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微猛地抬起头,满脸不可置信。
宫里人人都说帝师大人比皇帝还忙,朝政上大大小小的事情全需他来拿主意。他怎么还会有闲心去查她妹妹的事情?
她抿了下唇,努力忍着掌心凉丝丝的痒意,小心翼翼地抬起眼睛望着顾云修:“大人此话当真?”
“自然。”顾云修低笑了一声。
他像是寻得了什么乐趣一般,一遍遍用凉冰冰的手指去摩挲虞微掌心那寸粉红的软肉。烛油烫过的肌肤温软细腻,旖旎娇艳。他饶有兴致地欣赏着,等着虞微再开口。
顾云修知道虞微如今最放心不下的就是她的几个妹妹。她一向不喜欢张口求人,可这一次,她一定会主动开口问他。
他耐心地等着,一点儿也不着急。
果然,只等了一小会儿,虞微便小声地询问:“她们还活着吗?大人是……是在哪里找到我妹妹的?”
顾云修听着她一连串的问题,凉凉地瞥她一眼,“我可不轻易帮人办事。”
他将手中染满烛油的雪帕丢到一旁,起身走到铜盆架前,端了盆干净的水。然后他重新坐下来,拿了一条干净帕子,打湿了去擦虞微掌心残留的烛痕。
顾云修的动作不紧不慢,脸上神情也十分悠闲惬意。可虞微的身子却一直紧绷着。她抿起唇,脑海里拼命想着她有什么可以拿来给顾云修当报酬的东西。
良久,趁着顾云修洗帕子的间隙,虞微匆匆挽起袖口,将手腕上贴身戴着的那串绿玉珠取了下来。
“这个送给大人。大人别嫌弃。”虞微把手串轻轻放在顾云修身侧的案几上。这是她身上唯一值钱的东西了。
顾云修拎起手串,借着烛光略略扫了几眼。他记得那日在流翠阁中,虞微跪在雪地里拼命去捡的就是这手串上的玉珠。想来,应该是对她极为重要的东西。
他不由看了虞微一眼:“你舍得?”
“身外之物,不及血肉至亲的性命重要。”
如今她只盼着能快些找到几个妹妹,再想法子将她们送出城去,坐上去往江陵的客船。
若是亲人都不在了,她要这价值连城的玉珠又有何用?
顾云修没再说什么,他随意将那条手串往手腕上一套,捏住虞微的手把她的掌心翻过来,继续擦洗。直到一点烛油滴过的痕迹都瞧不出了,他才放下帕子,说了句:“明日带你去。”
虞微的眼睛立刻亮了起来。她欣喜地说:“多谢大人!”
*
翌日。
天刚蒙蒙亮,虞微便醒了。昨夜她一直想着几个妹妹的事情,几乎一夜没睡。她匆匆起床梳洗过,就去了顾云修卧房外等着。
一想到今日便能见到妹妹,虞微满心都是欢喜。自入宫后,她已经很少有这样开心的时候了。
墨珏一打开门,便瞧见了立在台阶下眉眼含笑的姑娘。那张素日清冷的面容此刻犹如夏日绽开的娇荷,平添了许多明媚鲜活的灵气。墨珏一时看得呆了,愣了许久才回过神,出声喊她:“虞姑娘,你怎么在这儿站着呀?正好,大人叫你呢,快进来吧。”
虞微点点头,步上台阶,走进顾云修的卧房。
房中设了一张长案,上面摆着刚做好的热粥和小菜,样样精致可口。顾云修坐在长案一侧,望着她说:“过来吃饭。”
虞微怔了怔,用求救的目光看向一旁的墨珏。她是奴婢,怎么可以和顾云修一同用早膳呢?未免太僭越了。
墨珏一眼便看出了她在想什么,笑着说:“大人让你去你就去吧。”
虞微只好硬着头皮走到顾云修对面,在铺好的软垫上跪坐下来。墨珏悄悄将沏好的早茶摆在旁边,便无声退了出去。
今日厨房煮的是红豆圆子粥。顾云修盛了一小碗推到虞微面前,又递了汤匙和银箸过去。
虞微连忙接过来。她低着头,不安地用匙搅动着碗里软烂的红豆,余光偷偷瞥着顾云修。许是刚起的缘故,他身上还穿着寝衣,袖口松松垮垮地挽起来一截,露出腕上的玉珠手串。
他竟贴身戴着了?
不及虞微惊诧,顾云修忽然把手伸了过来,直伸到她眼皮子底下。他摊开手掌,露出一条红玉手串,口气淡然地说:“戴上。”
虞微讶异地望着他,“这是……”
“闲着无事,磨了些珠子玩玩。”顾云修语气寻常,“你手上戴个手串挺好看的。往后就戴这个。”
说完,他便不再看虞微,舀了一勺热粥慢悠悠地喝着。又顺手夹了几筷小菜放进虞微的碟子里。
虞微犹豫了一下,还是默默顺着顾云修的意思把那串红玉珠戴在了手上。她顿了顿,再动作轻柔地把衣袖放下来,挡住腕上新添的红玉。
顾云修只喝了几口粥便不吃了。他一边用帕子慢条斯理地擦着手,一边看着虞微吃东西。她樱色的唇瓣微微张合,偶尔露出雪白的贝齿,每一样东西都细细嚼过才咽下去。
一点儿都没变,还是从前端庄典雅的虞家大小姐的样子。
察觉到顾云修一直盯着她看,虞微浑身不自在,简直如坐针毡。她胡乱吃了几口便放下了银箸。
“吃饱了?”顾云修问。
“是。”
顾云修扫了一眼虞微面前的碗碟。粥倒是喝完了,小菜却没吃几口。
他不由皱起了眉。
今日这些小菜,都是他吩咐厨房按照虞微的口味来做的。凉拌鸡丝、八宝羹、绣球干贝、桂花鱼条……都是虞微以前喜欢吃的。
难道她的口味变了么?
