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浊身后,一个满脸络腮胡子的便衣侍卫上前一步,附耳道:“殿下,要不要我将那帮流民......”
萧浊抬眸,沉静地瞥了他一眼。
那络腮胡子侍卫立刻垂下头。
自家主子从来宅心仁厚,王贵心里是知道的。无论是犯错偷懒的奴婢,或是当差不力的下属,太子殿下总是狠狠训斥一番,最后却也只会重重拿起、轻轻放下,从不像其他皇子皇妃那般,动辄将他们这些奴仆的性命视若草芥。
正因他有一副仁善心肠,才会向陛下自请微服巡视京城流民,并自捐了一个施粥棚子,日夜不停地救济流民。
如此想着,王贵忍不住蔑视地扫了一眼那团撕扯拉打、粗俗不堪、近乎叫花子一般的人群,仿佛他们身上携带着某种致命的虫毒,只要稍微挨近就会随着初春寒凉的空气蹿到自己身上来。
萧浊微微侧目,看见王贵的目光,蹙眉:“王贵。”
听见主子唤自己,王贵连忙收回视线,恭敬行礼:“殿下有什么吩咐?”
萧浊的声音如同雪片一般寒凉:“你似乎忘记了,你自己原本也不过贱籍出身。怎么,在纸醉金迷的宫墙下待久了,就觉得自己也高人一等、可以对百姓嗤之以鼻了?”
王贵登时面色发青,“噗通”跪下:“属下不敢!”
他低着头,盯着被来来往往无数双鞋履踩实的结冰路面,膝下一阵发寒。
殿下心善不假,但他的心善却并不总是能让下人们幸免于难。自从远在临台山的窥天机做出“天命之子”的预言之后,萧惠帝大喜过望,本就是老来得子的他更加器重这个嫡子。
先皇后体弱早夭,生下萧浊不久便因肺痨去世。如今萧惠帝威严日重,兴许是因着年纪大了、行事裁决也不复昔日沉稳宽和,反倒愈发狠戾乖张。
不仅是朝中忤逆他的廷臣动辄以庭杖、掌掴对待,就连膝下几个皇子,也无一不是战战兢兢、如履薄冰。
在一片肃杀、死寂的宫墙之内,独独这位太子殿下偶尔能得陛下几句青睐赏赐和耳提面命。
可君心似海、君恩如山,且不说这份伴君如伴虎的恩威殿下如何消受,至少诸如王贵这些下人却是要打起十二分小心。
王贵记得,前几日御书房内,萧惠帝一时兴起来检查太子功课,不知为何大发雷霆,不仅责罚太子不许用晚膳,连带着还将原太子太傅杖责二十,又给远迁出京了。
这么说来,也难保殿下此次出宫施粥,不是存着散心消愁的心思......王贵如此想着,偷偷看了一眼萧浊。
少年一袭华贵黑氅,俊眼修眉,濯濯如春月柳。
萧浊目光幽深,盯着那帮混乱的流民,直到其中一个精瘦、胸前短衫大敞的男人泥猴似的滚到他脚边。
看见自己方靴面沾上泥点,萧浊几不可察地皱眉,刚要后退,却见寒光一闪——那穿短衫的男人掏出一柄匕首,直捣萧浊的小腹。
“有刺客!”
王贵眼疾手快,大喝一声,手起刀落,那泥猴似的男人顿时动作一滞,下一刻,鲜血如泉喷,半截断手在半空中飞出一道圆弧,重重落到路长惟脚边。
路长惟看也不看,脚步轻点,如离弦之箭一般冲向孤立一旁的萧浊。
他似乎愣住了,一动未动,而他身后其他侍卫的目光都还聚焦在铁锅边不断蠕动、打滚和哀嚎的刺客身边,无人在意路长惟汗湿的掌心里,已经露出匕首的银光。
她呼吸几乎停滞,耳边划过猎猎风响,心跳如擂鼓,手中匕首即将递出、刺破他的后心时,那人却仿佛背后长了眼睛一般,转过身,两眼如深潭,对上她的视线。
路长惟的气息一乱,再想调整就已经来不及了,她被萧浊牢牢握住手腕,想要抬起却发现自己动弹不得。
天杀的!这看起来斯文柔弱、连只公鸡都比不过的人居然还是个隐藏的练家子。
她面上登时血色尽失。
客观而言,此次行刺,对路长惟来说完全是赶鸭子上架,她心里虽然也知道这一点,却也无可奈何。路启平日从不让她真正学着如何做一个优秀的杀手,她自小也顽劣不堪、不求上进,更对这些打打杀杀之事无甚好感。
如此想来,她此次出师未捷身先死、刺杀不成反被杀也应当是情理之中。
然而预料之中的一刀却没有来临。
在她下意识闭上眼、绝望等死的时候,却听见一道极为清寒的声音冷冷开口:“你的手腕扭伤了,本......我带你去药铺。”
路长惟震惊地睁开眼,过了一瞬,几乎不敢相信地发现这姓萧的公子的的确确是在对自己说话。
怎么回事?
