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衣,你今年也十七了吧。”雪氏拨弄着腕上玉镯,轻声道:“可有想过以后要做些什么?”
倾衣僵硬地挺直腰,努力挡住里间的方向:“我既没有一技之长傍身,脑子也不够灵光,还能做些什么?阿娘怎的突然问起这个?”
她们坐在外间的茶水室里,隔着薄薄一道屏风便是“窝藏罪证”的案发地,倾衣只觉得自己整条脊椎都是麻的,生怕稍微松懈都会被看出端倪。
雪氏无奈道:“阿衣有什么不好的?你自幼熟读《博物鉴》,论文论武都绝不会逊于其他女子,怎的就没有一技之长了?”
《博物鉴》?倾衣分出神来,循着这三个字回想了一会儿,终于明白雪氏的意思。原主幼时便被雪氏要求把她贴身携带的古志《博物鉴》研习透彻,她那一向柔弱的阿娘只有在这事上会严厉得不似往常,但凡有一字半句落下了,便等着藤条伺候。
当时原主尚不知雪氏用意,毕竟那《博物鉴》横看竖看都只是本介绍中原风物的书,不见得于长远有用。可碍于雪氏恩威并施地劝导,叶倾衣终究还是将整本书一字不落地背下。
如今换作倾衣,只消将书中内容略加回忆,便立刻瞧出了玄机:那《博物鉴》明面上写的的确是各地风物,可字里行间都另有玄机,仿佛一套完整的吐纳之法。若她所猜不错,恐怕《博物鉴》所鉴并非风物,而是天下武学之大成!
倾衣顿时心中起疑:拥有这样一本书,还知晓其中价值,这雪氏绝非寻常妇道人家。可她究竟是谁,便不是叶倾衣这个身份能随口问出的了。
“阿娘,您今日究竟有何要事?女儿等的肚子饿了,您要是再不说,我可就开始吃啦。”倾衣面上一派风平浪静,还装模做样地拿出竹筷,在桌上并了并,敲出“哒哒”的脆响。
雪氏没想到倾衣今日整个人都“松”了许多,与往日板着脸郁郁寡欢的模样迥异,心中大石便轻轻落下了。
“娘想着,既然你已经年满十七,又六艺皆精,不如便替你找个好夫婿,择日嫁了吧。”
倾衣面上神色一僵,一时间竟没反应过来。
雪氏有些不忍,踌躇片刻,继续道:“娘知道你在府里受了许多委屈,九年前那件事总归是娘对你不起,害你落下病根,至今腿疾未愈。如今你也大了,是时候找个靠谱的夫家嫁出去,便不用再待在叶府受苦了。你放心,娘一定替你好好把关。再怎么说叶家也是大世家之列,找个门当户对的人家嫁了,定能享荣华富贵,安逸半生。”
倾衣眨了眨眼,嗓子眼干涩得冒烟,指尖深深掐进掌心,才艰涩地挤出来一句话:“女儿的心意暂且不论,在这处处明枪暗箭的叶府出嫁,当真……那么容易吗?”
雪氏讶异:“阿衣在担心什么?放心,只要我们不去招惹人家,老爷一定会给我们阿衣一场风光大嫁。到了那时,娘才能安心在这偏院颐养天年,不用成日都提心吊胆啦。”
倾衣:“阿娘的意思是,只有女儿不在叶府,您才能安安心心过自己的日子?那您同女儿说一声就是,我立刻收拾行李离开叶家,保证不给您添麻烦。”
雪氏没想到她会反驳,当即神色一变,忙道:“那怎么行?你若不作为叶家小姐出嫁,往后王氏和陈氏都会把咱们娘俩当成寄生虫,这日子还怎么过?再说了,嫁出去的女儿如泼出去的水,若能在离家前为叶氏再挣得一份荣誉,可算是天大的孝敬!”
