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曾吹落北风中 第25章 第十六章

天元山，忘忧峰。

一棵高大的凤栾树下摆着一张灰色石桌，石桌上刻画着十九条横线和十九条竖线，相互错杂，组成一幅棋盘。棋盘上零星散落着小块的各色奇石，那些奇石子五颜六色，并无一颗规规矩矩地摆在横竖线交汇的点上，而是五花八门地乱放着，像是被谁故意洒落似的，但细细瞧来，却又隐隐有规律可循。

忘忧真人斜倚在石榻上，美人卧拄着头，看着眼前似棋非棋的石子，拿起一旁的白石悬壶，品着个中好酒，细细思量着山中修习的日子。

忽见他抬手，一枚朱殷色的奇石子已夹于修长的中指和食指之间，忘忧却头也不抬，径直将石子向前甩出。奇石子飞速撞到忘忧峰的真气结界，一片白雾晃动。凤栾树也抖了抖自己的枝杈，像是被人搅扰了好梦，落下几片绯红的叶子。

“老四，好久不见。”他闷哼道，手中又把玩起了另一种色泽的奇石子。

结界中应声而出一个人影，怀里紧紧抱着一个气脉微弱的女子：“二哥，久违。”

忘忧耷拉着眼皮，漫不经心地瞅了瞅他和他怀中的女子：“这位，便是你那夫人？”

莫珏来到忘忧的石桌前，径直跪下：“求二哥出手，救她一命！”

忘忧指了指旁边一张空着的石榻，示意莫珏将梅蘅放在榻上。忘忧却依旧慵懒地斜倚在自己的石榻上，只是挥手间，指尖便又悄然夹起了一块散发着月白色荧光的奇石子。只见那月白色的奇石子悬停在梅蘅额间，散发出月华般的光芒。忘忧闭眼，感受着来自奇石子传递的消息：“修为废，元神损；神骨毁，心脉断。”

瞬间收回奇石子，忘忧的眉头拧了起来：“四弟，此事有些为难。将陨之神，药石无医。”

莫珏着急道：“医仙也是这样说的，只是，这女子对我是至关重要之人，我无法眼看着她就这样死去。”

忘忧打量了他一眼，喝了口酒，悠悠地又道：“四弟，红尘中事，多不能尽如人愿，何不想开些，放下执念？”

原来这忘忧真人，本是耀旻墨族的二王子莫忧。只因看不惯神族各部落之间的纷乱侵扰，又自小就痴迷于道法修炼，便于两万岁那年拜师入了天元山，自此去俗家姓氏，唯余法号“忘忧”。数万年间，他不再理红尘世俗，只于道法一门清心修炼。如今已颇有所成，独居于天元山忘忧峰中，只有几名弟子在旁相伴。

莫珏扑通一声，直接跪在了忘忧真人面前：“求二哥出手！二哥避世修炼多年，定有起死回生之法！四弟请求二哥，出手相救。”

忘忧真人缓缓站起身，叹了口气：“你生母寂灭之时，你未曾来求我；大哥和三弟叛乱之时，你未曾来求我；这些年风风雨雨，耀旻墨族的明枪暗箭你都扛了过来，我本以为你已经成长为了一位可以独当一面的尊主，没想到，竟过不去这情劫。”

“我且问你，你能为了她，做到什么程度？”

莫珏坚定地答道：“付出生命，在所不惜。”

忘忧有些愤怒：“你为一个女人付出生命，整个耀旻墨族怎么办？你可有想过，墨族叛乱刚刚平定，百废待兴，其余神族各个虎视眈眈，谁不想一口吞下墨域占为己有？而你身为一族首领，却沉迷于男女情爱之事，你对得起信任你的众仙家吗！”

莫珏跪在凤栾树下，沉默良久：“二哥，小时候，我常被大哥和三哥欺凌，幸得有你庇佑，才能平安长大。年少时我并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只以为拿到权力一切就会好。如今我确实大权在握，晨起暮休，都一心勤政为民，不负族人和众仙家所托。只是，我亦不舍我的爱人，我不忍看到我心爱之人神魂俱灭。每每想到可能会痛失所爱，我便心痛得不能自已。我可以为我心爱之人去死，亦可以为我族人赴死。我只是想要她和他们都在。我想要权力，却也并不想因此而牺牲爱人；我想要与爱人相守，却也并不想因此而抛弃族人。我承认我确实贪心，可世间难道没有两全之法，可以同时保全族人与爱人吗？”

