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乐神殿中,莫珏有段日子不来了。
梅蘅怀着孩子,身子也渐渐沉重,医侍说让她时常去外头走动走动,到时有利于生产。
姚淑君这六百年里,因偷炼西海禁术而被反噬,日渐疯魔,终日被执念缠身,患上了癫狂之症。在她癫狂症尚可控时,姚家人也想方设法为她寻门亲事,想着她成亲之后,转移个注意力,最好是嫁于修行人家,好帮她撤除狂症,恢复清明。但每每有媒人上门,姚淑君都会以各种诡异古怪的手段将那些人吓跑。久而久之,姚家的人也不再逼她成婚了,只是将她关在家里。莫珏看在姚廉、姚朔两位重臣的份上,始终没有对姚淑君痛下杀手,只是亲手废了她秘密修炼的西海禁术。可姚家的人难免有看不住这位癫狂小姐的时候。
这日难得的日头好,梅蘅在花园里散步。
姚淑君却不知从哪个角落里杀了出来,头发凌乱着,连脸也没来得及洗,身上还沾着些不知哪里的灌木丛中掉下来的落叶。
梅蘅自是不愿意见到这人的,扭头就走。姚淑君却一下子瞬移到了她面前,拦住了去路。
姚淑君的双眼早已混浊不清,如蛛丝般的遍布着杂物,头发一半挂着一半披着,样子十分吓人。而这样的她,竟还能认得梅蘅:“哈哈哈哈哈!你跑什么呀?我是鬼吗?”说着,她撩起一撮头发,从发缝中阴森森地看着梅蘅,还冲她拌了个鬼脸。
梅蘅慌得后退了两步。
“我可不是鬼!我是神!我是九天玄女!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姚淑君不依不饶,“你是什么?行尸走肉?非神非人非鬼!哈哈哈哈哈!你甚至都不在六界之中了!你的魂魄飞去了幽冥川,幽冥川都不敢收你!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梅蘅换了个方向走,想要避开她。却不知她因修习西海禁术,功法了得。虽禁术被废,但原先的功法底子还在。姚淑君又一个瞬移,挡在梅蘅面前。
“梅蘅,有一件事你一定很想知道。只可惜若我不告诉你,这满宫中上下,便无人敢告诉你。”
有侍卫想上前将姚淑君赶走,可谁料到她功法非同寻常,力气也非同寻常,侍卫们根本按不住她,反而被她打得不敢上前。
姚淑君收拾完喽啰,继续道:“你那神界公知的情人儿啊,宁安风府的小公子呀,他今日便娶亲了!哈哈哈哈哈!你可知他要娶的是谁?是沧州领主的女儿,娜娅。听说娜娅年轻又漂亮,与风小公子甚是相配呢。只是可惜了有些人,要抱憾终身了呢!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心如死水的湖面开始泛起微澜,一圈又一圈,搅动梅蘅已经破碎的心。梅蘅还以为,这个世界上已经没有任何事情能让自己动心动情。医侍说过,这几个月梅蘅的情绪不能受到任何搅扰,一旦动心动情,极有可能有生命危险。
浓烈而刺鼻的花香忽然闻不到了,手中不知觉失去了力气,娇艳欲滴、刚刚从枝头剪下的鲜红的牡丹从梅蘅手里滑落,“娘娘……娘娘……”仙婢们连忙扶住她,呼唤她,可是梅蘅都渐渐听不到了,耳朵里只是嗡鸣声,太吵了,吵得头疼。她只看到有仙婢不停地张口做呼喊状,很是焦急,可是她什么都听不见了……天地和所有人的身影也在一点点模糊,眼中失去焦点,神识开始涣散……梅蘅不知道的是,在众人的惊呼中,她直挺挺地向后栽倒去,可是她自己什么都感觉不到了。
梅蘅是被刺痛疼醒的。所有要紧的穴位都被施了针。手臂被扎地像刺猬一样。梅蘅用尽了全身力气,想像往常那样开口说话,却发现自己只能发出一点点特别微弱的吐息声,“我……疼……”
“娘娘您说什么?”有仙婢凑近跟前,问梅蘅。
梅蘅没有想到,自己用尽了全部力气说的话,仙婢却根本听不清。自己可能真的是快要死了吧。“我……疼……”梅蘅艰难地重复一遍。
梅蘅还来不及反应,从腹部传来的剧烈的抽搐顿时让她清醒了不少。抽搐越来越密集,疼痛越来越剧烈,“啊!”梅蘅忍不住发出惨厉的痛呼。
又想起,在花园中,姚淑君告诉她风铭要娶妻了,可是妻子不是她,是娜娅!梅蘅逐渐清醒,记忆如潮水般向她席卷而来,她裹挟在滚滚红尘之中,一路走来,尽是无奈。现在想来,在人间那一世,竟然是她与风铭唯一厮守的时候。原来人间一趟,只是为了给她和风铭一个成全,仅此而已。造化弄人,连生而为神的梅蘅和风铭都逃脱不过!身体的痛此时又算什么?与心里的苦相比,身体的痛不及万分之一!
