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泓牵着师尊的手出门,迈出门槛时感受到了浅浅的阻力,他下意识扭头,结果那门板“啪”地一下,严丝合缝地关上了,再想看里头也看不见。
他悻悻地扭头看向前方青石板的街道,不,应该被称之为阶梯,两边高高低低的建着结构相似的木制吊脚楼,一路延伸到他看不见的地方,而他回头,则是平直的大路,两边的房子和客栈一样,是用石头垒的。
这是一座依山而建的城池,房屋高低错落地掩映在山间,联通它们的是这高低不平、踩上去还微微湿润的石板阶梯。周遭雾气弥漫,哪怕太阳出来了,也无济于事,宋泓在店内吃了瘪,到店外看不清楚前路,也没了先前的不安,只是老成地叹了口气,强行让自己神态正常。
按店小二的话,师徒二人直走下了阶梯,薄雾随他们的步伐徐徐散开,四下静谧得只有他二人起落的脚步声,宋泓仰头张望着两边的吊脚楼,只看有些门窗紧闭,有些又门窗大开,吱呀呀地迎风摆动,有些门掉了漆,有些窗子挂了蛛网,没有半点还住着人的气息。
“这吊脚楼下,原本应该是畜养家畜的。”楸吾淡淡地提了一句。
宋泓忙忙把视线转移到支撑起整栋小楼的木杆子上,杆子与杆子间隔出不小的空间,但这些空间里只有穿过的风声,没有一点家畜的痕迹。
“难怪不住人了,东家这点没考虑得当啊,猪牛羊就不说了,怎么着也得给人配窝鸡崽儿,再拴条黄狗嘛。”楸吾不咸不淡道。
他们又下了一步台阶,踩在了平整的街道上,街道对面往下还有台阶,但小二哥说得左拐。
宋泓向左边扭头,左边的雾气散了,迎面而来的首先是喧哗的叫卖声和讨价还价声,听不清他们在吵什么,紧接着才是街道两旁琳琅满目的店家,和店家前熙熙攘攘的人流;除去专门的店家,那道路两边也被人见缝插针地摆了摊,不过很稀奇的是,这熙熙攘攘的人流,并不往师徒二人这侧流动。
楸吾牵着宋泓的手,向左拐迈了一步,宋泓又感受到了轻微的阻力,随即原本隔了一层的声响更加清晰,宋泓也听清楚离他们最近、坐地上卖竹篾制品的小贩叫卖:
“走过路过看一看啊!我这儿有青龙锅里滚,天蟒针上飞!”
宋泓扫了一眼小贩身前清一色翠绿的竹篾制品,却只见竹筐竹篮竹刷竹席子,一不见青龙二不见天蟒,小贩只有一张嘴喋喋不休,面上也不见其他五官。
想来大概是这城里人的特色,一个二个五官乱长,还都没有脚。
宋泓看得有些麻木,面上没表现出太多惊讶,但楸吾看出他盯着那些竹篾制品瞧,温声问道:“看中哪件小玩意儿了?”
小贩一听更来劲了,举起一竹刷子卖力地摇晃:“小公子一定是看中了‘青龙锅里滚’!用青龙刷锅可干净了!”
为什么“青龙锅里滚”是竹刷子?宋泓听得眼角抽搐。
楸吾善解人意地帮他问出口,小贩理直气壮地回答:“我这竹刷子的形态酷似青龙,你们看着‘把’,‘把’是不是特别像龙头?还有这刷子……”
宋泓明白了,因为竹刷子像青龙又用于洗锅,所以叫做“青龙锅里滚”。
“那‘天蟒针上飞’又是何物?”楸吾打断小贩的喋喋不休,又问。
小贩利落地把屁股底下的竹席往外扯一扯:“不是我吹,公子,这席子是我扒了蟒蛇的皮细细绣成,你看这花纹,跟那蛇皮是不是一样?”
不,它就是一普通的竹席子,花纹也很普通而且角落里还破了洞,宋泓缓缓地闭上眼,扯一扯师尊的手,示意要走。
楸吾却听得津津有味,给人递了块碎银子,“我要那个巴掌大的竹篮,小哥,竹篮可有什么说道?”
小贩喜笑颜开地挑了个最小的篮子递过去,“公子,所谓竹篮打水一场空,您先别着急,这不是什么难听话,竹篮打水是不成,但你若拿它去捞水里的月亮,那就可以把水滤出来,只留光光的月亮。”
“小哥真是个妙人。”楸吾恭维。
宋泓强忍着没翻白眼,他就是个胡说八道鬼、大话精,什么妙人不妙人!
好容易把楸吾从摊子前拉走,宋泓还没来得及写字儿控诉奸商,师徒二人路过家胭脂水粉店,香风吹来清亮的女声:“哎呀,好俊俏的小公子。”
哦,又是看上他师尊的。
宋泓把控诉奸商的心按捺,冷眼扫过去看又是何方神圣。
结果那红衣的女老板只伸了蔻丹鲜艳的手,将宋泓胳膊抓了,楸吾顺势松开手,宋泓便被店铺里二三女子团团围住。
脂粉的香气令宋泓头昏脑胀,迷迷糊糊地就被人拉扯着转了一圈又一圈,上下打量了遍,那红衣的老板搂过宋泓肩膀,跟进店施施然落座的楸吾商量:
“公子,可否借令郎做一阵子我们店的活招牌?”