这番话几乎把倾衣心里凝起的最后一丝希望彻底打碎。她低下头,十指用力到发白,才勉强没让自己当场发作。
而雪氏也不言语,只用一种殷切的眼光看她,仿佛认定了倾衣一定会点头答应。
一如往常。
想来雪氏这些年所做的一切,终不过为了能在叶府立足罢了。为此,她不仅辜负女儿双手沾血挣来的机会,甚至在她被家主重罚时不管不顾,任由一个八岁女孩在风雪中跪了一夜。事到如今,又想方设法把叶倾衣往外推,生怕她给自己“平静”的生活添乱。
殊不知,雪氏这十年平安,是叶倾衣磨平棱角、拔去利爪,一味忍让才换来的片刻光景。
倾衣心底突然被一阵胜过一阵的无力感蚕食。仿佛三尺热血刹那冰封,还没来得及打哆嗦,冷气便从骨子里散出来,侵入五脏六腑,直叫每一次呼吸都凉得可怕。
这或许源于原主的绝望,亦或她对真相的再一次失望。无论如何,当倾衣再次抬头看向雪氏时,眼里已大雪冰封,再无流转生机。
她轻声道:“娘,兹事体大,再容女儿想一阵子吧。”
雪氏还欲再说,目光触及倾衣冷寂的神情,便心头一跳,匆匆低头“嗯”了声,道别离开。
门关上,隐去最后一道日光。倾衣垂眸,掐进手心的指节用力到发白。
原主的情感天崩地裂,她也跟着遭殃。心里憋着一团火烧得难受,又被一桶水浇成冰块,忽冷忽热得她甚至想把脑子拆出来看看。
原主自出生起便没踏出过这座山,纵有渊博学识,也不过被局限于四方天地。她能坚守的东西不过一份“好好活着”的期许,却在有了些盼头时被他人踩着脊梁骨碾入尘埃。
那一夜起,叶倾衣再没站起来过。跪着跪着,低头低惯了,背后便只剩母亲了。
可即便原主为此染上一身病痛,甚至孤独死去,都从未得到五姨娘的认可。事到如今,五姨娘还一心想着把这个“成天惹事生非”的女儿当作讨好家主的礼物送出去,以她的终生幸福换取自己片刻安宁。
或许雪氏确有难言之隐,可不管什么理由,都绝不能当成背弃女儿的借口。
“轰!”倾衣重重挥拳砸向案几,茶盏叮叮当当响作一团,整间房都摇了几摇。
她闭上眼,胸口剧烈起伏。自己发善心愿意替别人善后已经是天大的忍让了,凭什么还要受这种气?即便叶倾衣有借尸还魂之恩,也不是她蓄意要死后魂穿,实话讲,即便倾衣不帮原主料理叶府的争端,也无可指摘。
既然故去,就不该再管劳什子前尘旧事。何况原主也已用十七年短寿回报了雪氏的生养之恩,再有多的,算上雪氏的步步厌弃,也早该一笔勾销。
倾衣竭力平复心情,却始终满腔闷火不得纾解。她刚想喝口茶冷静冷静,就听屏风后有人凉凉道:
“生气?打。”
她猛地回头,发现陆长白不知何时下了床,松松散散地倚在门边。
他身量很高,宽肩窄腰比例上佳,换作平时倾衣定会感叹一声“好抱”。奈何此人头顶年画娃娃,实在有碍观瞻。
倾衣:“你说什么?”
