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手指冷的像冰,凉飕飕地贴在虞微额上。寒意顺着皮肤钻进骨头缝儿里,虞微忍不住打了个寒颤。她咬咬牙,用尽量平缓的语气说:“怕。”
实话说出口的刹那,虞微忽然生出一股如释重负之感。
她怕。她怎么能不怕呢。从踏入这间卧房开始,她就害怕的要命。如今“怕”字说出了口,一直压在胸口的大石好像也跟着一同卸去了。虞微抬起头,第一次主动去直视顾云修的眼睛。
她再开口,诚恳道:“很怕。”
天色渐黑,卧房里还未点灯。光线越来越暗,顾云修的脸隐没在浓郁的暗色里,看不清他脸上的神色。虞微安安静静地站着,等着顾云修说话。良久,她才听见顾云修的一声轻笑。
“很好。”他话里颇有几分咬牙切齿的意味。
顾云修转身,大步朝案几走去。他拿起桌上搁着的凉茶灌了一口,胡乱拿帕子擦了擦唇角的茶渍。
“我这里没有别的侍婢,也不需侍婢来伺候。你在这儿尽可自由些,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不必过问我。方才带你去换衣裳的是我的贴身近卫,名唤墨珏。若缺什么,找他帮你置办就是。”
虞微愣愣地听着,半晌,才反应过来顾云修这是要留下她的意思。她连忙往前走了几步,急声说:“大人,可否放奴婢回流翠阁去……”
若留在这里,她实在不知该如何自处。光是要日日面对顾云修,就已让她足够难堪。更何况,如今的顾云修太危险了。
顾云修背对着她,轻嗤一声:“怎么?不喜欢我这儿?”
“不是……”
“那是什么?”顾云修慢条斯理地从木架上取了灯烛,想点灯时才发觉他的人骨烛台已被他扔进了香炉里。他侧眸瞥了虞微一眼,将红烛放下没再点灯。
虞微重又紧张起来,好在屋里一片漆黑,顾云修看不见她脸上神情。她顿了顿,讷讷地说:“大人不喜宫婢伺候,奴婢留在这儿只会给大人添麻烦。”
大约是她的理由太蹩脚了,顾云修简直要被逗笑了。他转过身,眼睛望着站在暗色里的虞微,慢悠悠地说:“我虽然不是什么好东西,但也不是忘恩之人。”
不知怎的,听了这话,虞微心里忽然有些酸涩不是滋味。她垂眸掩去眸中情绪,轻声说:“帝师大人刚回长安根基未稳,不知有多少人盯着。实在不宜与奴婢这等罪臣之女有所牵连。大人记着昔日情分,奴婢感激涕零。只是施恩未必图回报。还请大人,放奴婢回去吧。”
她的语气恭敬而疏离,挑不出一丝错处。顾云修眼中染上几分恹恹,心里揣摩着她这话有几分真几分假。
她当真如此为他着想?
顾云修在心里哼了一声。
不过,他还是更在意她口中所说的“昔日情分”。
院里值守的侍卫将房檐下悬着的灯笼点亮,光线透过薄薄的窗户纸渗进来一点儿,屋里勉强亮了一些。顾云修这会儿才看清,虞微仍站在那扇屏风旁,离他很远。他笑了声,说:“这么怕?”
虞微只好硬着头皮朝他走过去。她走了几步,便停下来,垂眸沉默着。她低着头,顾云修看不见她的眼睛了。他忽然弯下腰,再偏过头,自下而上地去看她的眼睛。
他盯着她的眼睛慢慢重复一遍:“昔、日、情、分。”
虞微的眼睛里闪过错愕和惊讶。不过是一句场面话,他竟这样放在心上?她一时乱了心神,可顾云修那双漆眸还在似笑非笑地盯着她看。
是救命的情分,还是旁的、那些黑夜里如藤蔓般肆意生长的,不能被旁人知晓的情分?
顾云修哼笑一声,站直了身,凑到虞微耳旁,呵气一般轻声:“阿瑜,是什么情分?”
温热的气息湿漉漉地抚过耳廓,如春日细雨般挠的她心尖发痒。虞微的脸腾地烧了起来,手足无措地站着。她不敢动,他挨的那样近,她若再动,只怕要真的贴上他的唇了。脑子里几乎是一片空白,只剩下他用散漫的语调念她名字的声音一阵阵地回荡。
他唤她阿瑜。
顾云修是知规矩懂分寸的人,纵使听她的父母兄长日日唤她阿瑜,也不曾越矩过一次。
那时候,他总是恭谨地朝她垂手行礼,叫一声:“大小姐。”
骤然听见她的小名从顾云修口中说出来,虞微起初是错愕,后来心里便是五味杂陈。世家女子的小名并非谁都可以随意称呼,更何况她是那样尊贵的身份。可如今不一样了。她不过是一个婢,这宫里最低等下贱的婢。他想叫她什么都可以,便是给她赐名,她都没有拒绝的资格。
虞微咬住唇,用唇上传来的轻微痛觉提醒自己不能失态。她尽量维持着平静的神色,用故作不在意的口气问:“帝师大人以为,是什么情分?”
顾云修忽地笑了。他观察着虞微的表情,看她从起初的强忍屈辱再到镇定自若,实在很好玩儿。看了半晌,他终于大发慈悲地没再折磨虞微,招手唤来一个侍卫,吩咐他送虞微回流翠阁去。
虞微松了口气,谢过恩便赶紧退了出去。
顾云修望向院中,看着虞微的身影消失在梅花树后。他啧了一声,心想:不过就是叫了一声她的小名而已。至于这般不高兴吗?