“娘娘用力啊!娘娘!”底下稳婆焦急地大喊。
另一个稳婆则慌慌张张跑出去,不知道给谁通风报信。
跑出去的那稳婆在莫珏面前噗通一跪,莫珏的心跟着一沉。
“尊主大人,娘娘的情况,实在是实在是……”
“快说!你哆嗦什么!”
“娘娘早产加急产,现下出血不止,根本使不上力!这只怕是……只怕是……要血崩啊!”
莫珏一把揪起那老妇人的衣领,“还不快去救人!救人!”
“是!是!”老妇人连滚带爬跑进去,看着濒临崩溃的梅蘅。
“医仙!医仙!”莫珏在外头焦躁地喊着。
“尊主。”急匆匆从里头跑出来一个医官。
“情况怎么样了?”莫珏低着头,手扶额,声音压得很低,掩饰内心的慌乱。
“老朽必将用尽毕生所学,尽力保住娘娘和孩子。”
“你告诉我,最坏的情况是什么?”莫珏眼里净是红血丝,狰狞而可怕,瞪着医仙。
“娘娘和孩子一同仙去。”医仙匍匐在地上说。
“这种情况,有几成会发生?”
“七……七……成。”医仙浑身发抖。
“难道我的夫人和孩子就必须要死一个吗!嗯?”莫珏用法术拧住医仙的脖子,把他从地上提起来。
“不……不……尊主……”医仙吓得连话都不会说了。
半晌,莫珏将那医仙摔在地上,像是挣扎了很久,他冲医仙跪下,行大礼,悲慽道:“求您,救我夫人一命!”
那医仙心惊胆战回到产房门口,刚刚短短半晌,却像是过了万年那样漫长,医仙擦擦汗,搭上梅蘅的脉息。
“医仙,”帷帐里,传来梅蘅微弱的声音,“我……我……求您一件事,我知道自己的身体早就不行了……”梅蘅大口喘气,“可若是这个孩子死了……我的另一个孩子……风月舒……莫珏……一定会……杀了月舒……我必须保证……他的孩子……安然无恙……才能……才能……救我……救我的孩子……”
“医仙……我知道……我已经……回天乏术……可是……他的孩子……不能死……就全当是为了……为了……我的孩子……”
“我求你……保孩子……你放心……我留了一道遗旨……不会让莫珏杀你的………”
“这是我自己的选择……与你无关……求您……看在一位母亲的份上……满足我吧……”
“我这辈子……从来没有为自己活过……可是这一次……我想……自己选……我要……我的孩子活……”
医仙已然泣不成声。殊不知,梅蘅这番话,已经传入了莫珏的耳朵里,一字不落。莫珏长身玉立门外,一动不动……
女子的惨叫声混合着长风幽幽的呜咽,风中夹杂种种域外的狼嚎,鬼鸣,妖哭……
最凄厉的惨叫伴随着最尖锐的哭声划破天际,魔域上空极光忽明忽暗,阴晴不定。然后是一阵静默,静得可以听见每一个人的心声。
一个稍显忠心的仙婢接过孩子,那仙婢的头上明晃晃地插着一支轻羽簪。她将孩子抱至梅蘅床边,柔声道,“娘娘,是个男孩。”
虚脱中,梅蘅斜睨到这婢女发间的轻羽簪。她明白,是宫外的青环,终于将新的暗桩派进来了。梅蘅并不看那孩子,而是如释重负地笑了。她拉住那仙婢不肯放手,仙婢识趣地跪到梅蘅的榻前。梅蘅轻轻摸了摸仙婢的头发,转了一下她发间插着的那只轻羽簪,就像当时初见青环一样。梅蘅用只有她们二人才能听到的声音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回娘娘,婢子青雪。”
梅蘅有气无力地说道:“青雪,这宫中危机四伏,你要照顾好自己。小王子,以后就交给你了。他虽是墨族的孩子,可他身上也有着我们宁安城的血脉。我算了一卦,这孩子日后会是墨族最伟大的尊主,他将结束墨域和宁安城持续了数万年的战乱与纷争。所以,就请让我自私的为他取名吧。就叫——念悯。”
青雪喃喃道:“念?铭?”
梅蘅回道:“念天地,悯众生。心念的念,怜悯的悯。我请求您,照顾好念悯。”
青雪抱着小王子泪流满面:“婢子遵命。”
梅蘅又道:“这段时间,让宫外的环娘,将潜伏在墨族的所有暗桩撤出,叫大家出去避避风头。”
青雪哭得不能自已:“谨遵仙主之命!”
“青雪,替我梳妆打扮,今日他要娶妻,那人虽不是我,可我也要打扮地漂漂亮亮的,就好像他的新娘,是我。”
“是,娘娘。”
梳妆的间隙,梅蘅突然抓住了青雪的手,说道:“青雪,我还有一事相求。”
“娘娘请讲。”
“替我转告莫珏,我答应他的事情,我做到了,只希望他不要食言,放过我的孩子风月舒,莫再干涉她的因果。待百年后,那孩子自有仙缘。”
“好!”
