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云修的唇离的那样近。他的声音贴在耳畔,如同耳语呢喃。温热的呼吸轻轻擦拂过她的鬓发,在她发丝间盈满松香。
一片静默中,虞微几乎能听见自己的心跳。一声一声,在胸腔内用力地撞击。
她动作僵硬地将脸别开一点,视线简直无处安放。慌乱中,她透过敞开的窗户缝儿,看见了站在梅花树下的瑶女官。
虞微心里猛地一沉。
瑶女官定然看见了他们两个现在的样子。这下便是她向太后撒谎,恐怕太后也不会信了。
虞微胸口一阵窒闷,她不太明白顾云修到底想干什么。明明已解了她身上的媚.情香,又为何要故意在瑶女官面前做出这般亲昵的样子?
不知静默了多久,顾云修才起身。他望了一眼窗外,瑶女官已不在院中。他走到窗边,取下支窗的木条,将窗户关紧,转身便对上虞微望过来的眼睛。那双清澈的眸子里含着愠怒,却在他望过来的瞬间小心翼翼地藏起。
顾云修回忆了一下方才她愠怒的模样。
真是好看。
顾云修有些惋惜那样好看的模样他只见了片刻,虞微的脸色便又恢复了素日的沉静。他遗憾地摇摇头,指腹抚上指间的玉环。
“太后选中的人,不会轻易放手。这一次敷衍了她,还会有下次。”
他黑漆漆的眼眸晦暗不明地扫过来,问一声:“懂了?”
虞微何等聪慧,自然不会听不懂他的话。她浓长的眼睫垂下去,心里忐忑不安。
顾云修是要她留在他身边,假意为太后做事。周旋于两个人之间,需得处处谨言慎行,提防戒备。她不愿过那样提心吊胆的日子。更厌恶被追逐权力的人当成搅弄风云的棋子。
可眼下,似乎没有别的路可走了。顾云修为她选的这条路,已是最好走的一条。
她只好轻轻地应一声:“懂了。”
“回去收拾东西。一会儿让墨珏去接你。”顾云修的视线在她披着的大氅上停留了片刻,“这件大氅,送你了。”
*
虞微抱着那件珍贵的白狐皮大氅,在流翠阁门前踌躇了一会儿,才迈步走进去。
顾云修将大氅赏给了她,可是她怎么敢穿。一个低贱的宫婢若穿着那样名贵的衣裳走在宫道上,不知要被多少人在背后嚼舌根。甚至会有女官将她拉走盘问那衣裳的来历。
虞微出了清鹤宫的门便将大氅脱下来抱在怀里。可这样大的物件终究是藏不住的。她刚踏进流翠阁的门,正在院子里浆洗衣裳的几个宫女立刻朝她望过来。
“哟,这不是虞姐姐吗?”枝欢酸溜溜地盯着她怀里的大氅瞧,语调阴阳怪气,“又从哪儿得了好东西呀?虞姐姐可真是好本事。也不知背着姐妹们去哪里攀了高枝,如今都不和我们说话啦!”
“人家背后的主子可厉害的很。”另一个小宫女掩着嘴,音量却拔的老高,“青莲姐姐就是因为她才被弄死的哩!”
虞微脚步不停,径自越过她们往前走。
枝欢朝她的背影摆了个鬼脸,倒也没再说什么。她可不想和青莲一样,也做了溺死鬼。
虞微走进那间小破屋,将她为数不多的东西收拾进那口木箱里。然后她抱着箱子坐在石阶上,神思恍惚地想着一些凌乱的事情。
直到墨珏走过来,弯腰去拿她怀里的木箱:“走吧,帝师大人让我来接你。”
虞微跟在墨珏身后,顺着流翠阁中那条细长的石子路往外走。路过之处,宫女们好奇的目光频频望过来。很快有人认出了墨珏,那些看热闹的视线便都默默收了回去。
墨珏提着虞微的箱子步履飞快地走在前头。这还是虞微头一次和他靠的这样近。每每听见墨珏这个名字,她总会想起明熙殿上他提着染血布袋步入殿中的情景。
虞微下意识地放慢了脚步,和墨珏保持着三步远的距离。
到了清鹤宫,墨珏先带虞微去过她的住处,然后才带着她去见顾云修。
临近晌午,日头高悬。冬日里的太阳并无暖意,寒风过梅梢,卷起沉积的雪沫。这会儿顾云修并不在卧房中,而是在书房。书房门口值守的侍卫对墨珏恭恭敬敬行过礼,低声说:“大人在里头见客呢。”
书房的门未关,只一道厚厚的锦帘悬着,勉强挡了些外头的寒气。屋内的交谈声断断续续地传出来。
侍卫悄声对墨珏说:“赵家公子在里头。”
这间书房并不大,屋内陈设也简单朴素。三面贴墙摆着书架,皆摆满了厚厚的书卷。赵桓站在中间,背上冷汗涔涔。被满屋书卷气包裹着,他心中却忐忑难安,仿佛下一秒那些书册便会变作杀人的刀刃冲向他一般。
顾云修正在专注地画一枝红梅。他拿了蘸饱颜料的笔,去填墨色勾勒出的缝隙。
顾云修不抬头,赵桓也不敢开口,只能胆战心惊地等着。
良久,顾云修终于搁下笔。他起身,将那张画好的梅摊在窗下的长榻上晾着,才回身看向赵桓。
“何事?”他神色寡淡,看不出喜怒。
赵桓连忙上前,将手中捧着的东西递过去。他努力摆出笑脸,僵硬地扯动嘴角:“听闻大人喜欢玉饰。臣的先祖传下来一块极好的玲珑玉,是臣家中传家之宝。臣献与大人。”
见顾云修不为所动,赵桓匆忙将盒盖打开,送到顾云修眼前。柔软华美的锦缎中包裹着一枚精巧的玉骰。六面的点数用鲜艳的朱砂填饰,嵌在清透的玉中。
赵家祖上原是开赌坊发家的。这枚玉骰象征着赵家气运,代代相传。若非不得已,赵桓决计不会将这样宝贝的东西献出来。可他听说顾云修对旁人送的礼很是挑剔。若是礼物送的不合心意,不仅事办不成,甚至很有可能会丢了性命。
赵桓双手捧着盛玉骰的小盒子,恭恭敬敬地垂首站着。半晌,顾云修才掀了掀眼皮,伸手将那枚玉骰拿在掌中,慢悠悠地把玩。
赵桓胆战心惊地等着他开口。
顾云修将那枚玉骰放到眼皮子底下细瞧。余光瞥见赵桓惶惶不安的模样,他笑了一声,温和地问:“赵公子这昭武校尉做的可还舒心?”
