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封主圣旨一起抵达的,还有省亲旨意,贾府上下一片欢腾,几乎有些飘飘然了。宝钗和贾母相视一笑,有些事不用他们说的。
“今年这个年怕是要热闹了。”黛玉转身,看见宝钗还未散去的笑意,“如今授封郡主,宝姐姐便笑的合不拢嘴了?”
因着是皇帝的义妹,所以两人皆封了四品郡主,这对于宝钗来说就是多了个头衔,比较有用的是赐给她们的封号,而对于黛玉来说,这只不过是个虚名罢了。
晚上,荣国府大摆宴席,宝钗和黛玉坐在贾母身边,连二太太都要坐在下手,宝玉看着刚被封了郡主的两位姐妹,心里是由衷的欢喜,却还是觉得郡主也配不上她们,应当封个公主才是。
宝玉历来没有什么其他的心思,想到了便说出来,宝钗秀眉一挑,“宝玉,你这是想让我们也进宫去,再也不与你见面吗?”黛玉掩嘴轻笑,“他才巴不得,也省的身边多了个老爷一样的姐姐。”
这话不当说,贾母摇摇头看着宝玉,“你啊,永远也是不知道掂量的,那公主纵然好,却也又更多的规矩约束着,哪比的现在你这姐姐妹妹还能和你一桌吃酒的好。这是圣上体贴二位妹妹才如此的,莫要叫别人笑话了去。”
“这里都是自家人,又有什么碍的呢,只顾及着那泼皮就好了。”大太太笑着指了指王熙凤,一句话出的好似打趣,却没得叫人不喜,平常只有老太太说凤姐是个破落户,旁人是断没有说过的,但大太太是王熙凤的正经婆婆,她说王熙凤两句旁人也不会多想什么。宝钗看看大太太,这邢夫人是很少说话的,只是依旧有些拎不清楚。王熙凤坐在下手赔笑道:“那我可要讨老祖宗两杯好酒喝,喝多了也就记不得了。”
宝玉不知道自己一句话惹了什么笑,但看姐妹们太太们都因为自己的话而笑语不断,也就高兴起来,站起身道:“二嫂子,我陪你喝。”王熙凤看了一眼贾母,贾母点点头,“今日高兴,就让你这弟弟敬你。”宝玉寻常是没有酒喝的,只有贾母或贾政在才行。
一杯酒下肚,刚才还笑着的王熙凤忽然脸色一白,又强撑着笑脸坐下,额头上立时就出了冷汗,宝钗看见她眉头皱起,便对贾母说了。贾母凝神看了一下,“凤丫头,你这是怎么了?”
平儿忙倒了热茶上来,回禀道:“回老太太,我们奶奶这几日一直觉得不大舒坦,念着不让府上担心,便没说。”
“胡闹,妇人家最重要就是身子,可请了郎中看过?”贾母对王熙凤也是有几分真心喜爱的,便叫了鸳鸯:“去拿我的帖子,请太医过来看看。”
王熙凤捂着肚腹,站起来道:“怎敢劳烦老太太,我让平儿去给我请郎中也就是了。”贾母叹道,“你是个知礼懂事的,难道我就是那不慈不容的吗?平儿,桃官儿,搀着你家奶奶到里间屋去,不爱惜自己的身子,就惹老太太不高兴。”后面的半句却是对着王熙凤说的,宝钗看着邢夫人的表情,方才贾母说王熙凤是个知礼的,这位大太太好像不太高兴。
果然,等王熙凤进了屋,贾母便对邢夫人道:“平日里凤丫头的身子总也是劳累着,她要操持府上,还要帮衬着琏儿,你这个做婆婆的也要关心一些才是。他们两小夫妻年轻,若没个教导总也是不行的。”贾母知道王熙凤对二太太比大太太上心,她本也有心帮这个大儿媳妇添些脸面,但她自己实在是个扶不起来的,也难怪事事都让二太太压一头。
顾及着桌上还有宝钗黛玉,贾母便没有说的太明白,但邢夫人总操心着琏儿房里的子嗣这事她是知道的,凤丫头管着阖府上下,贾母也就不愿意让她的院子里再多出什么乱子,左右贾琏也没有开口要妾,就这样放着也是不差。
邢夫人诺诺应是,她宁愿让人说继母对原生儿子不好也不愿意在大家面前承认自己不如王夫人,她本也是一句口快之语,二房有个独得宠爱的宝玉,有个贤德妃,如今又有了省亲的荣耀,本已经将他们大房压得看不见了,这薛林两位姑娘又都和二房交好。邢夫人因为不善诗词不懂风雅,一向不与贾敏交好,薛家又是个皇商,邢夫人本无意与她们太过亲近。何况大老爷也说了,上次老太太接贾敏回来就是因为薛家惹上麻烦了,这麻烦未必已经解决,不如远着点好,谁知这两个丫头竟被圣上认作义妹,赏了郡主的封号和俸禄,皇上若真的打算处理薛家,还会给她们这样的位分吗?
