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管众人心情如何,这艘船在数日后便靠岸了。
那时倾衣的精神已经大好,也借修养的功夫想明白了许多事。不管雪氏究竟是不是黑凰,又或者自己这具身体跟凶兽与前朝灭国的真相有没有关系,她这辈子要做的事都没有改变——
无非是找出凶兽的弱点,然后击败它。即便这个对象是雪氏,她也不得不做:毕竟说得冠冕堂皇一点,一旦凶兽出世,祸及的绝不仅仅是她自己一人的生命,更是整个大越千万百姓的日子。
但愿在九乌能有所收获。倾衣默默想,如果能就此找出真相固然最好,但倘若一无所获,最起码也要离黑凰的执念化形更近一步。按照如今朝廷紧张的局势,不久以后对前朝余孽的搜捕只会越来越严密,而竹溪揭竿而起复国的时间也就越快,
真到那时,陆长白还会不会站在自己这边,就谁也说不清了。倾衣自然承认自己想把陆长白带在身边,不仅仅是出于“自保”的心态,更是在长久相伴中生出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责任感”。可活下去才是最大的事,若陆长白会影响她的立场,斩断这份缘分也绝不会耗费她多少犹豫。
“走吧。”乌恩其往地上一跳,拍了拍连连吐了几天的肚腹。“还得骑几天马才能到九乌,要是不抓紧时间,可就要入冬了。到时候各种风暴原样来一套,你们肯定撑不住。”
檀越泽自下船起就一直站在一边,没有人敢上前搭话。倾衣见气氛有些尴尬,便主动走到脾气不太好的帮主旁边,问:“怎么了?帮主可是有什么要吩咐的?”
大妖嫌弃地看了一眼乌恩其,掀起嘴皮子抛出一句话:“你什么都能帮本座解决的话,就把那就或清理出去,别整天碍着本座的眼。”
说这句话的要是换了陆长白,乌恩其肯定早就拔刀扑过来了。可换作檀越泽,清楚实力差距的草原殿下只能骂骂咧咧地受着,选择走到一边找马商去了,不再自讨没趣。
倾衣向檀越泽笑笑,自去安抚陆长白。
一行人骑上马,在乌恩其娴熟的带领下朝大陆深处进发。
四周景色飞快略去,从苍茫戈壁逐渐转为苍翠之色,乱石逐渐被杂草取代,最终越长越高,直到能盖住马匹的脚踝。
一天一夜后,展现在众人眼前的是一片广袤无垠的苍翠汪洋,阳光灿烂得毫不吝啬,每一根草尖都挂着光。雪白的羊群在天地间游荡,于是清一色的蓝绿中也夹杂了其他色块,鲜艳得生机勃勃。
“这就是草原!”倾衣发出一声赞叹。连迎面吹来的风都带着生机,这是她从未想象过的景象。作为一个常年在各路江河上飘荡的右护法,倾衣从来没离开过中原地带,更从未见识过大越最边境、乃至边境以外的景色。
谭簌簌见多识广,从小跟着父母四处行商,因此并不怎么惊讶,只是开始实地勘测,观察有没有适合发展的产品。陆长白眼中紧绷的神色也松弛了许多,仿佛这天地间当真有庇护一切的长生天,让每一个远道而来的游客通体舒泰。
至于乌恩其,则已经完全放飞自我,在草原撒泼打滚了。他把骏马骑得飞快,几乎像一把箭矢般笔直地像前方冲去,身影在茫茫天地间模糊成一个小点。
一行人就在轻快明亮的气氛中抵达了九乌部族外围的村落。
“咱们现在这落脚。”乌恩其一边牵马一边介绍,“这儿离王账还有差不多一天半的距离,过几天我先打马回去跟大王说一声,免得你们到时候被吓着。”
倾衣寻思一阵,觉得这该是最好的解法,便同乌恩其交待了一些需要他提前准备好的事项。
二人将计划细细核对后,众人也来到了村落附近。高高的篱笆外,一个身材匀称、穿戴着长跑毡帽的少女背靠大门等在附近,脚下无意识地踢着石子。
倾衣极力看去,发现这是个长得相当“异域”的九乌姑娘——剑眉深目、五官深邃、轮廓硬挺,一看便与中原人极其不同。
“九乌族的圣女……”始终一言不发的檀越泽突然低喃道,声音很快飘散在风里,没有被任何人听见。
乌恩其一看见少女,突然浑身一阵。下一秒,他憋足一口气,向前猛冲——然后一把托起姑娘原地转了三圈!
“阿茹娜!”他兴高采烈地喊,眼睛里是遮也遮不住的光芒。“阿茹娜,我回来了!”
