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师父站起结扎,将银囊拴好在腰带上,笑道:“光棍眼中揉不进沙子,咱们彼此心照不宜,就此别过,江湖上见。mengyuanshucheng”
李师父也挺身站起,笑道:“说句良心话,在这儿凌虐那些牧奴,确是于心不忍,早些离开也好,反正在浅水牧场,一辈子也混不出个名堂来,有了这值五百多两金珠的钱,格老子回四川享福岂不妙哉!他娘的独眼狻猊贪财好色,怎会离开花花世界,到这儿来嗅牛羊粪?见鬼!辛场主到底是边荒的土霸,急了便鬼迷心窍,拿血腥钱往咱们囊里塞,咱们如果拒绝,那才是混蛋加九级哩,走吧!”
“天色不早,咱们赶两步。”张师父说,举步出林。
蓦地,矮林深处传来一阵奇异的幽香,黑暗中突然鬼火一闪,一团绿色的鬼火在三丈外出现,一飘一浮,然后虚悬在枝叶下。
矮林并不茂密,树高约丈五六左右,八尺以下树枝虬结,叶已抽芽,但看上去仍像是光秃秃不见叶影的凋林。因此鬼火虽在枝叶下,并不妨碍视线。
两人心中一懔,火速转身拔刀戒备。
“我的夭!”张师父骇然地叫,感到腿一软,倚在树干上了,以手掩口,大环眼似要突出眶外,浑身更在不住地发抖。
李师父更糟,刀丢了。双手抱住一株小树干,结舌张口,叫不出声音,浑身在筛糠似的抖动,小树干被震再扑簌簌地怪响。
鬼火大如拳头,虚空轻飘,发出微弱的暗绿色光芒,令人望之心中发冷。鬼火的下方稍后尺余,现出一张朦胧的鬼脸,长发迎风飘拂,一部分头发披散在五官前,依稀掩住脸容,但整个脸的轮廓仍可看清。
这张脸可怕极了,惨绿色的肌肤,奇大的眼眶,有一张黑洞洞的大口,长发掩映中,显得特别可怖,阴森森鬼气冲天,令人看了魂飞天外,魄散九霄。
林下太黑,而鬼火的惨绿色光芒又太微弱,因此只能依稀看到这张鬼脸,下面一无所见,似乎这位恶鬼只有一个可怕的头,而没有身躯。唯一可见到的另一件物体,便是鬼脸的左面约略在耳鬓的部位,有一朵暗绿色的酒杯大纸花,像是五瓣梅花,尚在闪闪发光。
鬼火向前徐飘,鬼脸也冉冉随着飘浮。
张师父胆子大些,突然咬破舌尖,用尽吃奶的力气,向冉冉移近的鬼脸喷去。
他的血水刚喷出,鬼火倏灭。
他胆气一壮,硬着头皮大喝道:“张天师的弟子在此,鬼神远避。”
他的叫声刚落,鬼火再现,鬼脸亦显,似乎更接近了些,相距不足两丈了。
大话唬不住鬼,他感到似乎大小便不禁,一声厉叫,扭头便跑。
只跑了三两步,前面两丈左右鬼火乍现,他只感到身侧微风飒然,异香扑鼻而已。
他踉跄止步,喉间发紧,感到奇寒彻骨,眼前朦胧。做亏心事做得太多的人,心目中自以为不怕鬼,但内心深处仍然有
鬼的存在,要是真碰上了鬼,比心目中有鬼神的人怕得更利害,张师父就是这种人。
他扭头一看,先前的鬼火不见了。
他的同伴师父,发出一声近乎虚脱而窒息的呻吟,瘫软在树根下,似乎已陷入吓昏的境地了。
既然世间真有鬼,鬼是无法抗拒的,唯一可靠的办法,是向鬼求情,求鬼高抬鬼手了。
他双膝一软,“噗”一声推金山玉柱地跪下了,叩头如捣蒜,用逼出来的,近乎号叫的嘶哑声音叫:“鬼爷爷,鬼娘娘,饶……饶了小……小的,小……小的……”
鬼脸木无表情,突然飘前三尺。
他得不到反应,鬼脸反而接近,吓得他小便溺满一裤裆,忙磕头叫:“小的……并……
并未做……做过太多的亏……亏心事,如……如果你你是……是……冤……冤鬼……”
鬼脸突然隐去,鬼火倏熄,寂静无声。
但左侧突传出噗嗤一声轻笑,笑声充满了忍俊不住的神情,而且显然不是男人的笑声。
张师父一怔,心说:“咦!这……这不像鬼笑哩!”
