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罐杀了自己的亲娘-----红拂的这句无心之语仿佛巡航舰的导弹般,将我对修道院的浅显认知一下轰炸得粉碎。
这座修道院,橡树庄修道院,在我看来一座和其他孤童院别无二致的小庄园,在我抵达的第一个夜晚,就听到了弑母的骇闻。
更令人诧异的事,“杀了自己亲生母亲”这样丧尽天良的事,竟就被红拂这么轻飘飘地说了出来。那种口气就像在说“我们今晚吃什么”、“我们一起出去玩儿吧”一样,蜻蜓点水,无关痛痒。
我很难想象,自己跟一个弑母的人生活在同一个屋檐下。这让我有种自己犯了和他一样同等大错的感觉。
尽管我的良知告诉我,克里斯安德烈斯这辈子也做不出伤害家人的事,更不会伤害自己的母亲。
可我还是成了“这样”的人,“这样”的,和弑母之人一样,罪无可赦的撒旦。
我躺在床上,辗转反侧,想起母亲送我离去的那一面,她奔跑在雪里,边哭边跑。
“天佑”,她这么喊,“天佑”,她不顾父亲的阻拦。
纷飞琐碎的雪块掉落下来,我站在道路尽头,距离她越来越远,越来越远。
最后看到的她,只剩一抹残影。我在雪色里回头,再也看不到她了。
橡树庄的第一晚睡得并不好,第二天天没亮,我就被屋子里的咳嗽声给吵醒了。
惺忪里生出一丝儿光缝,木门“吱呀”一声,一长一短两道影子钻了进来。一同带进屋子里的,还有新鲜风霜的露水汽。
“阿兰,你终于回来了。”是大豆丁的声音。
一盏烛火亮起在床头,我揉了揉眼,看到一张泛着盈盈月光的脸。
我不知是屋外积雪的反射,还是月夜分外皎洁,这位被称作阿兰的少年,竟让我瞬时从前夜的舟车劳顿中清醒。
我终于能明白大豆丁说的那句话了-------“不像阿兰,这里人人都喜欢他。”------他是真的好看,贯穿古今中西的好看,好看到我不知晓如何形容,仿佛任何一种修辞于他而言都是种冒犯。
我如此讲来,并非夸大其词,许多年后,我以汉学家的身份翻遍古籍,才终于找到一句足以匹敌他的诗句------“岩岩若孤松之独立,傀俄若玉山之将崩。”,我想,这个阿兰,他配得上这样的形容。
他的美,在红拂之上。红拂是精怪之美,他则是一种世俗公认的“好看”。初见时,他往蜡烛前一站,月光似银钿粉般敷在他眼角眉梢,将他那对浅褐色的瞳照得波光流转。
他肤白身细,是这儿孩子中最高挑的,唇红但不艳,甚至有些病气,显得整个人有些冷。
唯一缺憾的是,他那截藏在袖子里的左手小臂上,有一道长长的伤疤,我见之心惊,总觉得如此美人,不该承受如此瑕疵,他就该像块汉白玉一样,架在八仙桌上,凌驾苍生。
“我把人给你带回来了,今天可累坏了我。”阿兰将身后的孩子牵到明处,转身坐到自己床上脱靴。
“哥哥,”那孩子喊。
我看了眼,藏在阿兰身后的小男孩儿,不过五六岁模样,瘦瘦小小的,面无血色。
“小豆丁,汉密尔斯太太又给你带啥好吃的了?”
红拂笑着从上铺探下半个头,接过阿兰扔过来的小纸包。
“他们非吵着要打桥牌,一群西班牙人竟对这个感兴趣,不然早回来了。”阿兰一边卸着身上的衬衫扣,一边对着红拂说,“别说我没记得你,我可是求了他好久,他才同意给我买的。”
“我当然知道啦,你对我最好!”
红拂欢天喜地地拆开纸包,我看了看,是一瓶法国香水,上面写满了我看不懂的法文。
“给哥哥......”小豆丁从布兜里掏出一小块蛋糕,塞到大豆丁怀里。
大豆丁摆摆手,“哥哥不要,汉密尔斯太太给你的,你就留着吃吧。”
“他哪儿还吃得下,你不知道,宴会上的点心都快被他一个人给吃完了。那小肚皮呀.......就跟棉花团一样,捏起来全是肉。”
阿兰笑了两声,目光忽而带到我这头。
“这是......?”
“新来的,叫克里斯。”大豆丁说。
“你......好。”我象征性地点了下头。
“你好。”阿兰颇为绅士地同我握了握手。
“听说火罐那群人又来闹了?”阿兰看了看旁边黑鬼的床位,他包在被子里,一声不吭,大概猜到些什么,皱了皱眉,“下次他要再来,我就告诉上校把他赶出去。”
“那他杀了自己亲生母亲,是真的吗?”趁着阿兰说到火罐,我顾不上场合时机,脱口而出。
不想红拂直言道:“当然是真的,他就是个畜牲,是橡树庄的小阎王。”
“红拂说得没错,”大豆丁从旁肯定,“你来得晚,不知道,这火罐在进橡树庄之前,可是做拍花子的。”
“什么是拍花子?”