眼见着二房如同赤金的红宝头面一般耀眼夺目,邢夫人面上笑脸如昔,心里却嫉恨的发狂。黛玉拽了拽宝钗,宝钗点头,“老祖宗,我们想去看看琏二嫂子。”
“去吧,香菱和莺儿你们两个去后面小厨房,拿些清淡的小菜并上珍珠米的粥给你家姑娘和凤丫头吃。”贾母叹气,“告诉凤丫头,外面有我这老太太呢,且叫她歇着吧。”
二太太和薛夫人笑着接话,均道怎能让老太太操心,席间恢复暂且不提。
宝钗和黛玉进了内间,看桃官儿正给王熙凤解着头发,钗环卸下,王熙凤整个人的精神也弱了几分。“二嫂子。”黛玉与王熙凤关系近一些,看见她这般不适,难免愁上心头。王熙凤睁眼看见两人,笑道:“怎么把你们也带过来了。是我的不是。”
宝钗摇头道:“我和玉儿本也不喜那般热闹,又挂心着嫂嫂,怎么也不能一如之前,索性便一同过来看看。”
“老太太说,外间有她呢,让嫂子安心养着,今日便饶过你了。”黛玉接过桃官儿手里的东西,伸手到王熙凤头上一抹,一片凉湿,“怎的都疼成这样了也不说。”这厚厚的发丝,上面竟被冷汗浸透了。
宝钗不懂医术,但看王熙凤一直捂着小腹,便猜到了几分,“去给你们奶奶换一碗红枣茶,再拿个手炉进来。”王熙凤笑道:“平儿已经取了手炉来,我嫌太热便放下了。”内间是老太太和众位女眷说话的地方,地龙也有,碳炉也是最好的,确实温暖,只是王熙凤手脚冰凉,怎么也不像是热的。黛玉用丝帕裹着小手炉放在王熙凤背后一点点摁着,“原先我母亲身子不爽,便叫我这样摁着,总是会舒服些。”
宝钗看看黛玉,“这可真是好心有好报,我还没见过玉儿对谁这样好过呢。”这话说着带着些酸,惹得王熙凤和黛玉一起白她,“偏你会说,连嫂子的醋也吃。”王熙凤笑着看看两人,“现在满京城都知道你们姐妹的关系好,便是比亲生的还不如。”宝钗眨眼,“看来那些大家闺秀也不一定都是少言多行的。”
黛玉笑宝钗促狭,宝钗晃晃头,也不反驳。王熙凤是个精明的,即便此时身子不适也不影响她看得出薛家姑娘有意交好,眼下薛家正势旺一门三人均有品阶官位在身,又是实权的官职,更有前次的化险为夷,王熙凤并不赞同公婆疏远薛家的想法,这薛家可是人杰之地。
香菱和莺儿带着食盒进来,将吃食布在小桌上给三人端过来,“老太太嘱咐,二奶奶和两位姑娘都胃口弱,要吃些清淡的,所以叫了四样小菜就粥,可巧厨上刚做了海棠酥,那柳妈妈就叫我们带了过来,说给姑娘奶奶尝个鲜。”莺儿嘴快,一溜说下来,宝钗看看那粉皮黄芯儿的小点心,笑道:“看着属实不差呢。”
三人笑着用饭,王熙凤身子不适,只喝了半碗粥并两口小菜,黛玉也少吃了些,到是那海棠酥顺了她的口,直吃了一个半,香菱担心她糊了嘴一会儿起腻,便给她备了一杯玫瑰花茶。宝钗虽比两人饭量强些,但也只是相对于黛玉小猫一样的饭量,喝了一小碗粥,一个银饽饽也就饱了。莺儿看着自家姑娘吃饭,觉得自家姑娘真好养活。
用过饭,太医也到了,搁着丝帕给王熙凤诊脉,起身恭喜道:“恭喜琏二奶奶,您这是喜脉,只是尚不足一月,胎息很弱,最近年关天气寒冷,二奶奶又操劳过度,待老夫去开两幅安胎的方子,只要按时服用定然无忧,只是还望二奶奶好好保养,少动气,少劳累。”太医也是贾府的常客,这府上的诰命夫人是要请平安脉的,自然也听闻这府上管事的便是这个二奶奶,说话也尊敬上几分。
