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仙之日启。”
白雪支颐坐在灵界官署的长案边,再一次百无聊赖地打量自己这只永远不离身的蓝色螺钿锦盒。
锦盒上用了宽长的红纸封口,郑重写了七个字:白雪成仙之日启。
“里面到底是什么?真想打开看看。”
白雪坐在大案边,凝眸细思。山野的清风透过窗户吹拂着她的鬓发。
她知道自己是尘封了一段记忆的。那记忆被纳在一只星弥台内,星弥台如今就在这螺钿锦盒中。
锦盒内不仅有星弥台,还有些别的重要的东西。这盒子当年是由她亲手封上的。只不过,封印盒子的记忆也一起落入星弥台中了。
白雪已将这盒子盯了有一百年,越看越想打开,着实是好奇!
“为什么到了成仙之日才能打开?可是以我现在的实力,想要修成仙起码得一万年。那不是......一万年后才能打开?”
“难道里面装了什么魔鬼,只有等成了仙才有实力对付它?”
官署内难得的清闲,白雪的十指轻轻地敲击在螺钿锦盒上。
思了半晌,终于还是好奇心太强烈。
“我都看了它一百年了,不能看它一万年吧!我就现在悄悄地打开一下,反正也不会有人知道。再说,盒子里的东西当年都是我亲手放的,应该不会真放个魔鬼吧?”
山林绿岭间清风涌动,白雪的面庞淡淡浮出一丝紧张的红晕。两指悬在封条前,又默了片刻,慢慢地挥了下去。
红色封口条随着一股灵风,慢慢地从下方揭起,毫发无损,轻轻落于桌面。
蓝色螺钿锦盒完整地呈现在了白雪的面前。
她深吸一口气。
看了看左右,不知道里面是不是藏了什么绝品法宝,要真是,可得看紧了,不能让同僚们发现。却见官署里其他的灵官同僚都在支颐歇息,没人注意她。
咔哒一声,锁扣轻启。白雪慢慢地将锦盒托到自己面前。
很好,没有冒出魔鬼。是安全的。
打眼一瞧,竟也不是法宝,什么光泽也没有。心底不由得一瞬失望。
“原来不是留给自己的好东西......唉。”
这箱子里,只破败地盛着四样东西:星弥台、一片褪色的布料、一张褪色快要断的红纸、一封信。
白雪先将那巴掌大的布料拿起观望,眉头皱起。
“这......好像原本是黑色的,怎么,竟然都褪成麻布色了?自然风化也风化不成这样吧?怎么像是被人摩挲太多次,所以变成这样的。”
布料放下,又去取那红纸,展开一望,真是奇迹!如此薄脆之物,生生凭一股灵气封着,至今都没完全断开。只不过,也褪色折叠得不成样子了。
皱眉细观,原来是一张婚书。“夙世前因,共缔道果,天地证盟,日月共鉴......谢堪,白雪。”
若是婚书的话,自然是自己和这叫谢堪的。前些年她也曾下凡办差一趟,偶尔获悉,原来自己曾和此人在凡间有过一段情缘。
但看此婚书竟被自己如此珍重地收藏在锦盒内,白雪不由得还是啧了一声。
“我怎么变成这样了?我自生下来就一心只有修道,怎么竟也贪恋起男女情爱来?还将此人......将此人如此珍重。”
瞥见那褪色的麻布料子,不消说,肯定也是他的。自己失落的那些年到底发生了什么?
“真是令人汗颜,令人不耻。”白雪大是失望。
又捻起最后那封信,暗暗感到不妙。“唉,不会这个也跟他有关吧?如果真是......那还真是,道心破败!”
此信必然也是自己写的,不知究竟写了什么好东西,最好是给自己留了张藏宝图。
白雪将信慢慢拆开,一张被保护得很好的纸缓缓坠落桌面。开宗明义,简洁至极。
生怕自己看不到,或万年后此墨会褪色似的,只四个浓墨粗壮无比的大字:生世救他。
白雪缓缓把纸放下。难受地叹了一口气,抚了抚心口。兀自扒住窗子发呆。
“救......救个屁啊。谁来救救我?我到现在才不过灵气三阶。”
烦躁地把信一把挥走,“原来盒子里就这些东西。真是白好奇一百年了!”
