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甲眼神有些闪躲,吞咽了下口水,吞咽的声音在安静的审讯室内,格外清晰,让人想装听不到都难。
他在紧张。
宴赤见多了这种人,对付经验丰富得多,他冷笑着,在气势上绝对压制:“齐雪前天死了,你知道吗?”
“死了?!”陆甲睁大了双眼,眼中的震惊不似作伪,“什么时候死的?她死了,那魏易曾经给她买的那些东西,花的那些钱,是不是都可以要回来?要回来后是不是都归南溪了?现在南溪死了,是不是也能算我的了?”
谈到魏易的遗产,陆甲生了锈的大脑转出了匪夷所思的速度,眼神中迸发出贪婪的光芒,像是换了个人似的。
沈梵音不知道陆南溪骗他说房子给了小三的事,没有接话。宴赤拧着可以夹死苍蝇的眉头,语气颇为不耐:“你亲手杀了你的女儿,现在只想着财产?”
“人死都死了,我多要点钱怎么了?!我和她妈也需要钱养老啊!”
这句话倒是没什么毛病。
沈梵音见过很多无耻、不要脸的人,但陆父的无耻程度,还是超过了她的接受范围。她不想和他继续浪费时间,将话题重新拉回齐雪之死:“你认识齐雪,知道她和魏易的关系,并且知道她的住处。”她的语气肯定,随手拿起桌面上的笔,一下一下敲击在桌面,响声平添了几分紧张气氛,“你知道魏易曾经为她花了很多钱,想要要回这些钱。你有非常充分的杀人动机。”
她的话让陆甲彻底慌了神,挣扎着想要站起来辩驳,双腕却被紧紧箍在桌面上,发出撞击声:“我没有!我杀她干什么!”
“你连亲生女儿都能杀,为什么不能杀你女婿的情人呢?或许你就是想帮你女儿解决危害她婚姻的女人呢?”
沈梵音语速极快,像机关枪似的,将陆父噎得说不出话,张着嘴半晌没说出什么有力的反驳,来来回回只念叨着:“我没有,我没杀人!”
“那就老实交代,你是怎么知道齐雪的存在的。”宴赤柔和了声音,难得扮演起唱白脸的角色,“只有你将一切说清楚,我们才能为你洗脱嫌疑。”
沈梵音和宴赤一唱一和,虽是第一次合作,却有莫名的默契。
单向玻璃的另一侧,秦深的目光紧紧锁住玻璃后的沈梵音,耳机里是她面对犯罪嫌疑人,越来越游刃有余的话语,他恍然想起很多很多年前,又或者很多很多年后,那个第一次面对嫌疑人,紧张又忐忑,问询时涨红了脸颊的小姑娘。
袁满看一眼沈梵音,再看一眼秦深,努力憋着笑意。
青檀寺里他最擅长观察,也最了解人性,这俩人之间的特殊磁场,让他的八卦之魂从很多年前便开始燃烧,烧到现在什么都没烧出来,只剩了一团灰烬。
秦深问不出来,沈梵音在情爱一事上像是少了根筋,懵懵懂懂不知所云,但他的第六感告诉他,这俩人过去一定发生过什么,说不定是很惊心动魄的故事。
审讯室内的问询还在继续。
陆甲不再隐瞒,将他和齐雪认识的过程,一五一十全部交代。
“有一次,我来找南溪拿赡养费,正好碰到小易和这个叫齐雪的女人一起从家中出来。我悄悄跟着他们俩,看着小易将她送回家,知道了她的地址,拍下了他们偷情的证据。后来我才知道,那日正好是南溪在出差归来的日子。每次她出差,这俩狗男女都会在家中厮混几日。”
沈梵音突然想起下午时看到魏易的支出记录,脑海中灵光一现:“你用此事威胁过他们吗?”
陆甲慌忙解释:“就那一次!那次我去找南溪,也是因为被债主逼得太紧了。虽然没找见南溪,但是我用照片向小易拿了一笔钱。”
宴赤恍然大悟:“十万现金?”
陆甲点头:“对。从魏易那里拿到钱后,我寻思着再去找齐雪拿一笔钱,但是她似乎并不怕她和魏易的事被曝光……后来我去她家找她时,她没再给我开门,甚至报了警,找了警察要来抓我。再后来,我就没再去找过她了。”
如此,所有的细节都完成了闭环,陆父在不知不觉间,为自己排除了作案可能。
沈梵音问了最后一个问题:“齐雪的事,你告诉过你老婆吗?”
“小易死前,没说过。这事儿哪能让那个老太婆知道?她知道了,一定会告诉南溪,南溪一定会闹。我还要靠这件事,从小易那儿拿钱,怎么能让她坏了我的好事?”
“听你的意思,魏易死后,你告诉了你老婆?”