接着,传来了怪声怪调的声音,非男非女,有点刺耳:“喂,你认识一个人么?”
张师父莫名其妙,这句话问得更莫名其妙,毫无章法,无头无尾,世间的人千千万万,谁不认识一两个人?
“小……小的……”他嗫嚅着说,语不成声,惊恐仍在,对方的话他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
“说呀!”声音在催促了。
“小……小的认……认得许……许许多多的……的人。”
“谁问你许许多多?只问西海怪客鲜于昆。”
张师父抬头循声看去,看不见鬼影,战抖着说:“小……小的不……不认识。”
“你这里可有过往的武林人逗留么?”
“有……有的,这几天有……有一个四海游神,又……又来了一……一个小……小白龙。他……他们正……正要赶……赶走三大牧场的人,不……不许咱们过……过活。”
“什么?居然有人不许人过活?”
“是真的,小……小的正要逃……逃离此地……另……另找生活!”
久久,声音又问:“刚才你两人提到独眼狻猊,是怎么回事?”
“敝东主被……被迫得上……上天无路,只好叫我两人去……去请独眼狻猊前来相……
相助。”
“但你们并没打算去请,是么?”
张师父不敢不承认,磕头道:“鬼爷爷明鉴,独……独眼狻猊是……是个大……大盗,他……他不会来的,小……小的只好骗……骗些银子走……走路逃生。”
“为何你们的东主要请大盗来助,那不是引狼入室么?”
“敝东主是……是病急乱投医,他并不知道独眼狻猊的为人。”
“你不准备去请?”
“小……小的不……不敢去请。”
“好,你们走吧。”
张师父如获纶音,磕了四个响头,不住叫:“谢谢鬼爷爷开恩,谢……”
四野寂然,附近没有任何响动,但他知道鬼已走了,老命捡回来了!顾不得招呼吓昏了的李师父,爬起就跑,撒腿狂奔,一口气奔出里外。
东方发白,天字中星斗渐黯,视野愈来愈清晰。正奔跑间,突见前面十余丈外的小丘顶端,屹立著一匹健马的形影,马上的骑士安坐不动,一人一马站在丘顶纹风不动,像是出现在旷野中的人马幽灵。黎明时分,视界尚不能及远,因此看不清人马的面目,也看不出是死的还是活的。
他吃惊地站住了,脊梁上又开始发冷。
人马的影子仍在那儿,像是铸在丘顶一般。
他惊然后退,一面壮着胆叫:“你……你是……是人是……
是鬼?”
“我,四海游神,你才来呀?老兄。”马上人答话了。
他激伶伶打一冷战,扭头便跑。
蹄声震耳,他知道四海游神已随后追来了,跑不掉的,走不掉只好一拼。但他仍希望奔入右面十余丈外的凋林,在林中容易脱身些。
可是,他无法到达凋林了。马儿从身侧冲过,秋华已飞身而下,回身迎面拦住去路,笑道:“站住,老兄,你的另一位同伴呢?”
张师父一声虎吼,拔刀出鞘,火杂杂冲近,劈面就是一刀,居然刀风虎虎,迅捷凶猛,倒有几分火候哩!
秋华退后两步,避过一刀,笑道:“把金银放下,在下放你逃生,老兄,知趣些。”
人一辈子奔波劳碌,大都是为了金银财宝,所以说人为财死,鸟为食亡。张师父自己积了两三百两银子,加上所带的价值五六百两银子的金珠,这就是他下半辈子的衣食所寄,怎肯乖乖奉送?一声沉叱,跟踪进击,连攻九刀之多,却近不了秋华,徒然浪费精力。
秋华连避九刀,最后见张师父毫无交出金银的念头,只好用强了,“呛”一声脆响,右手的马鞭击中刀身,刀向外荡,他乘势欺上,飞起一脚。
“噗!”踢中张师父持刀的手肘。“哎……”张师父惊叫一声,钢刀脱手飞出。
秋华反手连抽三鞭,“叭叭叭”三声脆响,鞭鞭落实。
“哎……哎唷……”张师父狂叫着,双手慌乱地封架,一面向后退,马鞭抽一下他叫一声,封不住架不掉。
秋华贴身紧跟不舍,左手一扬,就是一记“鬼王拨扇”,“‘叭”一声击个正着,掌在张师父的颊上开花。
“哎……”张师父厉叫,向侧便倒。
秋华不肯罢手,“叭叭叭”连抽三鞭,把张师父击倒在地,一脚踏住对方的右脚踝骨,真力骤发,“咔叭……”怪响应脚而起,张师父的足踝碎了。
“啊……”张师父杀猪般狂叫起来,在地上挣扎。
“把腰囊解下来,老兄。”秋华站在一旁冷冷地说。
“你……你……”张师父如丧考妣地叫唤。
“我,我在你们于大厅商议大计时便在一旁偷听,因此在此等你们前来。喂!你要钱还是要命?只要你爽快地表明态度,在下便成全你。”
“金……金银给……给你,别……别杀……杀我。”
“呸!要杀你还用等到今天么?要不是在下不忍杀人,以免有伤天和,早就宰光你们了。”
张师父极不情愿地解下腰囊,可怜兮兮地叫:“留……留一些给……我……我……”
秋华解囊取了两锭五两重的金锭丢过,笑道:“当然,在下不会独吞的,老兄,十两金子可换白银四十两,足以让阁下过一年清苦日子。如果光买米面,够你吃两三年的。今后好好地
做人,吃这种血腥钱,可能报应子孙,你自己也不会善终,何苦呢?”