“拍花子就是人贩子。”阿兰接过话茬,“火罐来这儿之前,跟着一个专门拐小孩儿的人贩子混,他认那人贩子做师父。师徒两个一唱一和,专门诱骗那些流浪儿,发卖到地下赌场,倒卖人丁。
有人说,他自己也是被那人贩子拐走的,他自己说他是汕头人,因为杀了自己亲娘,被族里人赶了出来,后来遇到了人贩子师父,被骗来了美国。
本来那人贩子都要把他卖给一个西雅图人了,结果火罐脑子机灵,灵机一动,当场下跪拜那人为师,在他手底下讨口饭吃,求个庇护。人贩子见他手脚勤快,脑子也好,就收下了他,后来不知为啥,那人贩子被人揭发,被警署抓走了,他又变成了无家可归的流浪儿,最后被红十字会的人送到了这里。”
“也是个可怜人呐。”大豆丁咂了咂嘴,露出一副悲天悯人的表情。
不料红拂一声冷笑,“这世道谁不可怜?可怜就要行恶吗?他一天到晚在这儿占山称霸的,被他欺负的人才叫可怜吧?”
“好了好了,不说他了。”阿兰打了个哈欠,又往我这边瞄了一眼,“克里斯,还习惯吗?”
“嗯。”我点了点头,有些不大好意思看他的脸,转而瞥向红拂。
“你看我干嘛?”红拂哼哼一笑,将头缩回被子里,声音瓮瓮的,“快睡吧,,明天还得做参拜呢。”
“那么红拂,晚安。”我从被子里露出一对眼睛,心中莫名有些细微触动。
“克里斯,晚安。”他也跟着露出一对眼睛。
屋外天光渐明了。
*
“我们若在光明中行走,就如同神在光明中相交。耶和华说,来吧,来我这儿,你们来,我们彼此辩论,你们的罪虽像朱红,但必成白雪;虽红如丹颜,必白如羊毛.......”
阿兰站在所有孩子的前面,身着一件绣满印第安星月纹的修士长袍,他的手中捧着一本《马太福音》卷,正替在场的教徒领读梵文。
红拂待在我身边,和所有孩子一样,闭着眼睛,口中念念有词。
我于一片诵读声中,不识趣地睁眼,发现这所谓的参拜,无非是翻来覆去念一些谁也听不懂的话。
“红拂.......”我拉了拉旁边人的衣角,尽量压低声音,“为什么阿兰,穿得和我们不一样?”
我想到了,阿兰那张法兰西绒床。除他以外,这里没有哪个孩子能和他一样,配享一张铺着法兰西绒的床垫,他所受的格外优待,总让我觉得他与我们若即若离。
红拂睁开一只眼,左右看了看,说:“他是修道院的活招牌,哈吉自然不会亏待他。”
“都靠他赚钱咧。”站在后头的黑鬼虚闭着眼,也加入了这场小型对话。
他的面色有些惨淡,或是昨晚被火罐吓坏的原因,说话的底气也虚了不少。
“因为阿兰长得漂亮,懂得许多贵族礼仪,所以深得上流社会的喜爱,哈吉总带他去见一些大人物,如此,那群人才肯为修道院捐济,修道院才能维持运转。”红拂向前眺了一眼,眼中划过一丝欣慰,“你看,他不管到哪儿都发着光,和在巴黎时一样。”
“巴黎?”
我向前看了一眼,的的确确,阿兰身上确实有种大城里独有的摩登气息。他就像香榭丽舍大道橱窗里摆放考究的葡萄酒,小小一杯,价值连城。
只是我正想再多刨问一些有关阿兰的事,参拜却在这个时候结束了。所有孩子像被卸了发条的玩具车一样,纷纷软瘫下来。
大豆丁牵着小豆丁挤过人群,来到我们面前。今早一上午的参拜,大家还没来得及吃早饭,他正挨个给我们发着馒头。
“你看,阿兰多好看。”大豆丁嚼着馒头,看向不远处的阿兰。他正被两位修士搀扶着,从大理石台阶上走下,这时我才看清阿兰身上戴着的十多串绚丽珠宝。
“大人们总要装模作样地做些善事,来掩盖背地里的丑恶。”红拂举着手上的馒头,神色复杂,“这是汉密尔斯上尉捐赠的?两百斤米面,又能堵住多少人的嘴?”
“好了红拂,够了。”大豆丁皱了皱眉,甩过一个眼色。
我埋头啃着包子,暗自把话听进了心里。
“真是晦气,总能见到你们几个聚在一起,一群下水道的臭老鼠,仗着有个外国人,就以为是这里的老大。”
大家正安本地交谈着,身后乍地传来火罐的声音。几个人高体壮的孩子跟在他身后,除了那个固有的小跟班身形孱弱些,其余无不凶神恶煞。
红拂气不打一处来,放声嚷道:“该说晦气的是我们吧,火罐,今天阿兰可在,仔细着你的皮。”
“你别总拿他来压我,我怕他什么。”火罐仗着他那高大身形,用胸肌狠狠顶了下红拂,“有本事就出去打一架,昨天你把我脸抓花,我还没找你要钱看病呢!”
“别理他。”大豆丁一把将火罐推开,挡在红拂身前,拍了拍自己的胸膛,“有本事冲我来,只欺负比你小的算怎么回事?”
“不然还是算了吧......老大.......”火罐身边那小跟班面露胆怯,声音似蚊子叫,“不然又像上回一样,你跟红拂都挨一顿罚。”
“猹猹,你莫作好人。”红拂目光一剜,看向火罐身边那个瘦弱小孩,“你跟着他,在院子里欺负其他孩子,做他的帮凶,也没干净到哪里去!”
“你说我就说我,扯猹猹身上去干什么?!”火罐直冲上前,挥着拳头作势要打,“有种再说一遍!”
“行了行了,一大早就闹闹哄哄的,是生怕哈吉听不到吗?”
阿兰纤纤然走过来,他刚卸下了礼服,换回一件深青色的男士和服,平添几分斯文气。
“少他妈来我跟前扮菩萨。”火罐见到阿兰,非但不怯,反更嚣张道:“在巴黎做牛郎做不下去了,滚到加州装良人了。赞兰,你跟李红拂一样,都是顶不要脸的人!”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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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火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