还剩一只星弥台,不过那里面的记忆自己自然是不取的。待何时再取?也许等成仙之后吧。不过,即便成了仙,自己恐怕也不会取。不过都是些凡间的往事,回忆了又有何用,白白耽误修行。人还需向前看。
“白雪!你扒着窗子干什么!”远远地,一个同僚递送文书过来。
白雪一看,正是司无咎,既是同僚,如今也是朋友。那年自己在灵界犯了事,从被贬下凡,到最后被接回来,都是他一手接送的。很多事自己也得谢谢他。
“没事,我心口不顺。”
司无咎走过来,把文书放下,也一打眼瞧见盒子里掏出来的这些东西。
望着那张已明显经过岁月摧残的泛黄婚书,他的思绪不由回到那天。大威德海的漫天阴影下,自己奉命前去带白雪回灵界。白雪和那男人哭得抱作一团,屡屡向自己放狠话,最后,终是自己拆散了他们。
白雪和那男人笑对地坐着,当着满山洞流泪的众人,郑重地签下了三张婚书。
他们二人各自收了一张,贴身存放,最后一张则被白雪笑着燃起火光,红纸明明灭灭,化成灰烬泯灭在黑暗的山洞里。“烧向天地,我们来世再约。”
如此情深意切,撕心裂肺,连自己都动了成全他们的心思。不过,可惜最后还是被自己略施小计带回来了。
那男人一路狂追,奔逐在大威德海的阴云下,最终,呕出一口血,直直倒了下去。
他那情状,真可谓是癫狂又四大皆空。
白雪坐在窗下挠挠耳朵,觉得烦躁,司无咎却罕见地沉默了,半晌不说话。
“白雪......忘了他吧。你在灵界会有更好的前程,回来才是正确的决定,他只是凡人,修不成仙,与你绝非正缘。”
白雪无聊地,敲敲螺钿锦盒里的星弥台,“喏,早忘了。”
司无咎泛红的眼不由得笑了笑,倒是把她这茬忘了。那日她终于开窍,决定放下这段前缘,继续专心修仙,他们所有的人都很高兴。十方烟云乡的桃花林里,再也没有一个彻夜哀哭的女子。
司无咎:“你的道心一直让我们望尘莫及,万年之后,你一定会修成上仙。”
白雪:“借你吉言。”
“走吧,随我去雷城办趟差。”二人把锦盒重新收拾好,贴回封条,白雪就准备随司无咎走了。
突地,界清天内一阵金钟轰鸣,连续震动三十二下,此动静,竟有摇河徙岳之威了!
顿时,官署里的所有灵官都崩溃地奔了出来,互相大问,“天呐!三十二下!足足三十二下!”
“这是又有人飞升了!还是飞升到了三十二重天!”
“仙界总共才三十三重天,此人竟能飞升到第三十二重!”
“不知究竟何方神圣!”
“是咱们灵界飞升去的吗?还是人界飞升的?”
却见很快一个大灵官急匆匆地禀牌子来了,向众人宣告,“人界方才飞升了一位仙君,姓谢,如今正在三十二重天受封!快快快,都各自回官署去,各自准备相应的受封事宜!”
白雪只好同司无咎告辞,自回了都天司忙碌。“不知是什么人,竟然一下子就飞到三十二重天,真羡慕......”
回眸一瞥那只重新封好的蓝色螺钿锦盒,心底还是觉得淡淡的惆怅。
毕竟白白失去两百多年的记忆。不知道那两百年里......自己到底是什么样的姿态。
自己......真的在人界生活过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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数百年前,人间,稻梁镇,赌石街。
这是白雪被打下凡的第九日。
穿了身蓝色长衣,面貌淡漠,正在街市上慢慢走着。
她经过几天的摸索,已捉摸清楚凡人脾性,其实和灵界之人也无甚差别。既有蝇营狗苟者,也有急公好义者,无论僧尼道俗,帝王将相,贩夫走卒,俱在轮回下滔滔奔走着。
看了几天,只觉得这些凡人都有一种急切的感觉,似乎急着完成所有的事情。
“他们的生命最多只有一百二十年,如此短暂,的确是要急一点的。”
经过九天的摸索,她已调整好姿态,彻底接受了自己变成凡人的事。
也给自己弄来了一只药箱,她身无长物,只剩一点医术,能助她在凡间先混着饭吃。
这日,她背着药箱,来到了这条著名的赌石街。打算看看凡人是怎么赌石的。这可是灵界没有的玩意。
时值初春,处处风物晴朗,翠草生辉,人头攒动,车水马龙。
大片绿柳拂在长堤,诸般笑语从游人间传来。燕子南归,冰雪消融,红梅悠悠绽放,空气里浮满清新的花草馨香。
赌石街上人来人往,热闹至极。从街头到街尾都是卖翡翠原石的摊位,每个摊前都杵了不少人,等着看开石。
“凡间确实热闹,不像十方烟云乡里,终年无人迹,只有落花声、流水声。”
“既来之则安之,先研究研究他们怎么赌石。”
她闲散地逛着,四处流连。
却见街正中的一个摊位前,立了一清俊的少年,约莫十五六岁,着蓝衫,怀中抱着一块未开的原石,满目犹豫。
而他身边还立了一个黄衣少年,两人互相攀谈,似乎准备互换手中的原石。
白雪立定观看。
只见蓝衣少年手里的石头是透出一条绿缝的石头,众人称之为“一线绿”。虽不知彻底打开后,这一线绿能延展多远,但起码是有翠在的,绝不会亏。
而那黄衣少年手里的却是一块灰扑扑的大粗石,看上去很没前途。
白雪心想,“虽然我不懂赌石,但这两块一看就很明显,当然是一线绿更好。这蓝衣小子怎么还对那大粗石动心了?他看上去很想换这大粗石。”
看这处热闹的人越来越多。湖畔绿柳下,亦走来一穿银灰色广袖的男子,身姿如松,挺拔沉静。作的是日常打扮,墨发低垂,以一根暗银色长簪在颅后低低地压着,随着春风轻扬,两缕鬓发闲闲地被吹过耳,露出一张清冷从容的脸来。
谢堪乃是修真界修士,今日无事,遂出来转转,体验一番人间的风土人情。
他恰巧站在白雪身后,高出一个头来,随人群一起注目那两个少年,心内也泛起疑惑,“看上去一线绿更好,这少年如何要换?”