“请……请再……再给……”
“够了,老兄,不要贪得无厌,留你一命,在下已是宽宏大量了。喂!那位李师父呢?
他从何处走了?”
人性这玩意十分奥妙,十分奇怪。人性善良的人,希望自己受苦之后,别人不要重蹈覆辙。人性乖恶的人正相反,他自己受苦,希望别人也跟他一样受苦受难,如果自己走运,却希望别人倒霉。张师父是后一种人,他不希望李师父如意,向西一指说:“他……他在里外的矮……矮林中,被……被鬼吓……吓昏了。”
“什么?被鬼吓昏了?你这厮胡说八道。”
张师父为了表示自己胆大,将刚才所见的事一一说了。
秋华剑眉深锁,问道:“你说那恶鬼要找西海怪客?”
“在下的话句句皆真,决设听错。”
“咦!为……为了什么事?奇怪!”秋华自语。
“那……那恶鬼已经不……不在那儿了。”张师父接上一句,意在提醒秋华,别忘了去找李师父。
秋华将腰囊系上,一面牵坐骑,一面说:“那恶鬼并不是真的鬼,是个活生生的人。”
“什么?是人?是……是你装……装的?”张师父惶然问。
“不是我,是个女人。”
“女人?你……你开玩笑。”
“只怪你孤陋寡闻,不知近来的江湖事。那女人的真面目见过的人少之又少,专会装神弄鬼唬人,她不杀你们,真是异数。
如果让她探出三大牧场的恶行,而又知道你们是恶霸们的走狗爪牙,那么,你老兄大概这时应该早已到了鬼门关了。”秋华冷冷地说完,扳鞍上马。
“她……她她是……是什么人?”张师父恐怖地问。
“她是近两年来,名震江湖的神秘女人之一,叫做黑煞女魅。
至于姓甚名谁,年岁多大,是美是丑,谁也不知道。总之,她是个谜一样的女人,是个多管闲事的女英雌,只是心狠手辣,江湖败类恨死了她,给她取了这么难听的绰号。而白道人士,却叫她修罗姹女。”
声落,马儿已驰出三丈外,蹄声震耳,向西如飞而去。
第二天,两位师父在周家寨被人发现,张师父断了右脚,李师父右手骨折,请人送信至浅水牧场,说是被四海游神所伤,金银全被劫走了。送信的人说:两位师父无颜转回,从此不再回来了。
昭仁寺中,秋华、小白龙、西海怪客三个人,在谈论着黑煞女魅前来找西海怪客的原因。
西海怪客霜眉深锁,沉吟着说:“老朽的行踪,知道的人少之又少,这次从西安跟踪吴哥儿西行,可说极端秘密,这怪女人怎会知道呢?再说,老朽行走江湖期间,行踪在边疆附近逗留最久,极少管闲事,也极少露名号,与那女人风牛马不相及,她为何要指名找我?怪事!委实令人百思莫解。”
“前辈可知道黑煞女魅的底细么?”秋华问。
“老朽只听说过这个人,从未谋面,也不打算打听。常言道:惟小人与女子为最难养,因此老朽从不和女人打交道。”
小白龙淡淡一笑,接口道:“据晚辈所知,她是个心狠手辣的年轻女人。”
“你知道?”秋华问。
“只听说过她在江湖间的行事,其他却一无所知。”
“那……那你怎知她是个年轻女人?”
“我问你,你见过老太婆身上带有香气的么?她夜间出动时喜戴鬼形面具,披散头发,穿了黑衣袍,但平时的衣裙薰了香,披上黑袍仍掩盖不住香气,可知她定是爱美的年轻女人。再说,既是姹女,自然是少女了。”
“呵呵!你这种推论太牵强了,三四十岁的半老徐娘,比少女更喜欢打扮自己,用的薰衣香种类更多更繁呢!”秋华笑答。
西海怪客可不愿听他们谈论女人,站起说:“这两天咱们尽可能少碰头,你们如果碰上了那丫头,不妨告诉她老朽在梁公庙等她。”
秋华也整衣而起,讶然问:“前辈准备会她?”
