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玉,尔有何贵?尔有何坚?”
说出这句话时,没来由的,黛玉忽觉惆怅无尽。于是她小小的叹了口气,明眸微转,越过宝玉的头顶,望向了乱絮纷扬乌云沉沉的天空,只觉那雪片飘舞的情形似乎蕴藏着某种不可言传的玄机,便有些痴了。
同样痴怔的,还有立于湖面的宝玉。猩猩毡的斗篷红如血,两肩落了许多雪,斑驳得宛如无常。他侧望着远方,不知在想些什么,半晌才叹息着道:“无立足境,是方干净。”说罢,他头也不回的踏冰离去。
转身之际,孤竹君看见他手中提了一盏玻璃绣球灯,可再看时,对方又分明两手空空。他唯恐自己看错,合了合眼,重新去看,宝玉却已化作了茫茫冰雪之中的一点针尖似的轻红,即使是千里眼,也无法将他的细节看清。
他暗暗吸了口气,大约是这场雪实在过盛,他觉得这一口气下去,便似被灌了满肠子的冰块,又冷又膈应。
“这场雪不寻常呐……”他胡乱地说着,下意识的向黛玉看去,却见那双秋水烟波似的清澹妙目正一眨不眨地凝视着宝玉消失的方向,明光点点,不知何时垂下了两行泪痕。
“玉儿,你……”言语无法形容的阴霾感如同鲲鹏霎时展开的大翼,生生将日月星光都尽数掩埋。无与伦比的失去之恐惧让孤竹君刹那间失去了言语的能力。
黛玉钝钝地动了动雾蒙蒙的眼珠,泪光破碎如被烈风撕裂的甘露,她神色空白,失去血色的玉颊上晕着浮动于梦魇与现实边缘的大恐怖:“孤竹,我心口难受,像是被什么剜了一刀。眼泪也流个不住……”
孤竹君只觉得她似乎已化作了一道轻烟,一丝风就能吹得烟消云散。连忙拉住她的两只手,纤细的玉腕攥在掌中,像是握住了两截冰,凉得孤竹君的一颗竹子心都凉了。
正当此时,岸边传来喧哗:“这大冷天地,哪个淘气鬼没事跑冰上溜着玩?不要命了这是!”
“我倒要看看是哪个?这会就是颗凤凰蛋,我也拼着老脸不要,去老太太那里告一状去……人呢?”
“紫鹃,你说的人在哪儿?”
紫禁城中,宝钗处理完了手边事务,眯了眯眼,才意识到屋内光线比之以往昏暗了许多。而莺儿也不知去何处玩耍去了,竟然忘记替她点上灯。有簌簌声自外连绵不尽,那是飞雪扑窗纸的声音,宝钗这才意识到外头雪还未停。
“莺儿!”她抬高声音叫了一声。下一刻,莺儿推门而入,带着一头的雪花:“司言有什么吩咐?”宝钗身份不足,本来不能带下人入宫,是薛姨妈怕她举目无亲势单力孤,塞了许多银子,才允她带了贴身外套莺儿进来。只是自入宫后,莺儿这叫惯了的“姑娘”,便换去了。
“倒也无事,只是看你不在。你做什么去了?”宝钗问道。
莺儿指了指门外:“方才小环、鹦鹉她们叫我一起去堆雪人,我看司言无事,就去和她们玩儿了。”小环是刘尚宫的侄女,去年刚入宫,天真烂漫,刘尚宫唯恐她举止有失,特地带在了身边。鹦鹉则是黄司籍身边的小宫女。
“难怪扑了一头的雪。”宝钗失笑,“这大雪天的,也实在无事可做。你去问问她们,尚宫和司籍在做什么,如果也是清闲无聊,就请她们过来坐坐。你再拿十两银子去膳房,叫他们备上半只鹿,炙几只锅子,要上一坛青梅酒,再配几样菜蔬点心。”
为便于整肃纪律,除非主子赏赐,或是节庆日子,宫中明面上是不许宫女饮酒的。像宝钗这样的女官则管束宽松一些,未免耽误正事,却也不是可以常喝的,便是喝也只是喝味淡力薄的果子酒。难得她今日放松,要了整整一坛酒,她自己并刘尚宫、黄司籍能喝多少,余下的自然是要分给手下人的。再加上在这又湿又冷的雪天显得格外诱人的热腾腾的锅子……莺儿眼睛一亮,连脚步都轻快了几许。
一时酒菜布置妥当,刘尚宫、黄司籍并跟着她们的小宫女也撑着伞结伴而来,同来的还有尚仪局的李司乐。宝钗忙出门相迎,笑道:“适才灯花结了双头,可见物感人心,都知道迎客的。”又对李司乐道,“李司乐却是稀客,上回听了你填的冬至宴的曲子,真真是金声玉振的妙音,还想着有机会定要向你讨教的,只是一直不得机会,今儿可让我逮着了。”
李司乐闻言只是悄悄地抿着嘴笑,却不说话。黄司籍向来和她最好,知道她寡言少语,应付不来宝钗这般的热情,当下牵住李司乐的手:“阿符一向不爱说话,薛司言也别逗她了。才你们莺儿过来下请帖,正好阿符在我这里看花样子。我是既焦心着想来赴约,又不好意思把阿符落下,让她孤零零的回去,只好厚着脸皮和她一块叨扰了。薛司言不会嫌弃多一个人聒噪吧?”