她尚未反应过来,王贵便跪在萧浊身前:“公子,不可!”
为着微服出访、以免打草惊蛇的缘故,在外人面前,王贵不好直说,只能隐晦道:“方才刺客虽已伏诛,但难保此处是否还有其他危险,公子不可一人——”
话没说完,萧浊便不耐烦地抬脚就走,顺带着一扯愣在原地、呆若木鸡的路长惟:“走!”
王贵无法,不敢拦自己主子,又不放心,只能抬腿跟上去,隔了几步远跟着。
路长惟的视线不住地往后瞄,思索着如何才能脱身。
“别看了,等到了药铺,我替你买了药,自然会送你离开。”
路长惟猛地抬头看他。
少年目不斜视,大步流星,毫不怜香惜玉地半拖半拽、扯着她胳膊走在喧嚣大街上。
片刻,路长惟哑声道:“为什么不杀我?”
分明她掏出匕首的那一刻,刀尖的利光也已经烙印在萧浊幽黑的瞳孔之中了,他明明知道自己是来刺杀他的刺客之一,却没有当场喊来侍卫,反而拉着她、要带她去上什么某须有的药......
“这么想找死?”少年漠然道。
见路长惟不答话,萧浊冷冷扫她一眼:“你要死可以,先告诉我,谁派你来杀我?”
路长惟咬唇,犹豫片刻:“有人花钱买你的命,我只是收钱办事。钱货交易谨慎,我也没见过那人的面。”
她说的实实在在是真话。路家这门肮脏生意,从来都只由路启一人包办,她只偶尔在夜半时分起夜时,隔窗听见几句顺着晚风飘来的耳语。
“那人给了你多少银子?”
路长惟摇头:“不知道......但应当能让我下半辈子衣食不愁。”
萧浊似乎觉得可笑:“连多少银子都不知道,就来替别人卖命?!废物。”
被他出言讥讽,路长惟额角青筋一跳,然而时下她的性命还捏在他手里,只好低三下四道:“公子你心慈好善,求您饶我一命。”
“你觉得可能么?”
路长惟心道我这不是死马当活马医、随便试试么。何况,这姓萧的看起来,虽然冷言冷语、气势逼人,却似乎,好像,有那么一点仁心在。
上京的春雪连绵不绝下了几日了,城内城外堆积如蚁群的泱泱流民不止冻死、饿死了多少,原本开春要种下的第一茬春苗也因着接连不断的苦寒推迟、到现在还未播种。
各地粮库告急,米面粮油、蔬菜瓜果的价钱更是水涨船高。而会在这个时候出来免费施粥、还一施就是半月有余的,不是大善人是什么?
她可不信这世上当真有菩萨转世、会平白无故施人恩惠,而这个姓萧的公子会这么做,应当只有一个原由——那就是他是个缺心眼的冤大头。
是以,她抬起脸,对上萧浊视线,甜甜一笑:“小女子实在是一时鬼迷心窍,误入歧途,还望公子给小女子一个从良向善的机会啊。”
萧浊脚步一顿。
不得不说,正午耀目雪光下,少女眼波盈盈,粉腮带晕,巧笑倩兮时还颇有迷惑人心的三分媚色。
萧浊深深的蹙眉:“......不许笑!”
路长惟登时从善如流地闭嘴,心里拐着弯将这软硬不吃的人骂了一遭,丝毫没有反省、分明是自己先要杀人、有错在先的意思。
她就是这么个冷心冷肺又无情自私的性子,也不知道是随了谁。
不知不觉间,两人一前一后来到一处喧闹街市口。
路长惟余光一扫,发现街边杂耍艺人里有十来个个熟面孔,心下安心。
知道自己新手上路,可能失败,她早就预留好了备用方案,若是在施粥铺一击不成,她即刻是要逃跑的。然而就算跑不成,她也势必要撑到此处——此处还埋伏着剩下几个她找来的杀手。
她突然想起来自己为着刺杀这个萧公子,已经花了足足百两银子,又是购毒锻刀,又是雇凶买消息......白花花的银子如同流水一般从她本就不富裕的口袋里流出,属实肉痛。
这么想着,她脸上不由自主就带上了几分愁色。
萧浊看见,眼中闪过一丝讥讽:“怎么,怕了?”
路长惟抬眸,冲他一笑,又赶在他不悦开口之前,踮起脚尖,忽然凑近他耳边。
萧浊明显一僵,想要推开她,但路长惟动作比他更快,细如牛芒的银针一闪而过,扎进他后颈。
不远处,王贵发觉不对,同身后的几个侍卫刚要冲上前,却忽然被一群口中喷火、手上拿石板的杂耍艺人围住,不得已一脚踢开挡路的东西,再抬头,却哪里还看得到路长惟和萧浊的身影。
王贵登时大脑一片空白:他奶奶的他居然把太子给丢了!
濯濯如春月柳。—— 《世说新语.容止》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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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4章 刺杀(一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