宝钗和黛玉互相看了看,“莺儿,快去告诉老太太。有劳太医外面开方。”宝钗引着太医出去,外面一阵风一样的跑进来一个人,正是贾琏,方才他听说王熙凤身子不适席间便退了,心里终究是有些担心便向老太太问询,谁知道直接听见了莺儿报喜,欢喜之下就这样直接闯进来了。宝钗和黛玉摇摇头,两人一起同太医出去写方子。王熙凤看看自家爷,心里的担心也落了地,她因着小产过所以身子总也养不好,这次有孕实乃老天赐福。“太医去外面写安胎的方子,你也不说去看看,怎好叫两位妹妹跟着。”
贾琏看王熙凤小意温存,当下心喜,又听见她的话,伸手一拍脑袋,“瞧我,竟全忘了。该打,该打,你且好好歇着,我去去就回。”说着捏捏王熙凤的手,快步走出去。
外面,宝钗和黛玉已经迎上了贾母,太医写好方子,又笑着恭喜了一遍,得了个红包。贾琏又送了太医出去,这寒冬腊月的劳动人家,总要给点安慰,何况这喜事连连,贾府上下都高兴。
黛玉扶着贾敏,宝钗凑到薛夫人身边,这一屋子人莺莺燕燕的,只有她两个躲在母亲身后清闲,贾母和两位夫人坐在王熙凤身边叮嘱,又叫了探春和迎春上来,让她们俩帮着二太太管理家事,王熙凤看贾母没有让李纨帮忙,心中多少有些放心,转念又看向在一边和自家母亲说小话的薛林二人,她身边要是有两个这样能顶得住事的姑娘就好了。
宝玉凑到贾母身边,“却不知嫂嫂的孩子要什么时候才能生出来呢?”贾母笑着戳他,“你这孩子,打听这个做什么?没得胡闹。”宝玉却笑道:“知道了日子,也好惦记着给这小侄子取一个好名字。”
“看看这叔叔当的可真是尽心。”凤姐指了指他,“你去和你琏二哥哥说,看他同意不同意。”贾母笑道:“他不同意也没事,我这个做老祖宗的同意了。”
“这个家里啊,我还是说了算的。”贾母笑着拍拍王熙凤的手,众人一同笑过,便也就散了。
宝钗扶着薛夫人回屋,低声道:“琏二嫂子这孩儿来的好是时候,正好可以让她多歇歇,也省的过年忙碌。”
“只是姐姐已经多年不管事了,迎春探春又还小,终归是个姑娘,做事难免不能称心应手。”薛夫人看了看宝钗,意有所指。宝钗认真道:“哥哥已经让我处理府上的年奉还有庄子里送过来的事了,他还要宴请同僚,还有年下咱们店铺的年红,京中的老客。”宝钗可怜兮兮的看着薛夫人,“娘~有您帮衬着,女儿想,二太太也更放心不是?”
宝钗确实没说谎,在她确定要留在京中过年之后,薛蟠就把他府上的管家和采买送到了宝钗身边,美其名曰是给她两个手下人,实际上是为了让宝钗帮他处理过年的事。
薛蟠是今年的新贵,又是老牌世家子弟,京中想要和薛家搭上关系的,或者以前有关系需要巩固一下的都跑过来下拜帖,薛蟠本来借口营中事忙,再三推脱,后来还是他的上峰给他出的主意,直接下帖请年酒,一天请不开就安排两天,反正薛家今年在京城过年也不用祭拜祖先祠堂,总是有时间的。于是薛蟠大笔一挥,直接安排出七天的年酒来,让宝钗好一顿数落,这才分亲疏地位,缩减到三天,宝钗这几日就是在忙薛蟠的事,所幸让她担心的赏梅会过得顺顺当当,连黛玉准备的诗作都没有用上多少。
当晚,文杏带着外面给的礼物过来,徐家的,梁家的,还有参加赏梅会的其他几家均有礼物,宝钗看看徐慧怡送来的红珊瑚头面,还有梁芷琪送给黛玉的墨梅图,暗叹这两人能够成为好朋友也真是互补了。“梁小姐最善墨梅,枝干苍劲有力,花瓣轻盈动人。”贾敏点点头,对女儿能交到良友很是满意,“玉儿若是有心,应回赠一物才是。”
黛玉自来不擅长这个,便扭头看旁边喝茶的宝钗,“宝姐姐回赠了什么?”