“正是此意。同时,老朽也得找她谈谈,看她到底有何事来找我?她既称修罗,该是无所不能的女菩萨,应该找得到的。”
“三大牧场的事,即将获得解决,何不……”
“哥儿,你倒一厢情愿哩!盘谷牧场的柴八,已经派人赶往平凉求助,在这两天之内,崆峒派的人可能赶到。那些个牛鼻子嚣张傲慢,目中无人,不过确也有些真才实学,来三五个那固然不打紧,要是来上十个八个,咱们将有一番苦战。如果不先解决黑煞女魅的事,事态可能严重。”
“区区一个黑煞女魅,何足道哉?”小白龙意气飞扬地说。
“任贤侄,你的话老朽不敢苟同。黑煞女魅的底细咱们一无所知,岂可轻敌。你们好好养息,老朽去查查那女魅的藏匿处所。”
西海怪客不愧为老江湖,修养到家,不敢轻视成名不久的黑煞女魅,可见他为人极为谨慎,虚怀若谷,而且老谋深算,主动去找黑煞女魅,以免陷于挨打的地位。
秋华将从两位师父身上弄到的金银藏好,送走了西海怪客,向小白龙说:“任兄,咱们要不要到翔雁牧场走走?在那儿找酒菜做午餐,岂不甚妙?”
小白龙向房外走,说:“坐骑也该上草料了,走,到翔雁去。”
浅水牧场中,大厅内辛大爷垂头丧气,众打手们愁容满脸,两位师父被劫受伤的消息传到,大援已绝,所有的人全慌了手脚,一个个胆战心惊,宛若大祸临头。辛三爷也一筹莫展,拿不出任何可行的主意。
内堂中,也是乱哄哄地,女眷们愁眉苦脸,不住叹息,眼看大祸临头,怎能不慌?
辛姑娘完全变了一个人,也许是在槽仓时受吓过度,也许是因为她是罪魁祸首,因连累了全庄而内疚,显得花容惨淡,眼神迟滞。
她坐在壁角的暖椅中,茫然地注视着窗外的蓝天,阳光晒落在她泛白的秀脸上,她却感到浑身冷冰冰地。耳听乃母在分派夜间把守的健壮仆妇如何提防,如何示警等等防守大事,她感到心中绞痛,凭这些只有几斤蛮力的仆妇,怎能防备四海游神和小白龙的入侵?
她闭上红肿的眼睛,蓦地,脑海中涌出那晚在槽仓时所见的景象。那些赤身露体的瘦骨嶙峋的牧奴,打手们的刑具,被凌辱的女奴……如虚似幻而又似乎真实地出现在幻觉中。
依稀,牧奴们、女奴们,正咬牙切齿的叫号着,狰狞地向她扑来。
依稀,秋华出现在眼前,正凶狠粗暴地向她怒吼:“你好好等着,下次便要轮到你了……”
“我警告你,除非你自尽,不然你就会和她们一样,这辈子要过这种暗无天日的日子……”
“今天你亲眼看到了,该知道你辛家的财富和声威是怎样得来的了……”
“你小小年纪便任意杀人,任何伤天害理的事你都做得出来……”
她一蹦而起,狂乱地叫:“我……我该死,杀了我吧!杀了我……”
她身侧的一名侍女骇然大惊,急忙将她按住,惊叫道:“小姐,小姐,你……你……”
她神智一清,吁出一口长气。
场主夫人一惊,急问道:“小婷,你怎么啦?”