顾云修唤来候在外头的陈年,吩咐他叫人把碗碟都撤下去。又让他去一趟小厨房,告诉厨子明日换几个新鲜的菜式。
陈年很快进来,带了几个伶俐的小太监飞快地将桌上的东西都撤下去了。
墨珏捧着一件崭新的衣裳进了屋,笑着对虞微说:“虞姑娘,去把这件衣裳换上吧。等一下就可以随大人出宫了。”
墨珏身后还跟着一位年长些的嬷嬷。墨珏侧过身,向虞微解释:“这位是宫里的刘嬷嬷。她是宫里资历最深的嬷嬷,早些年曾伺候过先皇后梳妆。一会儿就让刘嬷嬷给虞姑娘梳妆。”
虞微不解地眨了眨眼,不明白这是要做什么。她困惑的目光投向立在窗边的顾云修。
顾云修正在逗弄一只玄凤鹦鹉。这是新上任的长安令一大早亲自送过来的礼物。小鹦鹉站在纯金鸟笼里的栏杆上,伸长脖子去啄顾云修手里的吃食。他一边看着那羽翼漂亮的小鹦鹉啄小米吃,一边慢悠悠地说:“难得出宫一趟。打扮的漂亮些不好么?”
虞微望着墨珏手里那件针脚细密绣工精湛的裙子,迟迟不敢接。她再看一眼刘嬷嬷,心中更是不安。那可是伺候先皇后的嬷嬷!顾云修竟把她叫来给自己梳妆!
她真是越来越猜不透顾云修的心思了。
还是墨珏悄悄将她拉到一旁,低声解释:“虞姑娘,那地方人多眼杂,还是乔装打扮一番为好。你和大人就扮作寻常百姓,这样也安全些。”
墨珏所言倒是有几分道理。虞微这才放下心来,接过衣裳,随刘嬷嬷进了隔间去换衣服。
转过屏风,虞微才发现原来的隔间已经被改成了一处有门的小房间。里面还摆着梳妆台、铜镜等女子梳妆的物件。刘嬷嬷引着她在木凳上坐下,笑意盈盈地端详着镜中虞微的脸。她笑着说:“姑娘长的真好看!难怪帝师大人对姑娘这般上心。”
虞微勉强笑笑,没接刘嬷嬷的话。
刘嬷嬷动作利落地为她梳发、上妆。虞微望着镜子里的自己,一阵恍惚。镜中的姑娘细眉如黛,眸若秋水。还是昔日名满长安的美人模样。只是那清丽秀妍的眉眼间凝了许多化不开的清冷愁绪。
刘嬷嬷扶着她起身,脸上笑容愈发灿烂:“画好啦。姑娘的五官生的真好,梳什么发髻都好看哩!”
虞微推开小房间的门走出去,顾云修已经换好了常服,仍站在窗下逗弄那只鹦鹉。他穿一件雪白绣绿的长衫,倒衬出一副翩翩君子的隽秀书生模样。听见脚步声,顾云修转头,望见站在屏风前的虞微,漆色的眸底闪过一抹异样的情绪。
天水碧的罗裙穿在虞微身上,清婉绰约,灵动娇柔。她走过来,步摇上的垂珠随着她的步履轻轻摆动。
她轻声说:“大人,我换好了。”
顾云修的视线在虞微脸上停了好一会儿,才慢慢移开。他将鸟笼挂回窗边,口气寻常地吩咐墨珏:“去备车轿。”
*
顾云修的车轿要出宫,自然无人敢拦。宫门口当值的侍卫甚至都没掀开车帘看上一眼,就摆摆手放行了。
此次出宫,顾云修只带了虞微和墨珏两个。因此墨珏不得不暂时充当起车夫来。他驾着马车,向长安城中最繁华的街巷驶去。
虞微坐在轿中的长凳上,手指不安地绞在一起。顾云修就坐在她身旁,和她挨的极近。
虞微低头盯着自己的指甲尖,心里盼着能快些到那个地方。她瞥了顾云修一眼,见他正闭目养神,便悄悄掀开帘子的一角,往外面望去。
长安城,十年如一日的繁华。
卖各式各样小东西的商贩挨挨挤挤地拥在路旁。大大小小的商铺一间又一间,一眼望不到头。男男女女走在路上,说笑声吵吵嚷嚷地传进虞微的耳朵。
这样的盛景,她也曾见过、赏过。她也曾和妹妹们结伴去逛城中最大的首饰铺子,给母亲挑一样生辰礼物。亦或是去成衣铺子试今年时兴的新衣,去望香楼吃那道最有名的凤尾鱼翅。
那些和亲人们朝夕相处、无忧无虑的时光,终究是一去不复回了。
“吁——”
马车停了下来,打断了虞微的思绪。墨珏下了马,掀开车帘,向顾云修禀:“大人,到了。”
顾云修这才睁开眼睛。他朝帘外望了一眼,淡淡应了一声,下了轿。然后他转过身,将手臂递过去给虞微搭。
虞微犹豫了一下,小心地将手搭在顾云修的手臂上。他的手臂结实有力,稳稳地由她扶着。
虞微在地面上站稳了,便立刻收回了手。她抬起头,望见门口悬挂的牌匾上写着“春闺楼”三个大字,心中倏然一惊。
——春闺楼,是长安最有名的青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