“你生气了,”陆长白指指倾衣。
“打她。”再指指门外。
“心情好。”最后指指自己。
他咬字的音色很耐听,如上好瓷器般令人心驰神往;每个音节都似裹着沙砾,滚落在听者心头,拖曳出一道不轻不重的磁痕。
可偏生他断句断得很生硬,听上去像把一个完整的句子掐头去尾再一字一顿倒腾出来,总令人觉得有弦外之音,却迟迟等不到下文。
倾衣瞠目结舌,脑子里那些小九九一时全乱了套。她看着陆长白,心里混乱得一片空白,半天才憋出来三个字:“不能打。”
“为何?”陆长白道,“不爽,便打。”
倾衣:“那人打不得。打了,是要遭天谴的。”
陆长白静静看了倾衣一眼,突然转身就走。
“没意思。”
“诶,你这人怎么这样!”倾衣跳起来拽他,却在手指擦过衣袖时被陆长白一把拂开,连连后退了三步才站稳。
陆长白蹙眉:“不许碰。”
倾衣扶着桌沿,被这人山路十八弯的脑回路搅得哭笑不得,一时间连生气都忘了。
“陆兄,你以为这一身伤是谁替你包扎的?该碰不该碰的我都碰了,不觉得现在才说这个有些迟了么?”倾衣戏谑道。
陆长白手中竹棍顿时一紧,地板被敲出一声清脆的“咚”。倾衣立刻条件反射地眼前一寒,下意识往桌子旁凑。
倾衣有些紧张地沉默着,指尖无意识扣住桌面,全副心思都放在陆长白的身上。果不其然,还没待她开口试探,就听他沉声道:“你碰我,我,碰回来。”
说罢,青竹棍虚影一晃,如长蛇般直奔倾衣面门!她立刻反手往桌上一拍,轻飘飘向旁滑出两步,竹棍擦着前额而过。还没定神,又一棍已直逼前胸,逼得她往下一蹲,再就地滚了几滚,藏到桌子底下。
倾衣刚有些沾沾自喜于自己临危不乱的反应,就听得颈侧传来“叮”一声脆响,再缓缓转过头去看,便看见青竹棍笔直地钉进了桌腿,几根乌发悠悠飘落。
她顿时起了一身鸡皮疙瘩。陆长白是真动了杀心,方才若不是偏了半寸,她此刻已身首异处。
而反观陆长白,虽被斗笠遮着看不清表情,倾衣却敢肯定,他此刻定是满脸冷漠。
“为什么,不给碰?”陆长白缓缓道:“心情不好,打惹我生气的;你碰我,我碰回去。不行?”
他似乎极少说这么长的句子,一字一顿得竟有些可爱。倾衣呆坐片刻,终于“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哈哈哈哈你这人实在是……太好玩了!”倾衣笑得花枝乱颤,拍着大腿半天缓不过来。她心底那些阴暗的念头在这一来二去间已烟消云散,再抬头时,连耳边还插着根棍子都不顾,径自从桌底下爬了出来。
“陆兄,随便打人可是要罚的,不能动手。”倾衣抹着眼泪花,笑道,“难不成你见人不爽便上去开打?难怪落了这一身伤。”
陆长白看了看自己干净的鸦青色衣袂,冷冷开口:“没伤。衣服没脏。叔父不准。”
倾衣无可奈何道:“一,你昨天还伤重得闷头睡了大半天;二,衣服没脏是因为我辛辛苦苦给你搓了一个时辰;三,听起来你是想说你叔父不许你随意打人?那倒要感谢你乖乖听话了。”
陆长白不语。片刻,一收手抽回青竹棍,走回内室坐下。
倾衣拉开椅子坐下,缓缓呼出一口浊气。经此一番,她已下定决心,往后将分内事做好,便不再久留。
不知过了多久,陆长白突然幽幽开口:
“早饭。”
于是倾衣笑起来,把早已凉掉的食盒拎到内室,顺便推开了窗。
“是午饭啦!”
阳光倾洒一地。
“你碰我 我碰回去”
“不给碰”
“我要碰就碰”
“我是碰碰车吗???”
——两个三岁不到的小孩吵架
每个有一定戏份的人物都有隐藏的线路,相信随着剧情的推进,她们会更加立体与完整。
倾衣的确因为得到改变一切的机会而十分感恩,但这个机会也并非原主赐予她的,对倾衣来说只能算是“机缘巧合”,因此她能把原主的遗憾(没照顾好母亲)这一点完成,就算报完这具身体的恩了。
(小可爱们应该能理解吧QAQ)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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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第 4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