她轻摇螓首,苦笑道:“妈,没什么。女儿倦了,要歇会儿。”
场主夫人黯然一叹,愁容满脸地说:“孩子,你也该好好安睡了,三天两夜你没入睡,为娘委实替你耽心。外面的事,你不必操心了,要来的终须会来,自怨自责无补于事。姓吴的有意前来找麻烦,即使你不凑巧在那天处死那两个贱奴,他也会另找藉口生事的,何必因此而不安呢?孩子,听娘的话,好好歇息去吧。”
她默默地行礼退入闺房,关上房门,遣走了伺候的两名侍女,立即改换衣裙,换上劲装,自语道:“无论如何,我得见他一面说个明白,再死给他看,也许可以保全爹以毕生心血创下的基业。”
准备停当,她只带了一把匕首,绕出侧院,奔向牲口栏,管车马的人已经被召至前厅,无人看守。她一辈子也没亲自动手备过马,这时真不知该如何着手。一列马厩共有三四十匹良驹,全都是辛家的亲信们的坐骑,既没有鞍具,也没有缰辔,真令她束手无策。绕至前面的拴马栏,运气不错,栏上拴了一匹鞍辔齐全的马,那是本庄总管巡视各地的坐骑,虽则近来已用不着巡视,但坐骑仍然是不分昼夜经常准备着的。
她解开缰绳,扳鞍上马,沿屋侧的驰道奔向庄门。
蹄声惊动了仓房里的人,有人叫:“小姐骑马走了,看样子她要出庄,外面太危险,她一个人怎么可以乱闯?快去禀报场主。”
马儿冲近栅门,栅门紧闭,几个把门的人莫名其妙。她老远便尖声大叫:“开门!我要出去。”
为首的把门人怎敢多问?这位于金小姐脾气坏得不像话,谁要是对她稍有拂逆,不死也得脱层皮,惹不得,慌不迭下令叫:“开门,让小姐出去。”
栅门刚搬开,她的马已狂冲而至,像狂风般冲出栅门外,向宜禄镇飞驰而去。
不久,辛大爷带了二十余名得力打手策马冲出了栅门,奋蹄急追。可是,已看不见辛姑娘的踪影了。
已经是未牌初正之间,日影西斜,经过多日来的惊扰,附近人兽绝迹,路上蹄迹甚乱,但这些人都是经验丰富的辨迹能手,仍能循蹄迹急急追赶。
辛姑娘拿定了主意,将生死置之度外,策马狂驰,距镇里余,便离开了道路,越野而进,绕出镇西。
昭仁寺在镇西,距镇不足一箭之遥。她在寺前下马,挂下缰,正想将坐骑驱走,却发现西面百十步外,两匹健马正缓缓驰来,鞍上的两名骑士,一面任由坐骑小驰,一面并辔低声交谈。两人都穿了青色夹劲装,鞍袋插有剑,鞍后有马包,两人侧着脸谈话,不易看清面貌。这几天风和日丽,冬季的皮祆已用不着了。她并未见过秋华不穿皮袄时的仪容,一时很难分辨这两人是不是秋华与小白龙,便站在寺前等候。
她的心在狂跳,手心淌汗,先前慷慨赴死的勇气,因即将与秋华见面而逐渐消失,死亡的恐怖却愈来愈令她胆寒,只感
到双膝发软,似乎脊梁在拒绝撑起她的身躯,牙齿也在格格战抖,浑身发虚。
两骑士先前并未留意,直到接近至四五十步外,方发现她是一个女人,而且是个相当美的少女,视线被吸引住了,右面的骑士怪叫道:“大哥,你看到了没有?”
这位骑士年约三十上下,白脸净皮,没留胡须,右颊挂着一条三寸长的刀疤,鹰目中精芒流转,脸上挂着阴笑,虽则五官端正,但令人感到他有一股子邪气,而且令人平空生出毛骨悚然的感觉。
左面的骑士脸色苍黄,年约五十左右,脸上的风尘之色,表明他是个长年在江湖中打滚的角色。一张大马脸相当难看,斗鸡眼阴阳怪气,脸上挂着经常与人生气的神色,口外凸出两排黄黑色的大板牙,流露着三分戾气。
“看到了,是咱们跑了十天半月,所看到的第一朵奇花,妙!
咦!她还带了刺哩,穿的是劲装哪!”马脸怪声怪气地答。
辛姑娘见来人不是秋华,心中一定,扭头向寺中走去,不再理会两人的话。
两骑士策马驰到,在姑娘先前立身处勒住坐骑。右颊有刀疤的骑士死盯着姑娘的背影,向同伴问:“大哥,你知道这座村镇叫什么吗?”
“不知道,镇不大,但比这半天所看到的荒村小镇要大些,恐怕是宜禄镇。”马脸骑士答。
“四周冷冷清清,像是座死镇。”刀疤骑士怪声怪气地说。
“不错,有点像,鬼影俱无。”
“而且这里只有孤零零的一座破寺。”
“而且破寺中似乎没有僧侣。”马脸骑士眨着斗鸡眼说。
“大哥累了么?”
“二弟,歇歇也好。”
“假使破寺内没有其他的人……”
“二弟怕人?”
“笑话,咱们皋兰双凶怕过谁来?”