“昨日我们去找了南溪,离开后,我不小心说漏了嘴,让她知晓了齐雪的存在。”陆甲不明白沈梵音为何执着于这件事,“你刚刚说那个小贱人死在前天,可我和我家那老太婆昨日早晨出发,午后才赶到岛城,前日一整日,我们都在村里,有人为我们作证,这件事不可能和我们有关系!”
……
陆母被关押在走廊另一侧的审讯室中,像是活死人似的,垂着眼睛死死盯着桌子上金属手铐光滑表面反射出的顶灯倒影,默默发呆,不发一言,亦没有任何表情。
这次随沈梵音走进审讯室的是秦深,宴赤换到了玻璃外站着观看。
宴赤其实不太清楚,为什么沈梵音要求逮捕陆母。按照他的想法,陆甲有杀人动机,认识齐雪且知道她的住址,还有暴力倾向。如果不考虑作案时间,他才最有可能是那个凶手。
只因为可视摄像头的监控,而将罪名安插在面前这个老妇人身上,未免有些太过武断。
沈梵音没有坐在她的位置上,而是站起身,在陆母的面前左右踱步,并不开口提问。不知几个来回后,陆母终于有了反应,她抬眼望着沈梵音,眼睛里全是红血丝。
“我什么时候可以出去?”
这是陆母开口说的第一句话。
沈梵音走到她对面的桌子前,靠着桌沿而立,轻声问她:“出去之后,你想做什么?”
“……将南溪的后事好好的办了。”
“陆南溪的死牵扯进刑事案件中,在警方还没尸检结束前,无法将尸体还给你。这件事应该有人告诉过你才对。”
陆母神色未变:“这样啊,大概我没听见吧。”
沈梵音叹了口气,不再兜圈子:“认识齐雪吗?”
陆母顿了顿,似在犹豫要不要说谎,片刻后还是说了实话:“认识。”
“想杀她吗?”
陆母抬起头,皱起眉头:“我为何要杀她?”
“如果杀她,能让陆南溪活过来,你会杀她吗?”
这句话听起来极其荒谬,却让陆母落下了泪:“如果能让她活过来,别说一个齐雪,就是让我把你们都杀了,我也会去尝试……可人死不能复生,我杀她有什么用呢?”
在走进这间屋子前,沈梵音其实没能完全理清,陆母的杀人动机。
到底是什么原因,能让一个被打了一辈子都没反抗的女人,突然执起刀刃,刺向一个素不相识的人呢?
也是刚刚,她看着对面人世界都崩塌的模样,想明白了那个原因。
按照原本的轨迹,如果陆母未曾按下那个按钮,不曾穿越,在魏易死后不久,齐雪便被警方找到,配合调查,那时,她和魏易的关系也会通过警察之口,被陆南溪知晓。
陆南溪会做什么?会崩溃?会找齐雪算账,手刃齐雪?还是会依旧为了魏易的遗产,和陆父起争执,两败具伤?
无论会发生什么,在沈梵音眼中都不重要。重要的只有,一个母亲为了保护她的孩子不受伤害,能做出任何事。
是什么让陆母主动执起刀刃?
只能是她的女儿陆南溪啊。
若陆母在昨日,十二月二十七日下午按下那个按钮,那么二十九日下午的陆母将会穿越到二十五日下午。这一个穿越的陆母或许会认为,只要她杀了齐雪,就能避免陆南溪身上的悲剧再次发生。
只是这个陆母在二十七日下午时间重叠,消散于时间之时,怕是不会想到,事情最终会是这么一个走向。
她最终还是没能保护她的女儿。
陆南溪还是死了。
沈梵音垂下头,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办。
秦深看了眼纠结不已的沈梵音,第一次替她做了决定。
他看向陆母,神色是罕见的温和:“陆女士,齐雪死了。”
陆母呆住:“死了?”
“对,接下来我说的话,或许会颠覆你的认知,但我们有确凿的证据,证明我说的每一句话都是真的。而我们给你一个机会,你来选择你的结局。”
沈梵音瞥了秦深一眼,并没阻止。
秦深将他们还原的案件过程,挑重点简略告诉陆母。陆母初时只觉得荒唐,渐渐却听入了迷。
她也不知道她中了什么邪,竟然觉得面前这个好看的年轻人,说得都是真的,并没有讲故事欺骗她。
秦深讲完一切后,沈梵音接着开口:“现在的你,没有杀齐雪的心,按理说我们不能将这一切全部归在现在的你的头上。但这个案件总归和你有脱不开的关系,我们也无法装作一切都没有发生。”
她叹了口气,只觉得这一切就如同一场荒诞的电影,结局竟然要戏中人亲自书写。
沈梵音缓缓开口,语气不再犹豫:“你想活还是想死?我们都会成全你。”
房间里安静下来,没有人开口。
不知道过了多久,大概五分钟,大概十分钟,大概半个小时,陆母垂着的头再次抬起,眼中泪光和笑意并存。
“我想死。”
这三个字,是她为自己选的结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