对着铜镜中的自己,梅蘅忍不住落下泪来:“青雪,我要走了。只是我和风铭的女儿,风月舒,她还一人在天元山中修行。月舒,是我和风铭在人间历劫时所生。因那时我和风铭都是被抹了记忆、封了修为的凡人,生出的孩子也自该是凡人。后来,我和风铭历劫结束,想起还有月舒一个孤女流落人间,于心不忍,便去查了她的来历。原来这孩子本是普通的凡人命格,却因上上辈子在人间时做了许多好人好事,感动了掌管一方气运的仙君。这仙君便许了她一世仙缘,这辈子便投胎在了我和风铭的家中。我历劫结束后,回到人间,见月舒一个孤女备受欺凌,于是破了她凡人的迷障,执意将她带到神界来。怎奈何她一进入神界,竟身形和面容都缩小如七八岁女童、智力变得也只有孩童一般。想来是因她本凡人,只因一世仙缘和我的私欲便被我带入神界,违了轮回的规矩,遭了反噬。但我不忍放弃她,便寻了高神,希望为这孩子指点迷津。高神道这孩子天生神骨不全,若要强行成神,唯有刻苦修炼一法。而神界最佳的修炼之处正是天元山,我和风铭便狠了狠心,将这孩子送上了天元山。至于后来她又是如何拜师忘忧真人门下的,想来是在山中刻苦努力,亦命中有此机缘吧。”
“但月舒一人在天元山修行,我总归是不放心。希望你能替我常常去山中看看她。”
“娘娘您说什么我都答应您!娘娘!”青雪哭成泪人。
交代完这些,梅蘅长舒了一口气,缓缓闭上眼睛时,好像听到耳边传来一阵风铃声,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声音悠扬舒远,动动鼻子,浅浅的滹隙……大漠驼铃,沧州遥遥……是沧州!是来自沧州的风声!是他!他来了!
梅蘅又睁开了眼睛,看见了眼前那个意气风发的少年,她的少年。在人间时,他们自少年相识,然后梅蘅看着他成为壮年,伴他进入中年,最后陪他一起安度晚年;从意气风发的少年郎,变成白发苍苍的老阿翁……看他满口牙齿全部掉光,最后只能顿顿喝粥;那时,梅蘅还去拔过他的白胡子,风铭也揪过她的白头发……人间一世虽短,可是足以跨过万年漫长岁月,相伴到老;神仙一生漫长,却等不来一位白头的老阿翁颤颤巍巍走过沧桑。
风铃响起,他来了,他终于来带她走了。风铭抱起虚弱的梅蘅,在她额上落下轻柔的一吻,眼中尽是心疼:“对不起,我来晚了。我带你回家。”“嗯!”梅蘅点点头,把头依偎在她最爱的人的怀里,肆意地闻着他身上的味道。他坚定地抱着她,揣在怀里,就像是失而复得的珍宝……不!怎么能是珍宝那样的物件儿呢!她是人,她是他最爱的女人,捧在掌心怕化了,含在嘴里怕融了。他舍不得她,这辈子都不会再放开她。
走出长乐神殿,便是长定门,过了长定门,再过一座离恨桥,就离开墨族的领地了。离恨桥上冷霜月明,离恨桥下万丈深渊,没有人知道底下压着什么妖魔鬼怪。
耀旻在手,前路未有。莫珏手持耀旻剑,在离恨桥上等着风铭和梅蘅。他还是不肯放她走。
风铭怒斥道:“她只剩一口气了,你也不肯放她离开吗!”
“她是我的妻子。”莫珏扭头,向二人走去。耀旻剑火光灼灼,莫珏也浑身也仿佛烧着了一样,双眼通红——“至死都是!”
“莫珏!你这是走火入魔之兆!”风铭冲他大喊。
“她若是走了,我又何惧入魔!”莫珏说罢,举起耀旻剑,“放下她。”
梅蘅闻言,睁开虚弱的眼睛。她的神识已经开始涣散,身体发出片片细碎的光片,逐渐消散。风铭抱在怀里的她越来越轻,越来越轻……
“风铭哥哥,过不去就算了吧,你就在这里陪我。”梅蘅眼中只有风铭。
“好!”风铭抱着她,在离恨桥上,就是在这里,梅蘅曾被莫家兄弟活生生毁去神骨,再无法成神。
梅蘅躺在风铭怀里,听着风声,风铭则在她耳畔唱起了童年的歌谣。歌声止,梅蘅也即将消散,风铭看着梅蘅远去的碎片,她这一生被人这样折磨,非人非神非鬼,游离六界之外,早已失去了重入轮回的机会,幽冥川中不会找到她的魂魄,从此世间再无她的痕迹。风铭忽而双目清明,眼神坚定:“蘅儿别怕,我来陪你。”纵身跃下了离恨桥。
就在此时,梅蘅仅存的一缕魂魄闪烁着点点的光芒,漂浮至风铭怀中,也随他落下。
梅蘅轻快地闭上了双目:“神生漫长,总算有了归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