黄衣少年眨眼一笑,“怎么样,到底换不换?”
蓝衣少年:“把你石头再给我摸摸。”
灰石头递过来,蓝衣少年掐紧眉头飞速心算,虽说自己的一线绿已是十分稳妥,但这家伙的灰石头却有满片黑藓!
赌石界有一句暗语极少人知道,“绿随黑走”,翡翠原石外头覆了多少黑藓,开出来就有多宽的绿。那些路人嘲笑这黑石头,却真是有眼无珠。
不过,自己的一线绿是少爷挑好了的,自己若老老实实开这一线绿,开出来好坏都是少爷的事,打不着他。若私自换了这绿随黑,开出来不是满片绿......
众目睽睽下,蓝衣少年的眉毛紧到不能再紧,掐住手心。“换!”
他相信自己的判断,若这次换对了,替少爷赚回一块极品翡翠,那以后自己在府里的日子就好过多了,兴许......还能慢慢攒到赎身钱。
却见满大街的人都涌过来了,听见这小子竟然用自己的一线绿换别人的大灰石头,都说他疯了。
一堆人在街边茶馆里喝茶。“这小子什么人?怎么这么多人看?”
“华家的家仆,叫华二,我们镇上有名的观石小童。”
“观石小童是什么?”
“就是他生来天赋异禀,特别会观石头。就这华二,这些年给他华府整了不少好翡翠回去了。”
“他怎么用一线绿换那块灰的?”
“不晓得,约莫是疯了!”
“说不准,兴许人家有独门的鉴别方法也未可知。”
茶馆老板叹道:“唉,这华二也是投错了地方,偏偏让那华承雁买了去,华承雁性情暴虐,动不动打杀家里人,我看华二这一次,行的是险棋。”
众目睽睽下,华二和黄衣少年果真互换了石头。摊位老板看他们一眼,然后分别重新在两块石头上写下名字。
“一刀穷,一刀富,一刀披麻布。两位客官请看好了,我这就开石。”
围观群众将他们拥的水泄不通,白雪不由得也兴奋起来,无比好奇这两块石头开出来是什么样。
谢堪淡着眉目,只浅浅看了一会,见磨石头很费功夫,恐怕得站上两个时辰,有此功夫他还不如回去多修炼一会。遂不看了,离群而去。
白雪鼻翼微翕,“怎么有股淡淡的檀香。”回头一望,却只见春风拂绿柳。她继续转目认真地盯赌石。
给原石开窗的过程很慢,只见全程那华二都咬紧牙关,手握成拳,是非成败在此一举。而那黄衣少年却很是悠闲,折了根草叼嘴里看。
捱了许多时辰,终于,两块石头彻底开出来。那一线绿果然翠光清绝,分量非轻。而那大灰石头,开出来仍是灰石头。
“祸事了。”华二心想。
不等人群发出嘘声,却见华二将身一扭,鼠一般地从人群里窜出去了,而后一路狂奔,速速消失在街角。
人群不由发出哄笑,“他的石头错了!怕华承雁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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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晚时分,白雪在茶馆喝茶,瞧见华承雁找到了华二。
整条街都听到大街上华二被踢到吐血的惨叫。
“我的一线绿呢!我的一线绿呢!”
“听别家说我的一线绿开了个高货糯化底,本少爷我兴冲冲跑过来看,嘿,你猜怎么着,我的一线绿不姓华了,改姓李了!”
