砰砰砰。
芳苓叩响了门。
推开门后,芳苓望见屋内的情景,顿时愣了一下。她默了片刻,怯怯地说:“公子请随我来。那位姑娘素日接客都是在她自己房中,劳烦公子亲自过去瞧瞧。”
顾云修正在端详他刚为虞微梳好的发髻。他将那支步摇往旁边扶了扶,脸上终于露出一点满意的神情。他这才抬头看了芳苓一眼,口气平淡地说:“带路。”
春闺楼的后院是鸨母和姑娘们平日休息的地方。院子地方不大,只有十几间厢房。姑娘们都是好几个人挤在一间房里睡觉。
只有芳苓带他们去见的这位姑娘,是独自住一间房。
芳苓没有敲门,直接推门而入。房中空无一人。她转过头,歉然地对顾云修说:“客人刚走,姑娘还在后头收拾呢。我去叫。”
芳苓说着,便匆匆绕过红木屏风,软声软语地去叫人:“江月姑娘,有客人要见你。你快些呀!”
听见江月这个名字,虞微心中隐约有了不好的预感。
她的二妹妹虞鸢自幼喜读诗词,最爱前朝那一篇春江花月夜。她那时常常参加长安文人举办的诗会,给自己取的雅号正是这“江月”二字。
屏风后,微弱的水流声断断续续地传出来。
半晌,水声才止歇。芳苓往江月身上盖了件披风,拉着她的手走出来。她小心翼翼地向顾云修介绍:“公子,这位是江月姑娘。只是江月姑娘不接待别的客人。除了床笫之事,旁……旁的事都可以。”
芳苓的声音越来越小。她有些怕顾云修,话说到最后,都带了些颤音。
那位被唤作江月的姑娘脸色十分疲倦,似乎累极了。一只手勉强拽着肩上的披风,却挡不住身上旖旎春色。她穿了一件领口极低的红裙,软肉几乎要跳出来,锁骨上还残留着大片吮.咬过的痕迹。
她没什么力气地开口:“公子,江月今日有些累。改日再招待公子可好?”
顾云修坐在扶手椅上,侧首看向身边的虞微。几乎是江月出声的刹那,虞微便红了眼睛,她朱唇颤着,强忍着心口的酸楚,颤声对顾云修说:“大人,我想和江月姑娘说几句话。”
江月明显愣了一下,慢慢抬起眼睛。视线里,是一张她许久未见的熟悉脸孔。她不敢相信地瞪大了眼睛,呆呆地望着虞微。
是姐姐!姐姐来寻她了!
热泪不受控制地顺着眼角流下,虞鸢捂住嘴巴,呜咽着哭了起来。
顾云修没说什么,起身去推门。他转头扫了芳苓一眼,冷声:“出去。”
芳苓一头雾水地看了她们两个一眼,赶紧低下头随顾云修退了出去,顺手关上了房门。
虞鸢一下子扑到虞微怀里。她紧紧抱住虞微,哭的上气不接下气,话也说不出,只一声声地喊着姐姐。
哭了好一会儿,虞鸢才松开手,红着眼睛看着站在面前的姐姐。她伸出手轻轻摸了下虞微的脸,心疼地说:“姐姐瘦了。”
虞微望着怀里哭成泪人的妹妹,心中酸涩难言五味杂陈。她和虞鸢都是虞夫人所生,自小关系最为亲密。虞鸢性子内向,端庄知礼,有不少名门公子对她倾心。母亲亦早早为她定下了亲事。
虞鸢一向最重礼数规矩,就连和她定下亲事的未婚夫婿,她都遵着母亲的叮嘱,成婚前私下连面都不曾见。
谁能想到,她如今竟沦落成了妓。
一想到她这样好的妹妹日日在这青楼里摆着笑脸伺候客人,虞微心里便千疮百孔地疼。
她强忍着没有哭出来,仔仔细细端详着虞鸢的眉眼。数日不见,她消瘦许多。往常总是温柔笑着的眉眼此刻再无笑意,满是倦累。
她一定吃了不少苦。
虞微忍着心中的痛,温柔地为虞鸢擦去脸上的泪痕,柔声说:“好了,不哭了。难得相见,鸢鸢该高兴才是呀。”
“姐姐,这些日子你去了哪里?”虞鸢面露忧色,“那日你跑出去之后,官兵倒是没再追来。我们本想坐船逃到江陵去,谁知那浦临码头临时修葺,要十几天才能修好。在客栈里躲了好几天,还是被那帮官兵抓住了。进了长安城,好不容易又寻了机会逃走,可慌乱之下竟和妹妹们走散了。这些日子,我心里实在放心不下……阿槿才十五岁,还那样小……”
虞鸢说着,又忍不住哭起来。
虞微连忙抱住虞鸢,轻轻抚着她的背。她叹了口气,轻声说:“我被禁军抓回了宫中,到底还是做了宫婢。我倒是不要紧,只是心里记挂着你们。如今见你安好,我终于能放心些,只是……”
虞微默了默,怅然叹了一声。
“只是我见你如今在这种地方受苦,心里实在难受。我的鸢鸢那样干净漂亮,怎么可以呆在这种肮脏的地方?”她终于难忍心中酸涩,一滴清泪随着眼睫颤动缓缓滑落下来。
虞鸢从她怀中探出脸,努力扬起唇角。她摇摇头,语气万分坚定:“姐姐,鸢鸢不苦。鸢鸢能活下来已是万幸。况且肮脏与否原不在于身处何地,而在于自己的心境。谁说为妓者便不能自清?姐姐放心,鸢鸢还是从前的那个鸢鸢,不会变的!”