宝钗抿了一口茶水道:“我曾经让人用波斯的金海珠打了一副礼冠头面,今早已经让文杏送过去了。”文杏稳重强干,主理外事,莺儿细心活泼,专心伺候宝钗。
“梁小姐送了我一架湘绣炕屏,我回赠了一个珐琅彩的镇纸。”宝钗看了看黛玉,打趣道:“早知道玉儿不善此道,我便该将玉儿的礼物一起送过去。”其实她们需要回赠的也就是徐梁两位,其他人的恭贺之物属实没有什么。
黛玉瞪了宝钗一眼“你便是故意的。”
宝钗微笑:“故意的又如何?”黛玉扭头,走到薛夫人旁边,“姨妈~她欺负我!”宝钗低笑,走到贾敏身边,“姑妈~您说我算欺负她吗~”
“你又学我你。”黛玉气的面颊粉红,挥着帕子作势要打宝钗,宝钗笑着闪开,然后道:“慧怡的礼物我可以帮你回,但梁小姐的你不想自己回吗?”
黛玉又展开那幅墨梅,想了想道:“既然她以画会友,那我便回一幅画好了。”贾敏看两人歇了笑,点头道:“寻常的画恐怕入不了她的眼,我记得玉儿有一副黄髫沽酒图,颇得趣味。”黛玉笑了笑:“我同母亲想到一处了。”
那本是两年前黛玉随宝钗上街,在茶楼时看见对面酒馆有一小童偷偷沽酒,伙计看见了却没有阻止,原来小童是给旁边等着的一个落魄秀才买酒,小童手上拿着两枚铜板,放在了柜台上。秀才看见小童回来,眼神中流露出一丝暖意。黛玉将小童打完酒,放好铜板然后匆忙揣着酒葫芦往父亲那走的样子画了下来,小童灵动紧张的眼神,柜台上的铜板,怀里露着小半个的酒葫芦,还有不远处秀才带着笑意的面容一一在其上。
宝钗之后差人去问了,那秀才落榜后便成了一个酒虫,但是人很好也很有才华,后来为了家人要戒酒,奈何酒瘾难耐,小童可怜父亲,便偷偷卖杉果要给父亲买酒。其实那伙计门口的小酒坛里面放的是水,是特意让小童来买的,而买小童杉果的人是小童的母亲,至于这钱,过后伙计会去还给小童的母亲。
得知原委后宝钗略有些诧异,若是为了父亲好,合该不买酒才对,但黛玉却在那画上的孩童手背添了两抹色彩,便是捡杉果留下的痕迹。“小童待父孝而不愚,邻里和睦友爱,父爱子如山,母爱子如绢。”黛玉重新看着那副画,“幼吾幼以及人之幼,这孩子若是长大了,定然能够老吾老以及人之老。”
当时薛蟠在旁边书房,听完后不由得感慨,“有子如此,父当无憾矣,吾得妹如斯,亦可无憾矣~”然后被宝钗一个关窗隔绝在画室之外。
之后贾敏看见黛玉的画,初时觉得不妥,但细看后却发现了痕迹,如果只是一个酒鬼父亲指使幼童买酒,为何伙计的眼中不见鄙夷,店内的客人也多带温和之笑,路旁还有一老妪,双臂张开,明显是准备随时扶着那孩子。更何况秀才虽然落魄,但身上不见颓色,长身而立没有惺忪之态,幼童虽然年幼,衣着却整齐光鲜,面色亦红润,这不符常理。细细琢磨,便自己想出此中缘由,贾敏向黛玉讨了两次,黛玉撒娇不给,如今倒是舍得送出去了。
另一边的宝钗看看笑颜如花的母女俩,“梁小姐能得此画,必定欢喜。”
黛玉素手垫着丝帕抚上那墨梅,“她既以梅来自白,我便用情来自呈。”宝钗看了看黛玉,嘴角的弧度加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