华承雁照着他心窝子踹,又一脚直接冲着他脸颊踹,华二被打的如沙袋一般,侧在地上狂呕血。
“少爷,我是被人骗了,他用黑漆和浮萍伪造黑藓,我以为那是块极品。”
华承雁:“蠢货!越说越来气!他骗不到别人,怎么就骗到你了!蠢货!真他娘的晦气!”
华二匍匐着抱住华承雁的脚,低声下气:“少爷,再给我一次机会,明天,我一定帮你挑一块极品回来。”
那华承雁又好生揍了他几拳,撂下枚荷包,“就这么多,你挑不回来,我打死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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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带着伤的华二路都走不稳,他惴惴小心地捂着那荷包,心中盘算,“只有五十文,能到哪里去挑好石头?赌石摊的老板也不是不识货的,真高货他们岂能用五十文卖给我?”
“要不直接跑了?不行......我娘还在镇上,我跑了,她怎么办。”
华二思来想去,唯有再赌一次,他返回家中,取了自己所有的银钱,共计三两。
“今天我买两块。如果两块都是好的,就给少爷一块,我留一块。如果一好一不好,起码少爷那能交差。如果两块都不好......不行,绝不能有这种可能!”
华二头尾四顾,反复逡巡,在每个摊子前都仔细琢磨一番,最终选定两块。一块呈椭冬瓜状,一块精小许多,若巴掌大的方印。
却在这时,又一华家的家仆跑过来,名叫华三,“少爷让我来看看你买好没。”
华二赶紧把两块石头塞进篮子里,用红布挡好。“选好了。不,还没选好,我钱不够,少爷是要给我补点钱吗?”
华三嗤笑一声,“不把你打死就不错了!还想他的钱!你篮子里藏的是石头?给我看看。”
华二赶紧后退,不欲让他知道自己买了两块。不得法,只有掀开红布一角,让他瞧见那大冬瓜石,“买了一块,你看见了,走吧,等我开好了再带回府。”
那华三被他推推搡搡地赶走了,心中却狐疑,屡屡回头瞧他,见他果然鬼鬼祟祟,不停摸篮子,心道:“买就买了,却避着我......难道篮子里不止那块冬瓜?”
冬瓜既已让华三看了,华二只能先去开那冬瓜。幸好,开出来是块中品半山水,也算可以交差了。华二缓缓呼出一口气。
待到午后,赌石街游人减少,华二乔装打扮一番,鬼鬼祟祟地又去开那方印石。
篮中这方印石他心底很有把握,即便不出个上品,中品也必然有的,这石头的色泽、手感他仔细研究了半个时辰,用尽毕生所学,若这石头开不出翠,那他观石小童的名号就此可以摘了!
在街尾店铺里,华二同掌柜的凑在一起慢慢削那石头。此二人却越削越激动。掌柜的声音快控制不住了。
一磨,跳出灰石的绿。
二磨,大片延展的绿。
三磨,滴水空明的极品帝王绿。
掌柜的抖起来,“满翠......满翠......我开出满翠了......”
华二极力叫他住嘴,掌柜却抽风一般大叫,“我开出满翠了!我开出满翠了!快来看啊!满翠!高货好水极品帝王绿满翠!”
只见他们这石头正是碧波荡漾,雅韵清绝,玉翠冰寒滴露华的罕见名品帝王绿翡翠,赌石一条街的人晃荡半生恐怕都未见过如此的极品。
大片大片的人群奔涌过来,整条街都沸腾一般,每个人都发疯似的问,“满翠?谁开的?”
华二警铃大作,趁人还没到,将那玉夺了,转身逃去。
半日之间,不消说此镇,整个东隽府都知道稻梁镇赌石街出了一块极品翡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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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暮后,华二去华府交了那冬瓜石,幸好华承雁不在家,据说出去看满翠的热闹了,是以没打着他。而后华二回了自己的家,母亲正忙完晚饭,躺在床上歇病。
那满翠就像一块烫手山芋,隔着裤腿把它灼得七荤八素,半日之间,大喜大忧。若能顺利出手也罢,自己不仅奴契能到手,后半生也能过得有滋有味。若出手时稍微惹了眼,恐怕就不是被打一顿这么简单了......
华二躺在牛棚的稻草上,掂量那满翠,看它在月光下泛出莹莹绿光,眉头几番舒了又锁。
突地,门口的篱笆门却被人敲了三声。
华二警觉地去开门,长出一口气,来的是那卖药女子白雪,这两日母亲不适,恰好遇上这女子施医赠药。
“你母亲今日可好些?”
白雪熟练地把药箱解下来,然后从里面取出各色瓶罐,准备调制今天的药方。
“好多了,真是多谢你。”
白雪话不多,二人准备进屋看望华母。突然,篱笆门又响了,却是华承雁的声音在外咆哮,“华二!滚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