的石凳,自己即将大祸临头——
“小师妹!小师妹!”
突然传来的喊声阻止了正欲行凶的六师姐,众人齐齐看向树园之外,只见提着裙角的四师姐正匆匆向这边跑来,仰头朝树上喊道:“长老有命,让你去剑宗走一趟,把朝花大典的请帖送到剑宗宗主手里——”
“剑宗?”四师姐话音刚落,树上就利落地翻下一个雪白身影。
云锁烟刚刚站稳,便三步并作两步地冲上前来,眼睛亮得吓人,一把抓住四师姐的手,十分兴奋道:“没问题,请帖在哪儿?我这些日子心系朝花大典,连觉也睡不好,现在就去完成任务!”
四师姐:“……”
其余众人:“……”
温琉璃把铁锹一扔,翻了个大白眼,毫不犹豫地讽刺道:“你那是心系朝花大典?开什么玩笑,分明心系的另有其人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