宝钗失笑:“李司乐的曲子连圣上都赞不绝口的,我对李司乐自然是仰慕已久,巴不得她来呢。黄司籍能带了她来,我得重重的谢你三杯。”
说说笑笑着,几人各自落座。刘尚宫坐了主位,自面前的锅子里夹了一箸鹿肉,入口鲜嫩肥滑。又抿了口青梅酒,微酸的梅子香冲去了口中的肉气,不由含笑道:“还是薛司言会乐。最近我无大事可办,距离年关又还有些日子,这场雪一下,闷在屋里又越发无事可做。偏偏年纪大了,又不能像小环那丫头顶风冒雪的玩,只好抱着手炉坐在门槛上,看她们堆雪人。”
宝钗抚了抚腕上的镯子:“我只是想着,雪是极性冷的,而鹿肉性热,这天气正合吃烫热的。可鹿肉若不新鲜总免不了膻气,顶好是要吃口鲜的。御膳房的做派大家也知道,我若是单要他弄块最好的鲜鹿肉给我,指不定他们怎么嘀咕呢,独乐乐不如众乐乐,索性弄上半只来——要不是宫里得小心火烛,其实自烤自吃才是最尽兴的。”
李司乐点点头,示意赞同。黄司籍也道:“这倒是实话,从前在家时,逢着冬日雪冷,总要闹着我娘让我自己烤肉吃。我娘怕我割着手,也不怎么允我。入宫后,益发没机会去吃了,别人烤出来的,吃起来总没个趣儿。”
刘尚宫也是心向往之,想了一会儿,叹道:“人人皆知天家富贵,进了宫,便有无尽的好处。只是对你们这些大家娇女来说,倒还不如在家时自在了。”她知道宝钗出身巨富,黄司籍也是世家之女,其父官至侍郎,在家时锦衣玉食,仆婢成群,自然是快活不尽,入了宫日子反倒不如从前丰足。倒是她自己不过是秀才之女,李司乐出身寒微,不至于有此感受。
黄司籍忙道:“尚宫这话说的,可见是心疼我们。不过家里自在是自在,说到底能做的事也是有限,哪里比得上宫里?能长见识开眼界,又能尽己所长报效天家,这才叫风光气派。我若是还窝在家里,每天不过是给我那亡夫守寡,活生生的人也得熬成呆木头一根,哪里比得上现在?自如随心不说,还有阿符和我在一处。”
李司乐一直悄无声息的在旁坐着,她素日重视养护嗓子,故而滴酒不沾、重味辛辣也不沾,只捡清淡的吃,闻言抿嘴一笑,往黄司籍肩头一靠。
宫中女子皆以端庄克己约束自己,纵是交情好,也鲜少有亲密之举,似黄、李这般黏糊得宛若手足至亲的倒是少见。宝钗心下怔了怔,面上倒是不显,对刘尚宫道:“黄司籍说的是。家中再有富贵,那也是祖上留下来的,做子孙的若是只知享福,坐吃山空也不是长久之道,我们女儿家亦然。若是能凭自己的本事去挣,哪怕布衣蔬食也是甘之如饴。何况天家何等尊贵,就算是陶朱石崇那等巨富也不及万一。我们那点子富贵,说出来还不值一哂呢。”
刘尚宫望向她的目光更增欣赏,这时忽听外头有人叩门。莺儿跑去外头开了门,宝钗听见一个甜洌软糯的嗓音哆哆嗦嗦的说些什么,不一时,便被莺儿打发走了。莺儿笑容满面的进来,手里拿着一只油纸包的小包裹:“是坤宁宫的魏宫女来给司言送东西,她说之前的赠衣之恩无以为报,就特地给司言绣了一个荷包。”
宝钗忙说:“该留她下来一块儿吃饭的。”话虽如此,可座中几位高位女官乐陶陶的吃着酒,叫一个小宫女来同坐,自然不自在,“罢了,改天得空你送两碟果子给她,就说她送的荷包我喜欢得紧。”
这一小小插曲很快便过去了,四人不多时便已酒足饭饱,宝钗便命将剩下大半的酒肉都散给几个宫女吃。四人则围着薰笼闲谈,直到见到天色微沉,刘尚宫等人才起身告辞。李司乐的住处离尚宫局众人有些距离,与黄司籍告别后也就带着自己的宫女走了。走着走着,四下无人了,李司乐忽然开口:“那是谁?”
没头没脑的提问,可那宫女却似乎早有所料,回道:“坤宁宫里姓魏的宫女没几个,我明天就去打听。”
最近看宫女谈往录,主角是慈禧太后身边的大宫女,照理来说已经算是宫女等级的头部人物了,讲的一些细节还是觉得好苦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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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8章 是方干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