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佳话 第31章 在金陵

绕过花厅，是一处小小的花圃，从花丛中的小路上穿过，一眼就能看见开得灼灼的桃花林。风不大，桃花微微在风中颤动，站在树下，满树的花香能把人整个笼罩住，晚膳便摆在了这。

饭后是消食的时间，贾府有饭后饮茶的老规矩，因着林如海教过他们：饭后直接饮茶对脾胃不好，需要过会儿再吃茶，故而两人回贾府后用茶时都是抿一口就放下杯子。贾宝玉曾旁敲侧击向贾母提了一下，得到个祖宗规矩不可改的回答后就不说话了。老祖宗大多时候都会应他，除了这类“老规矩”，能把赖家弄走已经是意外之喜，他不该再大包大揽了。

在贾府时还要装装样子，在这儿自然是不用，两人饭后沿着桃树旁的池子散步，桃树上挂着灯笼，灯影印在水面，衬得桃花的倒影在水中影影绰绰。不过，人比花娇，站在桃花旁的他们两个可比桃花好看多了。

散了会步，饭后的困意渐渐消失，夜色变深，只有桃花树旁的一排排灯笼散发出柔和的光，照得水面亮堂堂的。贾宝玉从花盆里随意捡了一块鹅卵石打水漂，石子弹跳前进，溅起一朵朵漂亮的水花，他满意了，环顾四周：“这儿真是个休息的好地方，若不是这是老祖宗的院子，咱们一辈子都待在这，该有多快活。”又笑着看向身旁端庄站着却一脸跃跃欲试的林黛玉，“还没谢谢妹妹，帮我拟好回礼。”

林黛玉嗔了他一眼，目光落在花盆的鹅卵石上，贾宝玉方才那一手实在好玩，她忍不住想试试：“不过是平白嘱咐两句，你再道谢，我可要恼了。”

下人每日浇花，花盆里的鹅卵石都很干净，贾宝玉从花盆里挑了几块，石头圆润光滑，很适合打水漂。他扯出袖口的汗巾帕子，把石头擦干后递给林黛玉：“妹妹也试试，可好玩了。”

时不时传来的“噗噗”声宣告着打水漂的失败，林黛玉试了一会儿，只是不管怎么扔，石子顶多在水面上弹射一次就“噗”沉了下去。

贾宝玉见她满脸的不服输，安慰地拍了拍她的肩膀，又吩咐香菱去拿一盘鹅卵石，洗干净再送过来，他今儿心情好，要陪妹妹好好玩一玩。

今晚月色很美，可月下的两人却无暇欣赏。正是好玩乐的年纪，咋一开始，止都止不住，贾宝玉握着林黛玉的手：“你往后斜一点，嗯，再斜一点，手放平，看到那处绿藻了吗？瞄准，扔。”

“方向对了，力气不够，再用力些。”

试了好几次，终于，石子在水面上一下下弹射，激起一个个涟漪，到后来连成线，在水面上渐渐消失。贾宝玉拍了拍林黛玉的小脑袋，装着老学究的样子捋了捋不存在的胡须：“嗯，孺子可教也。”

林黛玉不跟他闹，揉了揉有些酸疼的手肘，反问他：“你今儿怎么这么高兴？”

贾宝玉愣了一下，有些惊讶，他自然是高兴的，只是：“很明显吗？”

林黛玉摇摇头：“倒不是。”她抬起头，一双水汪汪的眼睛锐利极了，却还是带着温暖和笑意“只是你什么样子我没见过，今日这幅模样明显是兴奋过了头。若不是高兴，咱们用完饭走了一会儿就该回去温书了。”

她一副我猜对了的神气模样，看得贾宝玉又想逗她：“那妹妹再说说，我为什么这么高兴？”

现成的答案摆在眼前，就是岳川今天来了，故友久别重逢自然是一大乐事。可林黛玉显然不信，在贾宝玉坏心说了一句“人生四大喜，他乡遇故知”时还得意地撇了他一眼，仿佛在说“我知道这是错误答案，你可别蒙人，我才不会相信。”

贾宝玉更意外了，不过他打包票妹妹猜不出具体内容。果然过了一会儿，就听林黛玉道：“今日也没什么特别的，爹爹和老祖宗也没来信，只有你从前提过的岳兄来了，若只是因为这，你也不会这么高兴，难道是你们今日谈的话……”她顿了顿，肯定道，“定是你们今日说的话。”

贾宝玉的惊讶都写在脸上了，能够猜到这已经很难得了，他鼓了鼓掌，惊喜不已：“妹妹真是聪明。”

林黛玉矜持点头，像被夸奖的学生一样：“不过如此，先生谬赞了。”

这正和贾宝玉先前开的玩笑对上了，贾宝玉忍俊不禁，林黛玉装完也忍不住笑了出来。

湖边显然不是谈话的好地方，贾宝玉拉着林黛玉的手回到桃花底下的石桌旁，他沏了两杯茶，一杯推到林黛玉面前，自己端起另一杯抿了一口。

岳川今天所说的事情自然要告诉妹妹，他一字不漏说了出来，连自己的决定都没瞒着：“我迟早要离开贾府，不是离府别居，是脱离贾府。”