昭武校尉乃是武将官职。赵桓自小体弱多病,连弓箭都拉不开,一介文弱书生,竟荒唐地被顾云修派去做了武将。而满朝文武,竟无一人敢提反对之言。
赵桓自然不敢说一句不好,慌忙点头,说着奉承的话:“多谢大人提拔,臣……臣做的很舒心。”
他咽下一口唾沫,悄悄瞥了一眼顾云修,见他饶有兴致地把玩着掌中的玉骰,似乎对他送上的这份礼还算满意。赵桓咬咬牙,颤着声开口:“大人,臣今日来,有一事相求。”
“说。”
“家父年事已高,早早便卸了国子监祭酒一职,归家颐养天年。可……可前几日的事情,让家父整日担惊受怕,夜夜梦魇缠身。”
那一晚,赵家人本好好地在家中睡着,忽听赵穆房中传来一声撕心裂肺的嚎叫。接着整个赵府的人都瞧见了一身黑衣的墨珏。他用雪白的帕子裹起赵穆的断指,大摇大摆扬长而去。
隔了一日,墨珏又来取走了赵穆的另一根手指。
赵穆自此夜夜不能安枕,稍有风吹草动便会哭嚎着喊来家丁,疯魔一般念叨着有人要取他性命。
赵桓顿了顿,深吸一口气,鼓足勇气说出提早准备好的说辞:“当年之事,是家父之错!臣替家父向大人请罪。如今家父已失了两根指头,也算是偿还了当年之罪。臣恳请大人,饶过家父吧!”
顾云修掀起眼皮扫了他一眼:“赵公子可曾听说过,父债子还?”
他故意加重了语气,落在最后那四个令赵桓发抖的字眼上。
赵桓猛地瑟缩了一下,脊背生寒。他目光躲闪,讪笑道:“大人这话是何意……”
“不够。”顾云修忽然低低笑了一声。
赵桓下意识地往后退了几步,惊惧地看着他。
只是取了赵穆两根手指而已,哪里够呢。
顾云修冷嗤。
赵穆此人,曾唾弃过他一心仰慕的君子之志,曾将他的尊严踩碎在脚底扔进最肮脏的泥沼。曾在那些穿金戴银的纨绔子弟面前,大笑着说就算他有一身才学也做不得他赵府的门生。
——因为他是个从阴沟里爬出来的穷酸鬼。
这些,赵穆拿什么还呢?
顾云修啧了一声,转身拉开案几下的暗格。暗格里装满了各式各样的雕玉工具。他长指拨过一排排尖利的刀头,挑了一只扁口的小刀拿在手里。
“赵公子。你父亲欠的债,今日你替他还了如何?我保证,他剩下的八根手指会完好无损地陪着他进棺材。”顾云修阴恻恻地笑起来,用雪白的帕子轻轻擦掉刀口上沾着的玉屑。
赵桓吓破了胆,浑身抖如筛糠。他拼命摇头,跌跌撞撞地往后退。
“大人……大人饶命!大人饶命啊!”
他脑中一片空白,只能下意识地重复着这单薄无力的几个字。一遍又一遍。
顾云修皱起眉,他最讨厌这些人挣扎求饶的样子。实在太丑陋。他一步步朝跌坐在地的赵桓走去,想象着刀刃割骨破肉的快感,唇角扬起笑来。
一阵寒风平地而起,卷起门口厚重的锦帘。帘上绣着的鹤随风飘摇,仿佛要飞到天边去。
虞微纤细的身影立在锦帘外。藕粉的裙摆曳在鞋尖上,如一朵徐徐绽开的荷。她身后是无边雪色,她立在干干净净的世界里,隔一帘与他相望。
顾云修的脚步倏然顿住。脑海中蓦地浮现出明熙殿外她见了他手上的血时捂着心口蹙眉的样子。
楚楚可怜,盈盈欲坠。
他原该记得,她那样怕血。
握在掌心里的刃,啪地一声跌在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