“那么,进去随喜随喜。”
“大哥,这就走。”
两人扳鞍下马,没有大门的寺前院,已不见姑娘的身形。马脸骑士咧嘴向寺内一呶,脑袋流里流气地一撇,抢先向里走,跨入破寺门。
姑娘已进入大殿,破烂的大殿中神像七歪八倒,断头折足,积尘盈寸。她绕至后殿,小心翼翼地踱向禅房。
恐怖的感觉紧紧地压迫着她,几乎令她勇气全消,甚至她自己的脚步声,也会使她惊跳起来。
“格勒……”右首有木柱发出怪声。
“呀……”她惊叫,向发声处定神看去。
一无所见,但破败的断瓦颓屋中,以及阴暗的角落内似乎鬼影憧憧。
虽是大白天,她也惊出一身冷汗。
她定下神,壮着胆向秋华的住处走去。
禅房甚多,她弄不清以前她和秋华所住的那一间在何处,积上的廊下足印遍地,那是上次六盘四狼带来的人所留下的足迹。
她刚想高声叫唤,前面的一座破禅房突发异声。半倒的破木门突然无人自动。
她骇然退后三四步,冷汗沁满了掌心。
人影一闪,马脸骑士在房门口现身,怪笑道:“小娘子,这座破庙怎么鬼影俱无?贵地的人不信鬼神,要遭恶报的啊!”
她认得是在寺门外所见的人,心中一冷,激伶伶打一冷战,一阵寒颤通过全身,粉脸泛青。
“你……你……”她语不成声地叫。
马脸骑士双手叉腰,桀桀怪笑着一步步迫近,问:“小娘子,你是来找人的么?找谁?
是不是找情郎?女人到这种吓死人的地方,如果不是偷情,决不敢前来,在下说对了么?”
她一步步向后退,恐怖地叫:“你……你不要胡说八道,我……我要找……四海游……
游神。”
蓦地,她感到臀部被人轻薄地扫了一把,令她心胆俱裂,“哎”一声尖叫,向侧一闪,转身拔出了匕首。在牧场的女人中,她是第一位高手,打手保镖们教了她不少艺业,可惜都是些皮毛,遇上三两个三脚猫倒还管用,碰上江湖中的一二流人物,丝毫派不上用场。
身后,刀疤骑士桀桀怪笑,向伸出的大手吹口气,得意洋洋地说:“嗨!真过瘾,大哥,是个雏儿哩!”
马脸骑士神色一正,问道:“二弟,你听说过四海游神的名号么?”
“四海游神?见鬼!没听说过?”
“那是说,这人名不见经传罗?”
“呵呵!大哥未免太抬举他了,名要是见经传,那还了得,管他娘的什么四海游神,咱们办咱们的事。”
马脸大汉向姑娘伸出大手,怪笑道:“小娘子,匕首给我你这把匕首杀鸡不死,杀蚂蚁又嫌大了些。女人带刀,总不是件好事。拿来,我替你保管,免得失手割破了手指,你有得受了。”
辛姑娘银牙一咬,突然匕首一挥,挥向伸在眼前的大手,矫捷快速,倒也了得。
马脸大汉将手收回,怪笑道:“呵阿!咦!小娘子,你居然真会两手呢!好险好险,没扎着,差点儿。”
姑娘向后退,心中暗暗叫苦。
刀疤骑士一面迫进,一面桀桀怪笑道:“小娘子,我劝你安静些,咱们和你玩玩就走,只要你乖乖听话,咱们答应不伤你,不然……”
话未完,突然疾冲而上。
姑娘一声尖叫,奋身挥刀,匕首尖迅速地递出。
刀疤骑士右脚疾挑,“噗”一声踢中她的手腕,近身切入。
她的匕首居然未脱手,变招急刺。
刀疤骑士手一翻,便抓住了她的手腕,急速迫近。
她身后有墙所挡,无法再退,一声怒叱,左手扭身便是一肘撞出。
“噗”撞中了,撞在刀疤骑士格出的右小臂上,如击铁石,痛得整条手臂都不像是她的了。
刀疤骑士将她持刀的手扭转压下,整个身躯将她迫在墙上,右手扣住她的咽喉向上一顶,狂笑道:“桀桀桀……小娘子,愈泼辣愈过瘾,你知道不?我的天!好久没摸到像你这种娇嫩的娘们了……”
“救命!救……”她声嘶力竭地狂叫。
马脸骑士在一旁狞笑,摘掉她的匕首,笑道:“小娘子,附近鬼影俱无,别说是人了,你叫吧。”
蓦地,对面破禅房中,突然幻现一个鬼影,非男非女的刺耳嗓音传到:“谁说没有鬼?