*
回到流翠阁时,天色已然黑透。一间间小房里皆亮着灯。虞微推开门,走进属于她的那间。
然而屋子里坐着的却不是素婉,而是几个平日里时常找虞微麻烦的小宫女。她们正坐在虞微的床上,东瞧瞧西看看,一会儿扯扯她的床褥,一会儿又戳弄几下桌上摆着的木杯,像是在翻找什么东西似的。
虞微皱起眉,声音冷下来:“你们在我房里做什么?”
几个小宫女惊奇地看着她。
“你不是去清鹤宫当差了吗?怎么又回来了?”一个叫枝欢的宫女用鄙夷的眼神看着她,“莫不是活儿做的不好,让帝师大人赶回来了吧?”
另一个叫梅儿的比枝欢年纪还小些,瞧见虞微身上穿着件簇新的衣裳,立刻跳下床,伸手去扯她的袖口:“哟,哪儿得的好衣裳呀?咱们姐妹几个可都没穿过这样好的衣裳呢。”
虞微厌恶地撇开梅儿的手,冷声呵斥:“这是我的房间。请你们出去。”
枝欢捂着嘴咯咯笑起来:“凭什么呀?莲姐姐说你往后就搬去清鹤宫住了,我们在这儿坐坐怎么了?怎么那么小气呀。”
她说着,便和梅儿一起去扯虞微的衣裳,“这衣裳真漂亮,姐姐一个人穿多可惜。让姐妹几个也穿穿呗。”
听她这样说,坐在榻上的几个宫女齐都好奇地去摸虞微身上裙子的衣料。几个人一拥而上,有的去扯裙摆,有的去扯领口。虞微被她们推搡着往后跌去,腰侧重重撞上桌角。她痛的皱紧了眉,一片混乱中,嘶地一声,柔软的裙摆被撕成了两半。
四周忽地一静。枝欢最先收回手,脸色有些讪讪。虞微低下头,看了一眼衣裙下摆那个长长的裂口。然后抬眼,视线扫过枝欢,再扫过她身后站着的那些帮凶。
“你看我做什么呀?不过是不小心撕坏了,有什么大不了的。”枝欢瘪着嘴,倒是恶人先告状起来。
虞微忽然上前一步,一把扯住枝欢的衣领。在枝欢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一个响亮的耳光已经落在了她的脸上。
啪地一声。
枝欢懵了。
她一向看着虞微纤瘦柔弱,不曾想她打人的力气竟这样大。她懵怔了半晌,才抬手去捂发红的右脸。
“你……”
不等枝欢说话,虞微一把推开她,毫不客气地又给了梅儿一耳光。在众人惊愕的目光中,她弯腰拿出床榻下的木箱,转身推门而去。
她不想再和这些聒噪讨厌的人待在一起。一刻钟都不想。既然她们那么喜欢那个房间,那就让给她们好了。
虞微抱着木箱,走到流翠阁西边的一间小破屋前。这屋子废弃了好些年头,年年都说要翻修,如今还是那副破烂模样。破是破了些,倒也能勉强遮寒。
她走进去,将并不宽敞的床榻收拾出来。夜里的寒风顺着窗缝钻进来,破旧的木窗吱呀作响。虞微将身上的衣裙脱下来,换成流翠阁统一规制的那件。她捧着那件柔软的裙裳,有些心疼。
毕竟是顾云修赏的衣裳,若是被他知道这衣裳坏了,他会不会生气?
虞微从榻下寻出一只破旧的软枕垫在腰侧,勉强缓解了几分腰侧的痛楚。她阖上双眼闭目养神,努力让自己不去想顾云修的事情。
可怀里的衣裳是那样柔软,脑子里的事情亦乱糟糟不得分明。
寒冷的冬夜里,虞微独自一人靠着窗心事重重。她不知道自己是何时睡着的,只记得梦里有一截截的白骨,阴森森的,怎么赶也赶不走。
待她醒来时,天已大亮。她慌忙下床,匆匆洗了把脸便往御书房的方向跑。
今日轮到虞微去御书房洒扫。因不想见到皇帝,往常轮到她时,她都会早早起床,赶在皇帝来御书房前把活儿做完,再悄悄离开。可许是昨晚心事太重的缘故,她今日竟醒的这样晚。
御书房外,两个当值的侍卫已守在门口。虞微心里咯噔一下,顿时有种不好的预感。她捏住帘子的一角悄悄掀起来,果然看见皇帝正坐在里面。
谢岷今年才十六岁。他对朝政事本就没什么兴趣,这皇帝也不过是太后要他当他便当了。他手肘撑着桌面,困倦地打了个哈欠,无趣地合上面前摊开的奏折。抬眼时,谢岷看见了虞微的身影。
他眯起眼睛,目光落在虞微脸上。这张脸,他见过的。
他依稀想起她是虞崇的女儿。太子哥哥生辰宴时,她随虞崇入宫赴宴。那时他是宫中最不起眼的皇子,生母淑妃又不得宠,就连出席宫宴都只能坐在最角落里。而虞微却能坐在太子身侧,由父皇身边的大太监亲自奉上笔墨,执笔为太子哥哥画一幅赏花图贺生辰。
想起父皇曾经如何宠爱太子哥哥,虞崇又是如何尽心尽力地辅佐,谢岷眸中染上一抹阴恻恻的笑。
看折子多无趣。眼下有更好玩儿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