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花绵密,挟着深冬时节凛冽的寒风,扑簌簌落在房檐上。
明熙殿的门大敞着,任由冷风穿堂而过。虞微搓了搓冻的发红的手,悄悄朝掌心吹了几口热气。手心勉强暖了几分,她这才强撑起气力,用力擦拭着面前昂贵的檀木案几。
“动作都麻利些,别碰坏了东西!”太后身边的瑶女官亲自指挥着几个小宫女把一面碧玉屏风挪到一旁。
她细细打量着四周的陈设布置,口中不忘叮嘱:“还有一刻钟便要开宴了。都仔细着些,别出什么纰漏。若是怠慢了帝师大人,可别怪太后罚你们!”
“是。”
宫女们畏畏缩缩地小声应着,见瑶女官走远了些,又忍不住三三两两地低声议论起来。
“听说帝师大人带回了怀勒王亲修的求和书,也不知是真是假?”
“要是真的,那可算是立了大功哩。太后不知道要怎么赏赐他呢!”
一个年长些的宫女慌忙嘘了一声:“嘘!你们几个快些闭嘴,不许议论帝师。帝师大人最不喜旁人背后议论。若让他知道,小心你们的脑袋!”
议论声倏然停住,而后渐渐小了下去。虞微漠然听着,心不在焉地擦去木凳上的浮灰。
她进宫的日子不长,却也零零碎碎地听人说起过那位权倾朝野的年轻帝师。
今日太后于明熙殿亲自设宴,遍邀百官为宾,如此隆重礼遇,只为给那位出使怀勒的帝师大人接风洗尘。听说这位帝师大人虽出身寒门,却颇得太后赏识,仅凭一篇《辅君论》便让太后赞不绝口,竟免了殿试,破格封为帝师,辅佐新帝处理国事。
虞微不曾见过这样了不得的大人物。若要真说见过,也只在她被抓回宫中那一日,于巍峨壮丽的皇宫门前,她跪在冰冷狭窄的囚车里远远望见他华贵的车轿。
新帝继位,第一件事便是铲除旧太子一党。虞家作为旧太子的臂膀,自然要被连根拔起。
新帝下手毫不留情,将虞家男丁满门抄斩,女眷尽数充作官婢。得了这消息,本就病重的母亲当即昏了过去,再不曾醒来。几位姨娘哭哭啼啼,没几日竟都寻了死。
府上能顶事的,只剩虞微一个。
虞尚书捧在手心里千娇万宠养大的嫡小姐,到了这关头,望着身后哭成泪人的几个妹妹,心里的恐惧和惊慌绞成一团。
可她不能慌。
她是长姐,是几个妹妹如今唯一的依靠了。
虞微强撑出几分冷静,望着父亲房门上破落的牌匾,咬牙打定了主意——
虞家的女儿,不能为婢!
月黑风高夜,虞微带着几个妹妹逃出了虞府,一路往南去。那是江陵的方向,她的外祖父在那里有一座旧宅。
可不曾想官兵来的如此之快,不等她们跑到去江陵的码头,官兵已经将她们藏身的密林密不透风地包围。
为保全几个妹妹,虞微一咬牙,主动做了饵。她使尽浑身力气往相反的方向跑,直到跑丢了鞋子,狼狈地跌在地上,被粗糙的绳索缚住,粗.暴地丢进囚笼里。
堂堂尚书府的金枝玉叶,到底还是做了婢。
但虞微想,只要妹妹们能逃出去,这一切便都值得。
手中粗糙的麻布不知不觉已沾满了灰,虞微收敛心绪,低着头将麻布浸在水里拧了拧。殿内摆着的桌凳已被擦拭得干干净净,纤尘不染。她起身朝四周望了几眼,见堂中挂着的一幅山水图有些歪了,便想过去帮着扶一扶。
“哎!你干什么去?”一个眼尖的小宫女瞧着虞微放下了手中的水盆,立刻尖声喊,“活儿还没干完就想偷懒,小心我告诉瑶女官去!”
虞微皱起眉,淡声:“我何时偷懒了?”
厅堂内的案几矮凳皆擦拭过三遍不止,就连角落里摆着的花瓶都被擦的光可鉴人。这些都是虞微独自做的活儿。
虞微知道那些宫女背地里排挤她。她初入宫时,不知是哪个嘴碎的宫女泄露了她的身份,没几日整个流翠阁的宫女便都知道了她曾是尚书府的嫡小姐。
“看她那模样,还惦记着自己以前多尊贵呢。如今还不是和我们一样,都是伺候别人的!”
“可不是么。装什么清高呢?虞家都倒台了,还指望着能做回她的大小姐呢。别白日做梦啦!”
宫女们笑嘻嘻地对她评头品足,指手画脚,言语间充斥着落井下石的兴奋和鄙夷。
虞微那时尚不知人的恶意竟可以如此之大。她分明什么都没做,却要受千夫所指。
后来她慢慢懂了,生而为婢的人,大多都是厌恶权贵的。那些宫女便顺理成章地将这份厌恶压在了她的身上——
谁让她从富贵乡堕入修罗地狱呢。活该如此。
眼下那小宫女气势汹汹,见她反驳立刻还嘴:“我都瞧见了!你才擦了一张桌子就想歇着。还说不是偷懒!”