看看我。”
马脸骑士闻声知警,火速转身的刹那间,右手已先向后打出五枚五虎断魂钉。下手极为阴险,向声音传来处洒出,不看来者是谁,先下毒手再说。
身后黑影一闪而没,五枚断魂钉俱都打进朽壁之中,发出轻微的磨擦声响,他只看到黑影在暗器到达之前隐没,还不知是人是鬼。
他心中一懔,一声怒吼,追向黑影隐没的破禅房门。他相当机警,不敢贸然冲入,先打出一枚断魂钉,方挫身贴壁根闪电似的扑入房中。
这瞬间,他鼻中嗅入一丝幽香,心中一震,拼余劲疾退而出,身躯暴退中,一面厉叫:
“二弟,迷香,小心!”
退出丈外,他不由又站住了,怪!怎么并未昏倒?
刀疤骑士闻声放掉辛姑娘,屏住呼吸纵到,一把抓住马脸骑士向侧横跃丈余,一面掏出两颗解迷香的丹药,自己吞下一颗,急急将另一颗塞入马脸骑士的口中,说:“快吞下,那是什么人?”
“没看清楚,是个穿了黑衣的人。”马脸骑士一面说,一面掀动鼻翼猛嗅,似在分辨是哪一种迷香。但他失望了,异香已经完全消失。
“在哪儿?”刀疤骑士问。
“在对面的破禅房中。”
刀疤骑士拔剑出鞘,左手从腰带上拔了三把小飞剑,突然向禅房门纵去,伸剑振出一朵剑花护身,无所畏惧地冲进房中,马脸骑士也不慢,衔尾抢入。
辛姑娘软倒在墙下,这时已恢复神智拾起匕首爬起就跑,向寺外狂奔。
禅房中空无一物,破家俱七凌八落,刀疤骑士奔至后面的有窗子的窗孔向外瞧,定神察看窗子附近的积尘,讶然道:“大哥,你是不是眼花了?此地没有人,积尘盈寸,连鼠狼也没留下,蛛网未破,决不会有人从这儿进出呀!”
马脸骑士脸色沉重,说:“二弟,那人的话你也听到的,愚兄五枚断魂钉只差半尺便可将他击中,我亲眼看见他逃入房中。
唔!你嗅嗅看,异香仍在哩!”
房中确有异香在流动,若有若无,认真分辨,却又了无所觉,但不注意时,却又可以嗅到些许。
“那……那岂不是真有鬼?”刀疤骑士懔然地说。
马脸骑士突然跺脚叫:“哎呀!妞儿乘机溜掉了,你有没有点她的穴道?”
刀疤骑士狂风似的卷向房外,循辛姑娘的足音来处急追,一面怒叫:“小娘了,你敢逃走?快给我站住,不然……”
辛姑娘已逃出大殿,奔向破寺门。
马脸骑士比刀疤骑士要快些,宛若破空而飞,掠过院落,飞扑逃向寺门的辛姑娘背影。
相距只有八尺了,他的手伸出了。
蓦地,三块瓦片突然从天而降,呼啸着砸向他的顶门,来势奇疾。
“大哥,小心头顶。”后面的刀疤骑士大叫。
马脸骑士右脚一点,向左侧跃出八尺。
“啪啪啪!”瓦片落地,碎裂如粉。
辛姑娘抢出破寺门,心惊胆落地奔向坐骑。
蹄声如骤雨,震耳欲聋,辛大爷的二十八骑已冲出镇西的破栅门,排山倒海似的驰来。
南面的矮林中,秋华与小白龙刚小驰而出。
“咦!他们居然敢倾巢而至哩!”小白龙说,勒住了坐骑。
“任兄,退回林中,先看看风色,他们人多,未可轻侮。”秋华说。
两人策马退人林中,远远地窥伺。
官道西端,远远地传来急骤的隐隐蹄声,有大批健马正向宜禄镇急赶。
寺门内的院落中,马脸骑士避过瓦片一击,侧跃转首看去,吃了一惊。
大殿高有四丈左右,建了重檐,两檐之间的一排通风窗七零八落,涂饰斑驳腐蚀碍破败不堪,摇摇欲坠。中间的一隔窗孔中,露出一个长发掩面的鬼怪上身,一身黑衣,透过发隙,可依稀看到掩在发后的惨白脸孔。
“瞧!”他骇然叫。
在刀疤骑士刚定神看时,鬼影突然隐去。
“真有鬼?”刀疤骑士也骇然叫。
“不是鬼怎会这么快?”马脸骑士悚然地叫。
其实,他忽略了一件事,那就是他们追赶辛姑娘,是七弯八折追出的,而鬼影在他们追入禅房时便早已离开了,先一步上了大殿顶用瓦片掷击,那是毫不费劲的事,根本说不上快。
“进去搜搜看。”刀疤骑士怒叫,又道:“我们不信世间当真有鬼,搜他个水落石出。”
马脸骑士伸手虚拦,冷笑道:“先别管了,将妞儿弄到手之后,他如果是人,会再次出现的。”
“对,咱们将妞儿弄进来,玩给他看看,还怕他跑上天去。”
两人抢出寺门,姑娘已上了马,辛大爷的二十八骑也到了,辛大爷的声音也传到:“婷丫头,你怎么啦?”