“您请随意,反正带他出来也是为了玩耍。”楸吾含笑答应,余光瞥向桌上两碟云片糕,“老板,这云片糕看起来精致可口,是哪家糕点铺子的啊?”
“您若喜欢,尽管吃就是,左边那碟是椒盐的,右边那碟是桂花蜜的。”老板五官齐全,只不过眼睛是两点,鼻子是一点,嘴巴更是一点,宋泓在她手上挣扎不得,向楸吾投去求助的眼神,而楸吾只左边拿了片椒盐、右边拿了片桂花蜜,将两者叠起来一口吞下。
“公子若想买,可要再等两天,芳云斋的那老婆子古怪得很,说是初三初四大集日不开张,十五十六月圆日不开张,其余只开半天张,半天张也只卖二十碟椒盐二十碟桂花蜜,卖完又关门打烊。我这两碟子,都是等了一两个月才买到,得亏云片糕不比别的,能多放一阵子。”
老板边跟楸吾聊云片糕,边手上指挥其他姑娘,把迷迷糊糊的宋泓抱到柜台,什么胭脂水粉和口脂都往他脸上招呼,还有一姐姐绕到宋泓身后,把他马尾拆了重新给他编小辫。
可怜宋泓连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根本无法开口拒绝姐姐们给他的打扮,唯独让他稍稍放下心来的是,老板姐姐说,店里没有合适他的襦裙,不然可以给他换上。
师尊在一边添乱地点评:“诸位的妆容技巧真是出神入化,犬子本就平平相貌,经过诸位之手,隐约能看出一些曼妙的底子了。”
老板姐姐笑吟吟地回敬:“公子啊,您这大人间的谦词就别往孩子身上套了,大大方方地夸赞小公子生得漂亮,您脸上不也有光嘛。”
“老板教训的是,鄙人受教了。”楸吾拱一拱手,抬袖挡了挡已经被清空的云片糕碟子,但宋泓看见了,这下他没忍住翻白眼。
他算是明白了,师尊把他抵在这儿,就是为自己换云片糕吃。
好在老板姐姐眼尖,一下子看见了那空空如也的碟子,笑声更加清亮爽朗:“公子要实在喜欢云片糕,又担心去芳云斋买不到,不如去向县令大人求个人情,那古怪的老婆子是他养母,最把他当心肝不过。”
县令?这群魔乱舞的城池里,竟然真有当官的存在?宋泓闻言支起了耳朵。
楸吾苦恼地接话:“我只是一无功名在身的平民,又怎么能为这点小事劳烦县令大人呢?”
“可别这么说,我们县令大人最为民着想,衣食住行方方面面的事情他都管,您吃不着云片糕也能算是大事一件了。”老板姐姐回答,“只是上半月衙门不开张,您可以注意一下杨氏镖局的门口,我们县令大人老是在人家门口找东西,不是今天找发簪就是明天找香囊,不晓得他哪儿来那么多东西丢。”
给宋泓梳小辫的姐姐扑哧一笑地开口:“他呀,哪是捡发簪、捡香囊,我看就是去捡媳妇儿的。”
“那肯定是捡不着了。”给宋泓扑粉的姐姐撇一撇她三角的嘴,“我听镖局的端水丫鬟说,她家小姐已经定了亲事,这月中旬就要出嫁,而且还是嫁到隔壁县,路程可远着呢。”
“哎呀呀,我就说大人死不开口的木头性子得改改,他如今是官身,肯定配得了杨家小姐啊。”梳发姐姐痛心疾首地说。
“你怎知小姐嫁的那人不是官身?”扑粉的姐姐仍然不屑,“人家是正经的朝廷命官,我们大人是百姓命官,这比不得的。”
“那圣贤书上都说,民为贵君为轻,大人是百姓命官,肯定要压朝廷命官一头。”梳发的姐姐不服气地哼哼。
这话越聊宋泓越听不懂,朝廷命官他知道,中央的地方的官员都要经他那父皇过眼,才能走马上任,但他完全没听说过“百姓命官”这一回事。
不过听姐姐们说,宋泓倒也觉得有几分道理:百姓认可的官也能是命官。
“好啦,这话就扯远了。”老板姐姐拍一拍手,“看看我们打扮好的小公子,多漂亮。”
扑粉和编发的姐姐撤开,宋泓得以跳下柜台,从师尊戏谑的眼睛里,他看见了自己搽脂抹粉、花枝招展的模样,晃一晃脑袋,鬓角边垂下的小铃铛零零作响。
“确实,肖似家妻。”楸吾戏谑地点评,“十来年前,我与家妻刚成婚,便一心求着生个女儿,谁知来了个混世魔王,今日总算圆了我们求女儿的心愿。”
“还请老板在我们离县那天,再为犬子上妆,我还想让家妻也看看。”
你还没完没了了是吧?
宋泓气急,顶着一头丁零当啷,扎进楸吾怀里,奋力地把自己脸上的脂粉蹭楸吾干净的衣衫上,谁知他忙活了好一阵,面上的脂粉是一点没掉。
老板姐姐在身后说:“怕是二位离开时,我们店里腾不出空闲了。”
“饶是如此,您还是希望我去找县令大人吗?”楸吾单手按着宋泓脖颈,不让他在怀里乱动,于是宋泓也看不见他说这没头没脑话时的表情。
老板姐姐又笑了:“之前便有旅人去找过,还不一定能找着呢。”
许多年以后,宋泓站在魔渊新开的胭脂铺里,想起了那个师尊和别人一块忽悠他搽脂抹粉的上午。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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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十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