横波曲 第15章 十年纪事之一 第一年

六岁孩子眼中的世界，是新奇有趣的；六岁孩子眼中的十八岁少年，是清朗出众让人心动的翩翩少年。

横波跟随千橒离开越阳的第一年，千橒就是那样一个让她心动的少年。尽管彼时，她其实根本还不懂情为何物，然而，她的一颗心已经全然被千橒所牵动了。

横波觉得，起初的第一年，千橒面对她，其实也有点手足无措的。因为其时的千橒既没有与人一起生活过的经验，也根本不懂得如何去照顾一个孩子，而且是一个尚在懵懂中并未长大的六岁小女孩。

更何况，千橒其实一直都不习惯与另外一个人靠得太近。面对睁着好奇眼睛看着他的小小女孩，千橒心中总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所以，横波后来恍惚忆起，千橒那时看向她的眼神中似乎总有一丝为难。

然而，少年即使偶尔露出羞怯或者为难，也还是会令横波懵懵懂懂的心如小鹿乱撞。

于是，横波渐渐学会了自己照顾自己。

而后，少年也终于渐渐明白了如何与一个六岁的小女孩相处。

那才是横波与千橒真正生活的开始，也才是横波恋恋不忘十年记忆的开始。

那一年，横波记得有两件事让她印象深刻。

第一件事发生在他们离开越阳半年后，横波与千橒有了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对话。横波认为，其实直到那个时候，师父才真正开始考虑将她当作他的徒弟。师父与她认真对话，将她当作与他相当的人，师父认为她能够为自己的人生做出决定，师父总是这样信任她，甚至放任她。那时的她才刚刚七岁，她懂什么呢？后来横波时常回想，那时的她可能只隐隐约约明白，无论如何，她都想留在千橒身边，更何况，当初是她先提出要成为他的弟子的，现在师父既然已经开始考虑了，那当然更好。

横波记得，那是一个有漫天灿星的夜晚。因为她不肯早早睡觉，一心只想赖在驿馆的院中看星星，师父没有办法，只得待在院中陪着她。驿馆院中很安静，安静得好像世上只剩下了他们两个人。她乖乖坐在一旁，心满意足地看着被满天星星包围着的她与师父，仿佛师父就在她触手之间，一瞬间，她觉得师父与她之间似乎再也没有了距离。那时的她，就是这么容易满足。此后的她，其实也很容易满足。可是，师父却再也没有给过她这样的机会。

那晚，她一直沉醉在与师父一起看星星的美妙感觉中。她觉得那就像个幻梦，让她沉溺不已，她不愿去睡觉，也几乎根本忘了睡觉。

横波一直觉得，那晚，时间的存在，根本没有意义。因为当时的她，根本感觉不到时间的流逝，也感觉不到周围的一切。那晚，她的眼中只有师父与满天的星星，她的心中也只记得了师父对她说过的话。

“横波，我第一次见你时，你为什么就想成为我的弟子？”

师父一直叫她“横波”，她也很喜欢师父唤她的名字。可是，后来，师父便几乎很少再这么唤她了。横波想，那时师父可能觉得她根本不懂成为他的弟子到底意味着什么，事实上，那时的她也的确不明白。她其时所有的动机和目的都只是为了继续留在千橒身边。所以，一听到师父的问话，她就有点慌了。她以为，师父不想再收她做他的弟子了。因此，她立刻着急地道：“我觉得你就应该是我的师父，父亲说，任何时候，人都不应该隐瞒自己内心的想法。我当时就是那样想的，所以，我想成为师父的弟子。而且，成为师父的弟子后，我就能一直待在师父的身边了。我想与师父一起，走遍乐国。师父，我并不喜欢越阳，那里的天空与这里的天空根本都不一样，在越阳，我根本看不到这满天的星星。”