辛姑娘策马迎上,尖叫道:“爹,快走。”
走不了啦!马脸骑士发出一声震天大吼,叫道:“谁也别想走,丫头,你跑得了么?”
人多势众,辛大爷胆气甚壮,他用不着走,大喝道:“下马列阵,和他们拼了。”
保镖打手们看对方不是秋华和小白龙,胆气立时一壮,纷纷下马,拔兵刃列阵,雁翅排开,二十八双眼睛睁得彪圆,候命动手厮杀。
皋兰双凶毫不在乎,并肩向前徐徐迎上。
辛大爷挽着爱女的手,沉声问:“婷丫头,怎么回事?说!”
“女儿想……想独自找……找姓吴的解决,却碰……碰上这……这两个汉子行……行凶,几……几乎遭了毒手,生死两……
两难。”辛姑娘犹有余悸地,结结巴巴地申诉。
“你退到后面去,一切有为父作主。”辛大爷沉声说,将她推到后面,举手一挥,带了八名贴身保镖迎上。
八名贴身保镖在两则分列,有四名带了弓,箭上弦,刀出鞘,迎向皋兰双凶,在四丈外止步。一名保镖引弓待发,大喝道:“止步!不然狼牙奉送。”
双凶扫了众人一眼,停下脚步,刀疤骑士桀桀大笑道:“大哥,你瞧,他们多神气?唷唷唷!有四张两个力的弓,**把砍柴刀,桀桀桀桀……哗!真吓人。”
马脸骑士眯着斗鸡眼,装腔作势的向辛大爷轻蔑地打量,好半晌方嘿嘿怪笑道:“贤弟,别小看了这些草包,真要让他们砍上两刀,恐怕脑袋瓜会开花呢!嘿嘿嘿嘿!这些人也真可怜,他们居然要前来送死,啧啧!”
“大哥,上天也有好生之德,杀多了到底会手软,咱们和这些可怜虫打交道,饶他们的命,也算一场功德,省得多费手脚,如何?”
“好,试试看。贤弟,只怕咱们要枉费心机,这些中原高手,自命不凡,恐怕咱们的名号吓他们不倒哩!”
辛大爷自从经过秋华这次闹事后,往昔唯我独尊的气焰早已经消逝无踪,处事冷静了许多,听了两人狂傲无比的冷嘲热讽,居然不生气,沉静地发话道:“在下是浅水牧场的场主,小
姓辛。两位是吴爷请来的朋友么?”
马脸骑士一怔,“哦”了一声说:“原来你就是辛大场主,听说宜禄镇有三大牧场,你就是其中之一?”
“正是区区,两位……”
“咱们是过路的,不是什么姓吴的朋友。”
“两位……”
“喂!”刀疤骑士接口叫,说:“那美丽的小姑娘,是你的千金么?”
“正是小女小婷。”
“小婷,喝!名字倒怪动听的,有婆家了么?”
“小女年方……”
“废话少说,咱们打个商量,可好?”
辛大爷已知不妙,心中暗暗叫苦,忍着怒火问:“兄台有何商量,尚请明告,只要辛某能办到……”
“我这人最爽快,不会咬文嚼字,说话开门见山,一刀见段,辛场主,你看咱们俩年纪都不大,够不够格做阁下的东床快婿?”
“什么话?”辛大爷变色不悦地叫。
马脸骑士冷笑一声,嘿嘿怪笑道:“咱们兄弟说的都是老实话,字字掷地有声。咱们从兰州来,途经贵地,在庙中歇脚,不料邂逅令媛,惊为天人,咱们有情,令媛有意,果真是良缘天定。告诉你,姓辛的,小小的宜禄镇,你辛家能招到咱们皋兰两位英雄人物做女婿,乃是天大的幸事。咱们等你一句话,肯是不肯。”
“你们是……”
“我,马脸阎罗谷元。”马脸骑士冷冷地抢着说。
“我是血掌尹江。你看咱们谁可中选?”刀疤骑士笑道。
“老天!皋兰双凶。”人丛中有人骇然叫。
辛场主脸色大变,禁不住抽口凉气倒退两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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