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夜无边,山林莽莽,细雪如砂铺满乌木小栈,过了半宿之后溶成刺骨的冰水,浸得官道一片湿滑。
纳兰嫣跌跌撞撞地行在木桥之上,桥下溪水静淌,在一丝月光都没有的夜色里仿佛墨汁化成。
脚底一滑,纳兰嫣压抑不住喉间惊呼,跌落水中。
溪水冰凉刺骨,她不会凫水,心急火燎之间一口生铁一般冷硬的寒水涌进口腔,瞬间压迫出胸腔之内最后一口暖气。
纳兰嫣试图展手伸腿寻一个可支撑之木,却沉沉浮浮上下皆不得法。
冰蓝月色慷慨撒在粼粼溪面,宛若千万流光溢彩的琉璃碎片。
纳兰嫣的眼角渗出清泪,隔着水波乱流,半昏半醒之间望见一张被水纹搅碎的如玉脸孔。
“哗啦”一声水响,水舌舔上来人素黑长靴的脚面。
路长惟却一点也不觉得冷一般,将人拉上岸,蹲下身,往人胸前按压了几下,纳兰嫣便彷如案板上临死的活鱼一般抽搐几下,“哇”地吐出一口溪水。
一道涌出的还有眼泪,纳兰嫣的语气却是恶狠狠地:“你把我师、我娘怎么样了!”
乐正宿为证道杀妻之后,哥哥将她安置在地下的狭窄暗室之中,自己故意作出声响,跑向远处,乐正宿临去追他之前,似乎望了一眼纳兰嫣的藏身之处。
但幸好,乐正宿最终还是拖着刀走了。而她扔下左手的断指,正如同从此舍去乐正嫣这个名字一般决绝,趁着哥哥为她争下的空隙,没了命似的在隆冬漫天的风雪里狂奔。
她也不知道自己究竟跑了多久,只知道最后四肢仿佛都如同硬木一般沉重不可动,一阵天旋地转袭来,倒在了一户紧闭的门扉之前。
等到昏昏沉沉醒来之时,眼前一双素白柔夷:“你醒了?”
掌心中躺着同样诱人、柔软而雪白的馒头:“......醒了,就吃饭。”
她一下子想起自己从村中夫子处下学回家时,终日围在蒸腾灶台便的娘亲总会将手心手背在腰间围裙一拭,再唤她:“幺女,吃饭了!”
她登时“哇”地一声,扑进面前童颜鹤发女人的怀抱,死死地抱着不松手。
那女人看起来一副高高在上的高岭之花模样,轻易不可亲近,却被纳兰嫣一抱而泄露出一丝手足无措。
她嚎啕大哭了片刻,才听见那女人迟疑着,轻轻地拍了拍她的后背。
“......你既是孤苦一身、无依无靠,我亦是四海为家、漂泊伶仃,倒是有些缘分。我姓纳兰,名为海遥,正缺一个关门弟子。你若是愿意,从此唤我一声‘师尊’即可。”
海内风尘诸弟隔,天涯涕泪一身遥。
“......或是,你不愿报上姓名,从此跟了我姓,也未尝不可。”
在师尊膝下呆了几旬,纳兰嫣才知晓师尊如此年轻,却早生华发的缘故。
据说师尊年轻时也曾同某个道门中高高在上的宗主有过一段露水情缘。情深爱重,海誓山盟,师尊更是为了心上人决心退隐江湖,从此洗手作羹汤。
然而就在她欣闻腹中胎儿已然三月,幸福洋溢前往那男子家中,想要给对方惊喜时,却愕然得知那男子其实早有妾室,竟硬生生将自己脚踏两船的行径瞒下自己和正妻。
纳兰海遥出身修仙世家,心高气高,得知所托非人,自是咽不下这口恶气,在那宗大闹一场、逼得那男子当着一族长老面前不得已自宫断念之后,才咽下一口心头血,回到原本为二人隐居而打扮的喜房,将一碗热腾腾的打胎药一饮而尽。
却不料有过几月,乡间闲人碎嘴防不胜防,不知怎的竟流传出纳兰海遥同那位宗主私通酿祸、暗结珠胎之事。
至于那个“私生女”,正是为了隐姓埋名、掩人耳目而在人前改口称呼纳兰海遥为“娘亲”的纳兰嫣。
想来,是有多舌之人阴差阳错地将纳兰嫣误认成了公玉舟与纳兰海遥之女。
远在焚天门的公玉舟之妻听闻此时,险将一口银牙咬碎。公玉夫人自幼被指腹为婚,同公玉舟门当户对,婚后却并非佳偶,距离所谓“琴瑟和鸣”、“举案齐眉”更是天南地北。
虽然对公玉舟的感情浅薄,却不妨碍她强撑要维护自己身为一宗夫人、一房正妻的尊严。
这才编出谎言,私下委托侍女前往琳琅市集,花重金委托一个当时正坐在檐下无聊看雨的“少年”杀手。
因为小时经常挨饿、导致身量瘦小、以致于被误认为“少年”的路长惟盯着眼前**、却随时要咬人一口的“落水狗”,突起了促狭之心:“我若是告诉你,你娘已经被我杀了,你是不是会哭得更大声?”
哭哭啼啼的小包子,打一拳可以哭好久吧——好玩!
纳兰嫣一巴掌挥来生风,却被路长惟迅捷摁住手腕,动弹不得:“我杀了你!”
路长惟道:“嗯嗯我知道了。”
最初如山崩的恐惧已经被冲脑的愤怒所取代,纳兰嫣只感觉仿佛一股热血涌上头脸,一瞬间周身竟涌出一股大力,居然一把挣开路长惟如铁钳一般的双手,恶狠狠地掐住对方的脖子!