她当时说得极其孩子气，师父听完后，依旧只是微微笑了笑，然后似乎伸手想摸摸她的头，虽然最后师父没有摸她的头，但是师父笑了，所以，她也傻傻地跟着笑了。

“但是，我们可能要走很久。”千橒含笑道。他以为，孩子或多或少总会依恋父母的。可是，横波似乎不同。一路走来，她偶尔也会露出思念的神色，但大多时候，眼睛里闪现的光芒都是明亮无畏的。或许，真如她所说，只是因为在越阳可能永远都看不到这满天的灿星。

“那师父会带着我吗？”当时的横波，担心的事似乎永远只有一件，那就是师父会不带着她。她根本不管很久到底是多久，她想到的永远只有前一件事。

“你有很多的地方想去，不是吗？”所以，我们终究是会分开的。但是，这一句话，千橒并没有说出来，所以，横波也并不知道。直到后来回忆时，她才明白师父始终没有真正回答过她这个问题。

“是啊，所以，我想跟着师父去很多的地方。”只要是师父想去的地方，我都想去。

千橒停了片刻，忽然沉吟着叹道：“但是，如果你成为了我的弟子，你得学习很多东西。”

“我要学的东西，师父都会教我吗？”只要千橒带着她，横波就很高兴。

千橒道：“当然。因为我的弟子，日后很有可能会成为灵希宫大司祭。”

“是成为像师父一样的人吗？灵希宫大司祭是不是就是像师父一样的人？”她当时其实并不明白灵希宫大司祭到底意味着什么。在她的眼中，灵希宫大司祭当然就是像师父一样的人，而她当然也想成为和师父一样的人。甚至于这个“一样”到底是什么一样，她其实也并不清楚。之前，她对世界所有隐约模糊的认知都来源于父亲，而之后，横波觉得师父会教她。父亲说，是灵希宫大司祭救了她。她就在那一刻便记住了灵希宫大司祭，就是师父。

“是，但也不是。只有成为了灵希宫大司祭，才有可能知道你会成为一个什么样的人。”

这句话，横波当然不懂。千橒也并没有解释。可能千橒认为，只要等她长大，她就会明白了。然而，她最终却并没有成为灵希宫大司祭。

“我不懂。”小小的横波还是将自己的感受对千橒说了出来。

千橒莞尔笑道：“没关系。”

“但是，我很想成为像师父一样的人。”横波有点苦恼地道，“父亲说，师父是一个很厉害的人。你救了我，也救了王子。”

千橒只是看着她，但笑不语。

横波却好似受到了鼓励，继续道：“父亲还说，师父虽然一直独来独往，但是并不冷情。只是没有人敢靠近师父。实际上，作为灵希宫大司祭的师父，是乐国最温暖的人。”横波虽然不明白父亲为什么这样说，但是，她觉得父亲说得肯定没有错。师父就是乐国最温暖的人。所以，她要跟着他，走遍乐国。

横波越想越兴奋，也越说越兴奋。她一眨不眨痴痴看着千橒，连星星也忘记看了。

千橒却仍旧只是笑了笑，道：“好了，去睡吧。”

横波乖乖起身，恋恋不舍地朝自己的房间走去。

师父的话，她不能不听。

不过，刚才师父陪她看星星了，她今晚一定能满足地睡着。

后来，师父便一直带着她。

他们不会在一个地方待很久，每到一处，横波也并不明白师父到底在看什么。那时，她才七岁，她的眼中并没有乐国的山山水水。她只知道，离开越阳以后，跟随师父，她的眼中所看到的都是有趣的东西。

比如之前她从未看过百戏，也从未见识过真正的百戏班子。后来，跟随师父见过百戏之后，她觉得那些会耍百戏的人也非常厉害，因为他们几乎能逗笑所有看他们表演的人，他们能让所有人开心地大笑。师父一贯笑意浅淡，然而，某天看百戏时，横波却第一次见到了师父真正的开怀大笑。那样的笑容，与师父平常的笑容，是完全不同的。虽然横波当时并不明白不同到底在哪里，然而她觉得，那就是不同的。于是，她模糊地想，原来师父在看的是这些人，这些事。