虞微瞥她一眼,懒得与她纠缠,径自走向那幅画,踩着矮凳去将卷轴扶正。
背脊忽然被人重重推搡了一下,虞微险些摔倒。她皱着眉转过头,见那小宫女掐着腰,急的直跳脚:“你做什么!这画可是太后娘娘亲自挂上去的。你若碰坏了,莫要连累我们跟你一块儿受罚!”
另一侧,原本正在擦地的几个宫女听见争吵声,立刻拥了过来。其中一个不由分说便将虞微扯下来,低斥:“你不要命了!这画儿原是先帝的东西,可不是咱们能碰的。前些年一个小太监不小心溅了一滴水在上头,当即被拉去打了二十大板。你一人犯错不要紧,可别连累我们!”
虞微被扯的踉踉跄跄,好不容易才稳住身子。她抬眸望了一眼高悬的画,忽觉画中景象似曾相识。她的视线慢慢移至落款处,见上头印着一方名章,许是被水洇湿了,显得有些模糊看不真切。
是个瑜字。
瑜,是虞微的小名。从前作画时,她不喜以真名为款,便请人刻了这方瑜字的名章,以做落款之用。
虞微愕然。
她何时作过这幅画?
昔年虞微擅画之名名满长安,登门求她作画之人几乎踏破虞家门槛。可她从不轻易为旁人作画。大多时候,都只画些她喜欢的东西。
小宫女还在尖声说着什么,大约是些指责的话,虞微全当没听见。她细细端详着画中笔墨,终于记起,这画原是她十六岁那年随母亲回江陵老家时画的。画的是江陵山水,暮春风景。
后来她的老师冯巳见了这画,喜欢的紧,虞微便将这幅画当作生辰礼送与冯巳。冯巳那时是先帝身边的红人,虽只是个小小的宫廷画师,却受了不少帝王恩宠。大抵是想讨先帝欢心,冯巳便把这画送给了先帝罢。
虞微怔怔地想着,胸口忽地泛起一阵酸涩。
原来她已沦落到这般境地。就连自己亲手作的画,都不能碰一碰。
身旁的宫女见她仍在发怔,又用力扯了她一把:“还杵着做什么?赶快干活儿去啊。”
几个人推推搡搡地将虞微拉到旁边去了。她最后望了一眼那幅画,终于收回视线,重新端起地上的水盆,去换干净的水。
忙活了一刻多钟,瑶女官终于喊了声:“好了好了,都退到旁边去!帝师大人已到宫门了。去看看御膳房的酒菜都备好了没有?”
有机灵的宫女撒腿就往御膳房跑。虞微低头退到一旁,和往常一样,规规矩矩地侍立在屏风后。
太后搭着瑶女官的手臂,慢悠悠地在高台上坐下。百官陆续入座,殿内一时热闹起来。太后环视四周,目光不知在寻些什么,口中慢条斯理地问:“今日备的什么酒?”
瑶女官连忙道:“奴婢听闻帝师大人最爱喝琅州的松山酿,早早便命人备下了。”
刚热好的松山酿装在精巧的酒壶里,和特制的银盅摆在一处,只等帝师大人入座,便由宫女端着托盘奉上宴桌。
虞微捧着托盘,安安静静地垂眸等着。
屏风外人声喧嚷,文武百官谈笑风生,其乐融融。
忽然,人声倏地一静。
虞微意识到大约是今日宴席的主角——那位从怀勒归来的帝师大人到了。
她低垂着的眸子慢慢抬起,于碧玉屏风的缝隙,看见那满座官员目光聚集之处,年轻的权臣不紧不慢地拂了拂衣袍上的落雪,方才迈过门槛入殿。
他望向高台上端坐着的太后,并不跪下行礼问安,只道:“太后娘娘,外头下雪了。”
听见他的声音,虞微蓦地睁大了眼睛。她不敢相信地望着那张年轻的脸庞,心跳越来越快,仿佛被人死死掐住了脖颈,几乎喘不过气来。
怎会是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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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安长公主宋落疏是出了名的骄纵任性,嚣张跋扈。偏皇帝宠着她,任由她胡作非为也从不出言斥责。
宋落疏在新婚之夜亲手杀死了她的驸马,鲜红的血染透了公主府的石砖。皇帝什么都没说,不仅立刻将她接回宫中居住,甚至为了哄她开心,还寻了个貌美听话的小奴来伺候她。
起初宋落疏并不乐意让这样的人留在身边。她嫌他脏,他站在那里,会弄脏她漂亮的宫殿。
可是后来宋落疏发现,小奴带着一身伤跪在她脚边的样子,比她的宫殿要漂亮多了。
罢了,就留在身边当个讨趣儿的玩意吧。
*
梨白初见宋落疏那日,她穿着大红色的牡丹宫裙坐在美人榻上,娇艳妩媚,风情万种。
高贵的裙摆层层叠叠地铺在他脚边,梨白脑中一片空白,只木然地想起一句前朝的诗——
“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
他自知肮脏下贱,唯求能一辈子侍奉在宋落疏身边。
他喜欢宋落疏嚣张跋扈,蛮横张狂,喜欢她心狠手辣,暴戾恣睢。喜欢她居高临下地斜倚在软榻上,一边用手指抚弄他脸上新伤,一边轻笑着问他怕不怕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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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官爷……救救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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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是天子胞弟,战功赫赫的延山将军,不会和这等女子染上任何关系。
她该死在这个雨夜,死在这场不会留下一个活口的动乱里。
*
可她没有死。
[花魁×将军]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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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第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