她双眼通红,血丝密布:“我这就送你下去陪我娘亲!”
路长惟眨了眨眼睛,手下轻轻一捣,纳兰嫣面色突变,肋下剧痛,双手松开,重又跌落在地。
路长惟安静而漠然地看了一会在地上蜷成一团、默默落泪的纳兰嫣。
方才有一瞬间,她曾在她身上看见了自己——那种孤注一掷、穷途末路的、凶兽一般的疯狂眼神。
兴许是出于窥见同类的惺惺相惜,或是突如其来、转瞬而逝的慈悲之心,又或是天生反骨的叛逆性作祟,路长惟俯下身,轻声道:“我给你半柱香时间,你自诉生平,若能感动我,我便放过你们母女。”
纳兰嫣猛地一颤,抬头望见那人在月下半明半暗的脸庞,花颜玉容,似神佛,也似修罗。
......
通讯符的金光一闪一落,对面的纳兰海遥却迟迟没有接通。
纳兰嫣撇了撇嘴,逆剑而来的暗风已经吹干了她红颊上的水迹。
自从被路长惟救下之后,她在一处枯草丛中寻见了被迷-药放晕的师尊。纳兰海遥一声磊落,真刀硬枪地正面对抗是个中好手,对付起路长惟这般心机小人时却是棋差一着,半夜被吹进房中的蒙汗散给迷得不省人事。
纳兰嫣将人摇醒,告知事情经过后,纳兰海遥略一沉吟,深感焚天门欺人太甚,决心不再姑息奸人,便带着徒弟一道回了本宗天地堂。
地堂老堂主本就极为喜欢纳兰海遥这个心性坚定、天性聪慧的大徒弟,见如今她迷途知返,愿意重修正道,自是乐见其成,替她向焚天门大大出了一口气后,又将天地堂的堂主之位传给了纳兰海遥。
只可惜纳兰海遥荣登宗主之位后事务繁忙,再也无暇顾及纳兰嫣这个野蛮生长的刺头养女。
纳兰嫣在天地堂中呼风唤雨,却总是安分不下,总有用不完精力一般,无视自己师尊三申五令的禁足,仍然天南海北地离家出走。
纳兰嫣悻悻合上通讯符:“难不成师尊还在气我砸碎了那块镇阵灵石?可这也不能全怪我呀!谁知道那一块破石头居然是天地堂珍宝阁里放了几百年的宝物!而且,要不是她用那块镇石来设紧闭阵,我当时怎么会一心想着出去、骗二师兄替我打碎石头?!”
“......哎呀哎呀不管了,反正等我回去,好好给她老人家认个错,她总不会再怪我了罢?”
纳兰嫣心安理得收好通讯符,眼前出现了灰暗绵延的高大城墙。她轻巧从飞剑上跳下,却见城门处鬼山鬼海,被围堵得水泄不通。
“喂喂喂,堵在这干什么!还不给本大小姐让开!”
她伸手狠狠推了一把面前将脖子拉得老长,正津津有味地不知在看什么的吊死鬼。
吊死鬼转着一张煞白脸,吐着红舌,口舌不清:“八、八要阔、阔去辣!辣、辣边有、有——”
“有有有有什么啊!”纳兰嫣毫无耐性地打断,“你个小结巴,走开走开,莫挡着本姑娘的道!”
她使劲将人推开,活鱼一般往人群中一挤,在重重叠叠身躯中摸索了没一会,眼前却豁然开朗。
纳兰嫣正疑惑为何这好大一片空地无人占领,自顾自往前走了几步,才发现周遭安静得落针可闻。
原来不是没人。
有一个男人,正仰头将碗中浓酒豪迈饮下,腰间系一柄莹白玉笛,鲜红垂绦微晃。
他似乎察觉有人靠近,冷冷地扭头朝纳兰嫣望来,眼瞳碧绿似夜半幽幽鬼火。
纳兰嫣却仿佛没感到那人身上散发出的强烈煞气一般,反倒双手叉腰,大声道:“喂!那边那个,你当我路了!快给本姑娘让开!”
***
临台山顶,紫霄塔前,一轮明月高悬。
男子一身素衣,清冷如月下谪仙。
高山之巅冰雪千古不化,零碎白雪随北风卷落,混进地面暗红的血水之中。
男子一步跨过脚边血流成河、遍野横尸,闭目合十,念了一句佛语。
再睁开眼,眼下正中一颗点蛛红痣如血滴般耀眼。
地面仍有尚未咽气的道门弟子勉力想要掏出通讯符报信:“......快、快通知五长老、紫霄塔遇袭,守塔弟子覆没——”
男子轻飘飘地看了那弟子一眼。
那一刻,弟子只觉得自己仿佛被浸在万古不化的冰山雪水之中,从头到脚被寒意彻骨。
白衣男子却没有杀他,只躬身,轻轻地从地上捡起先前被灵力斩断的树枝,直起腰,眯着眼看了一会在月下黝黑的庞然大物。
他伸手懒散一划。
万籁俱寂。
紫霄塔自中央斩断,轰然坠地!
*“海内风尘诸弟隔,天涯涕泪一身遥。”出自杜甫《野望》
说要让阿嫣下线,但可能下一章还是有她的戏份......
阿嫣:好耶!可以多拿一天盒饭惹!
说要男主出场,结果只在结尾小小露了个面......
萧浊:冷漠.jpg
萧浊:(冷酷版):继续待机ing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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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雪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