又比如师父竟然会做浆汤。某次，或许是因为她之前从未出过远门，不小心就病了。病中的她恹恹地躺在床上，无论是药，还是其他东西，几乎只要一入口，便会立刻吐出来。如此不过两日，她神情更加恹恹了，浑身上下也几乎变得一点力气也没有了。师父日夜奔波为她找寻草药，可是所有的药，她都吃不下去，到了之后几日，她更是只要闻到药味，就会一直干呕，直到肚子里再也吐不出来。横波知道，师父很着急，也很担心她。所以，那几天，她几乎不敢看向师父。她不希望师父看到她生病的样子，更不希望师父看着她一直为难。可是，师父似乎觉得她在赌气。然后，某天，师父突然为她端来了一碗浆汤，那是一碗微带甜味的浆汤，而且奇异的是，她竟然能够喝下去了。她很高兴，当然，她发现师父也很高兴。她很快就恢复了过来，气色也越变越好。有一天，她突然很想去看看师父白天到底在做什么。因为，师父一般会在傍晚出现，白天的时候，她很难见到师父。于是，她偷偷下了床，但是找遍了整个院子，几乎都没有见到师父，最后，她去了厨房，这才发现师父竟然在厨房为她做浆汤，师父身旁放着一个竹编的小蒌，小蒌里似乎装着什么，而师父正在捣罐里捣着什么，不一会儿，师父将捣罐里的东西全倒入了浆汤中。原来她每天喝的东西是师父亲手熬的。横波不觉间便慢慢看呆了。千橒做事很专注，似乎也并未发现门外偷看的横波。直等到浆汤在锅中开始沸腾起来，横波发现师父竟然突然对着浆汤发起了呆。

横波不明所以，便从门外走了进去，问道：“师父，怎么了？”

“没事，只是……”千橒犯难地盯着锅中的浆汤，突然就不说话了。

“只是什么？师父，我每天喝的浆汤，都是你亲手熬的吗？”横波的注意力根本不在千橒的脸上，所以，她根本没有注意千橒脸上的犯难神色。

“你很喜欢喝，是吗？”

“可是我知道，浆汤大多是无味的。师父，你在浆汤里面加了其他的东西吧，所以，白天的时候，师父总是不在，是吗？”横波觉得她其实可以早点发现的，因为父亲之前告诉过她，在乐国，浆汤虽是一种很普通的饮品，但是，大多是无味的。因为这时的人们对于食物偏向于原生本味。

“你很喜欢喝，不是吗？”千橒又含笑着重复了一遍。只是双眼依旧在盯着锅中的浆汤犯难。

“是，我很喜欢喝。”横波决定不能辜负了师父为她所做的任何东西。

千橒低头沉默地想了想，然后便示意横波走过去。

千橒将一碗浆汤递给横波。

横波看了看师父，这才接过，慢慢喝了一口。

千橒皱眉问道：“甜吗？”

“甜。”

“那就好。”说着，千橒终于放下了手中的勺子。

横波这才察觉到千橒神色之间似乎终于松了一口气，那刚才师父的呆怔难道是因为浆汤？

当最后两个字在横波脑中浮起时，横波偷偷抬头瞥眼看了看千橒，只见师父脸上已然恢复了往素的平静。

“师父不喜甜吗？”横波脑中想着，问话却已经脱口而出。

千橒淡淡笑道：“不喜。”

原来师父真的不喜甜！

原来师父刚才的呆怔和犯难竟然是因为不喜甜！

横波突然有些懊悔，她刚刚竟然忽略了师父的神情。那样难得一见的神情，她为什么竟然就忽略了？

突然之间，横波觉得手中的浆汤似乎也不甜了。

千橒见她突然又变得闷闷不乐了，于是问道：“是这次不够甜吗？”

“不是。”横波撇嘴闷闷道。

“那是因为——”

“因为师父你不喜甜！”

说完，横波将手中的碗往桌上一放，低头便跑出了厨房。

千橒低头看了看桌上的浆汤，心中却嘀咕道：“因为我不喜甜？”

想了一会儿，千橒不由失笑。

这孩子，果然还只是个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