林黛玉虽然惊讶，可平日早看出些苗头——她在贾府这么些日子都能发现贾府上下主子奴才一概都是混吃等死的，贾宝玉怎么可能看不出来，自然要想法子自救。故而她只是点点头，没说什么话。

贾宝玉见她神色如常，更高兴了，脱离原生家庭这种行为在这世道可是极其大逆不道，他还真怕妹妹不赞同她。虽说以妹妹的性子和两人的关系她只有支持的份，可他还是怕那几乎不可能出现的万份之一。他自觉是这个世间特有的独一份，好不容易找到一个知己，自然会患得患失。

他清了清嗓子：“事到临头才想法子可不是我的性子，既然要离开，就要早做准备。若是贾府人在这，岳兄今日说的这事定不会管，既然这样，我更要管。”

他站起身来，言笑晏晏：“要让那些人知道，我和他们不一样，我看不惯那些阴暗，我嫉恶如仇。”他扬起一抹笑，胸中豪情万丈“我要做勋贵里头的‘叛徒’。”

这是他在同岳川谈话时突然想到的法子。他一直想脱离贾府，可哪有那么容易，贾家养了他这么多年，要是他真的“出息”，怎么可能轻易放他离开。只能先产生隔阂，慢慢把裂缝扩大，让他们意识到自己不仅不会和勋贵一道，甚至会去举报，才能不费什么力气地离开。

彻底和贾家断了联系是天方夜谭，一个孝字压下来就足够让他翻不了身，就算不为名声，这么多年一大家子的感情在那，他也不会放手不管。若是贾家当真败落，他指定要施一把手。继续富裕没什么可能，保障他们像普通人那样生活却不会有问题。只是以贾府那些人的性子，过惯了鱼肉百姓的日子，不知过不过得了普通百姓的日子。

他笑着看向林黛玉，面前的林妹妹眼里一丝惊讶也没有，只有仿佛看到一个大恶作剧一般的亮光和一丝隐隐能窥见的担忧。

“若外祖母家一直好好的，你又当如何？”林黛玉皱着眉头问。

这也是一种可能——贾家在他有生之年一直屹立不倒，没有败落。

“妹妹放心，顶多是看不惯我把我打发出去，这不是正合了我的意。”贾宝玉见林黛玉依然微蹙眉头，开玩笑道，“大不了我就去扬州找你和姑父，给姑父当幕僚，正好离他们远远的。”

第二天天有些阴，淅淅沥沥下着雨，昨晚两人聊得晚，今日就起得晚些。热乎乎的杏仁粥摆上桌，配上几样江南点心，香菱又端上一小碟子紫姜，这便是两人的早膳，不像贾府那般大鱼大肉，却更为舒心。

贾宝玉睡眼惺忪打了个哈欠，让粥的热气一蒸，才回过神来，他招呼同样有些蔫蔫的林黛玉：“妹妹试试这碟子紫姜，配粥吃可有味儿了。”见林黛玉点头喝粥，也喝了两口。

喝了大半碗粥，他整个人都热乎起来，气血上涌，昨儿的事又浮现在眼前。对面的林黛玉小口喝粥，他眼神飘忽，盘算着该怎么助力岳川，怎么体现出自个儿的“大公无私”。

“出了半会儿神，想什么呢？”林黛玉伸出手在他面前晃了晃，见他回神才放下手。

贾宝玉回神，语速迟缓：“在想怎么帮岳兄才能体现出我的‘正义’。”多个人多份脑子，何况在他心里林妹妹和他一样聪明，故而他下意识问道，“妹妹也帮我想想，多个人多份主意。”

林黛玉‘唔’了一声：“这事儿不好办。若按律法判处，自然是有罪判刑无罪释放。”

贾宝玉点点头：“关键是主判官按不按律法判。若不按律法，那便是按权势，权势这种东西，我可比不过甄家这种地头蛇，除非甄家本家不出头。”他把甄家代入一下贾家，指望贾家这种家族不出头可比登天还难，毕竟他们眼里面子大过一切，打了同族的脸就是打自己的脸，“什么情况下他们会不出头，那便是他们觉得出头比丢面子的后果还严重的时候。”

林黛玉在一旁跟着道：“可有什么事情是比丢面子还严重呢？”

贾宝玉灵光一闪：“自然是他们自身的存亡。”

林黛玉恍然，又肯定道：“甚至不用真的关乎他们的存亡，略微擦边就好。”

贾宝玉点头，可不是，甄应嘉对甄家的处境就算没有了解几分，也该嗅到一丝不同寻常的气息。以这个点击破，他有七八分的可能不会再跳出来徇私，事情完结后甚至会约束族人。

想到这，贾宝玉突然感觉到一丝不对劲：“要突出我的正义，需要和甄家对着干，可咱们这法子明显是在帮甄家。”让甄家约束自身，怎么像在给甄家续命呢？

两人这时已用完早膳，正坐在一起谈天，林黛玉点了点他的眉心：“你这是魔怔了不成？真要和甄家拼个你...”她说到这，没有说下去，反而轻轻‘呸’了一声。

贾宝玉愣了一下，揉了揉眉心，他很快反应过来，笑了笑：“妹妹说得有理，咱们首要是帮岳兄让这案子依法判处，剩下的都是次要的，能借机做些什么当然好，做不了也不亏。甄家...我现在对上甄家，无异于螳臂当车，不自量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