见虞鸢仍是昔日温柔坚定的模样,虞微悄悄松了口气,也跟着露出笑来。她拉着虞鸢坐下,握着她的手急切询问:“这些日子过的好不好?在这儿可有人欺负你?等过些日子,姐姐攒够了钱,就来这里把你赎出去。你再悄悄到江陵去,跟外祖父生活。等着姐姐……”
“我很好。姐姐别挂心。”
虞鸢眨了眨眼,几次欲言又止,默了良久,最后只说:“有贵人照拂我,我暂时不会有事的。我只是担心姐姐,宫里可是个吃人的地方,那小皇帝又记恨着咱们虞家,一定处处找姐姐的麻烦。对了,方才带姐姐来的那个人是谁?我瞧着他,倒像是个大人物。”
顾云修借住在虞府时被虞微藏得极好,家中几个姐妹都不曾见过他。虞鸢并不认得顾云修。她躲在这春闺楼里,对外头的事亦知之甚少,更不知顾云修便是如今那位只手遮天的帝师大人。
虞微并不想对虞鸢提及顾云修的事情。她没回答,而是絮絮叮嘱了好些旁的事情,才依依不舍地起身。
“我该回去了。鸢鸢,你一定要好好的。姐姐得了机会就来看你!”
“好。”
明知再相见的机会十分渺茫,虞鸢还是微笑着应下,恋恋不舍地把虞微送出门去。她知道那人还在等姐姐,亦清楚姐姐今日出门必定极不容易。
顾云修立在不远处的树下,无聊地数着腕上的珠子。不知数了多少遍,虞微才出现在他身后。她眼睛红红的,瞧着像是刚哭过的样子,垂着眸轻声说:“今日多谢大人。”
顾云修漫不经心地听着。他等着,等着虞微求他帮忙,把她的妹妹从这肮脏混乱的风月场里赎出来。
可等了半天,他只等到虞微柔声说:“大人,我们回宫吧。”
顾云修惊奇地瞥了虞微一眼。她不是最记挂她的妹妹吗?怎得今日竟不求他了?
他心里清楚,以虞微的性子要她张口求人怕是比登天还难。她从不求人帮忙,只因不想欠人情分。
顾云修慢慢地转着手里的玉珠,若有所思。
——那日虞微肯求他,大约是因为给了他这一串玉珠做酬劳所以她才心安。
顾云修低低笑了一声。
不急。她身上,还有很多东西,可以当作给他的报酬呢。
*
四楼的雅间里,春香和芳苓惶惶不安地站着。
“公子,是我让芳苓去请人的。扰了公子的兴致,还请公子恕罪。”春香小声告罪。
王敬梓刚换了一身衣裳,此刻衣衫齐整,眉眼冷肃。眉梢一道刀疤,平添几分肃杀之气,让春香和芳苓两个本就胆小的人几乎不敢直视他的眼睛。
他喝了一大口凉茶,才抬眼看向春香,问她:“找江月的那个男人是什么人?”
春香老老实实地说:“我也不知道。只是见他穿着气度不像是寻常人家,我才带他上了四楼。他是带着他夫人一起来的,我瞧着,倒像是来找人的。我把楼里的姑娘都叫来任他挑,他夫人只摇了摇头,他便发起好大的火哩!我……我实在怕死,才让芳苓去找江月的。公子恕罪啊!我……我再不敢了!”
王敬梓是春闺楼的贵客。他出手阔绰,只见了虞鸢一面便出了一万两黄金,让虞鸢从此只接待他一位客人。因此鸨母和姑娘们对他都是笑脸相迎,生怕惹恼了这位财神爷。
若论官职,王敬梓的官职倒是不高。新帝即位后,他向新帝求了官儿,自请去城西地牢做看守。那地方曾是先帝取乐的地方,新帝对那儿没什么兴趣,因此牢里并没有什么犯人,整日十分清闲。
春香原本是瞧不上王敬梓的。可后来她悄悄托人打听了,才知道王敬梓竟是平阳长公主的儿子,永安侯府的小侯爷。
先帝只平阳长公主一个姐姐,对她十分敬重,不仅挑了当时身家最显赫的永安侯给她做驸马,还将最富庶的泷平赐给她做封地。新帝即位后,长公主身体不好,便举家搬回了封地。只有王敬梓一人还留在长安,住在旧公主府中。
因着这一层身份,春香自然不敢怠慢王敬梓。
王敬梓听着春香的话,眉头紧皱。他本以为将虞鸢留在这里是最安全的,可不想还是有人盯上了她。是太后的人么?还是新帝?不,小皇帝那般废物,是找不到这儿的。
王敬梓眸中显出几分忧虑,他思忖良久,又问:“你可认得他夫人?”
春香摇摇头。倒是芳苓在一旁开口:“我带着那位公子和他夫人去找江月姑娘时,倒是偷偷瞧了他夫人几眼。他夫人一见江月姑娘就红了眼睛,也不知是为何。后来他夫人又说要和江月姑娘说几句话,那位公子便把我赶出去了。”
王敬梓捏着茶盏,蹙眉思索着。一个不安的念头慢慢在心中浮现。难道……难道是认识鸢鸢的人?
可如今鸢鸢这般境地,无论是谁知晓了她的藏身之处,都会让她的处境变得危险。
王敬梓眸色微沉,暗暗下了决心。
无论那个人是谁,他都必须堵住她的嘴,这样鸢鸢才能安全。
——不管用什么样的手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