姑娘眼前也是猛地一亮,接着无缝转换成满满的“气恼”。“你怎么这么晚才回来?”她嗔道:“都不知道我等你等了多久!算了,不等了,你自生自灭去吧!”说着就想把胳膊抽回去。
乌恩其自然不会让她轻易放手,但也松了力道,不敢弄疼她。
“对不起,我该早点回来的。”他诚恳地道歉,“但是阿茹娜啊,中原实在是个很特别的地方,我一不小心就待久了。”
少女明显不吃他这一套,但气呼呼的表情也很快放松下来。她转而向其他人问好:“初次见面,刚才我一时冲动,多有失礼。”
倾衣注意到她行礼的手势,双臂交叠在前胸,明显与中原人不同。
“请千万别放在心上。”她出面说:“多谢您的招待,我叫倾衣,不知您如何称呼?”
少女将编成小辫的长发甩到脑后,爽朗道:“阿茹娜,欢迎来到九乌草原。”
陆长白听见檀越泽低低“哼”了一声,但并未多想。他往倾衣身后挪了挪,左手按在太岁的剑柄上,对村落周围崭新的气氛感到陌生。
谭簌簌很快发挥了她常年经商锻炼出的交际能力,在阿茹娜带领众人向村落深入时立刻与她打成一片。她发现这位看似斯文的少女实则有许多草原人特有的习气,尤其她的举手投足,无不透露出一股不拘小节的豪迈气。
“阿茹娜,你平时都在村子里作什么?”她好奇地问,“为什么会跟乌恩其殿下相识?”
阿茹娜拨弄着手腕上丁零当啷的镯子,侧头思考了一会儿措辞,才操着有些生涩的中原话答道:“严格来说,我算是九乌族的圣女继任者?”
“欸!”还没等她说完,谭簌簌已经抑制不住地发出一声感叹。她立刻捂住嘴:“对不起对不起,我太激动了,你继续。”
阿茹娜并未对她的打断表示不满,反而颇为习以为常:“确实看上去不像吧。我小时候还是在九乌王账长大的,但一旦被挑选为圣女候补,就必须离开王账,到周边村落去居住到成年为止。”
倾衣接话道:“是为了历练?”
“对。”阿茹娜惊异地看了她一眼,“长生天在挑选圣女时一定要考验她们的种种能力,因此每一代的九乌王都会让圣女候补们前往周边村落中锻炼自己,若能得到族民信任与拥护,也算是成功了一大半。”
所以她才会跟乌恩其认识啊……倾衣想,这样就解释得通了。
眼看村落越来越近,一直沉默不语的檀越泽突然冷不防开口:“圣女阁下,你可曾见过草原上的神使?”
阿茹娜向他看去,眼中诧异之色更甚。但当她大概将檀越泽打量一番后,那丝惊讶便逐渐消散了。
“原来是狰大人光临,恕我未曾远迎。”她停下脚步,对檀越泽行礼。“回大人的话,我从未见过草原上的神圣使徒,但十数年前,大祭司的确迎回过一位为我族带来福音与预兆之人。”
檀越泽理了理长发,随意“嗯”了一声,示意阿茹娜说下去。
“详细的事不如去问村中长老?那时我还未出生,对具体情形并不了解。若您有需要,可以自行去询问居住在村落中的长老们。他们曾亲自经历了那段时光,想必能对狰大人有所帮主。”
倾衣将这番话在心里嚼了几次,总算尝出点不同寻常的味道来。
狰……檀越泽的正体正是妖兽中离化神仅一步之遥的狰,可因为他总是嫌弃自己本体不好看,几乎从未在外人面前化过形,更别提主动说起自己的本体。
因此这恐怕是九乌族内部流传的某种辨别法术?能通过感知血脉的力量分析出对方的正体——这并非不可能,而且在竹溪的资料中也确实记载了,九乌一族是受到天神加护的族群,他们拥有许多常人无法想象的通感。
而这所谓神使……倾衣是真的不清楚了。檀越泽必定知道什么他们所不明了的,但作为谈判必备的砝码与技巧,再怎么说也不可能要求对方和盘托出。但他既然在大家面前主动提及,应该也不是什么秘辛?
既然能问到族中长老,不如自己也跟着会上一会?倾衣下了决心。不能再这么被蒙在鼓里了,一定要主动出手,才能掌握更多先机。
走在最前面的乌恩其已经调头回来,将一个长条包裹珍而重之地交给阿茹娜。他一脸殷勤,而谭簌簌立刻看出那是上元节他跑了好几个摊才打出来的长弓。
想不到用在这里了……谭簌簌会意地想。看来不可一世的草原殿下,也有栽在某个人身上的一天啊。
阿茹娜惊喜地收起礼物,给乌恩其赏了一点好脸色看。后者立刻肉眼可见地高兴起来,连后背抵到门桩上了都没感觉到。
阿茹娜把他从桩子上摘下来,对众人道:“各位,欢迎进入九乌村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