“鱼与熊掌不可兼得，若真有万全之法，世间便不会那么多无奈与无助了。”

莫珏的眼泪不争气的夺眶而出：“二哥，若真有那么一天，望您能够出山还俗，替四弟我，撑起全族的担子。”

“所以，你是在告诉我，你做出选择了对吗？在权力和情爱之间，你选择情爱？”

莫珏哭着说：“因为她是梅蘅啊。神生漫长，万年孤寂，她是我漫漫长夜中唯一的一点温暖，我只想与这温暖相伴的时间长一些。”

忘忧越听越气，挥手将一片奇石子重重打落在莫珏身上：“醒醒吧，四弟。我并无救治之法，你下山去吧，从此之后别来找我。”

莫珏却并无离开之意：“二哥，若二哥一日不肯出手相救，我便在这里跪一日；二哥三年不肯出手相救，我便在这里跪三年。直到二哥肯出手为止。”

忘忧隔空挥袖，一个巴掌便结结实实地落到了莫珏脸上：“你胡闹什么！你还以为自己是万年前那个不被重视的小小王子吗？四弟，我虽不理红尘世事，可是也不得不提醒你，现在的你，没有资格任性胡闹！”

“二哥清修万年，未曾动过凡心，自然不晓得情爱的个中滋味。梅蘅，是我于三界四海八荒之中，最珍贵之人。为了她，我甘愿放弃一切。”

“红颜祸水！你信不信，我现在就杀了她！让她连一丝残魂留下的余地都没有！”

“二哥，我会一直跪在这里，等你改变心意。”

“你等得起，可她的身体等得起吗？既然你如此糊涂，那就由你跪在这里吧！”

莫珏设了一个结界，将梅蘅护住。又将自己的真气灌注了大半给梅蘅，替她暂时续一口气。

蘅儿，你一定要撑住，等忘忧真人改变主意，你就有救了。

冬去春来，雨雪风霜，三年不过弹指一瞬。

莫珏的身上结了一层淡淡的寒冰，发丝凌乱地披散在脑后，双腿已然麻木毫无知觉。

就在这样一片萧瑟凄寒之中，忘忧终于再次出现：“三年了，你要看看这三年里墨族都发生了什么吗？”

不待莫珏答话，忘忧便大手一挥，从太古神邸中遗落的法器玄极镜现于半空，镜中画面一帧一帧浮现在莫珏眼前：

姚淑君站在墨族的一众将士面前，朗声道：‘前墨族尊主，莫珏，隐遁潜逃，弃墨族于危难之中，是我族之罪人。经我姚家多方探查，确认其人已尸骨无存。我姚家，世代忠良，多次挽救墨族于危难之中，扶大厦之将倾，有功于社稷。现尊奉姚朔为墨族新任尊主，诸位可有异议？’

底下乌泱泱地站了一片墨族军士，高举的旗帜早已变成了“姚家军”，他们高呼着姚家，举手喝彩，并无半分异议。

忘忧将玄极镜一把收回，对莫珏道：“看到了吗？这就是现在的墨族，已经归附于姚家了。自此以后，你再不能为墨族之尊，你将终生隐姓埋名，了此残生，你——悔吗？”

莫珏只觉周身寒冷至极，瑟瑟发抖，他双手搂抱住自己，却坚定地摇了摇头：“不悔。”

忘忧又道：“三年不悔，足见你心之诚。但你可知，这女子元神早已残损，神骨早已被毁。就算我如今勉力救她，她也无法再度成神了。”

“我自己造的孽，我自己还。我会护她、爱她一辈子。”

忘忧继续道：“你对她全心全意，可她未必会对你心怀感激。”

莫珏无奈又悲痛地笑道：“无妨，只要她活过来，只要她陪在我身边就好。”

忘忧无语。双手结印，施法，只见眼前景象瞬间变幻，冰雪飞霜瞬间消散，再睁眼时，一切又已回到了原点。

还是那棵悠悠地飘着绯红色叶子的凤栾树，梅蘅也还在石榻上安睡。莫珏不可思议地望着忘忧。

忘忧端起一杯茶，抿了半口：“玄极镜中万事皆空。”

莫珏恍然大悟：“玄极镜？原来刚刚的一切全是玄极镜中幻象？”

忘忧悠悠地继续道：“不错。我用太古神邸遗落的法器玄极镜为你编织了一段幻象，只为试探你是否诚心。但我毕竟也出身墨族，是你二哥，不能拿整个墨域的未来同你玩闹。”

“谢二哥成全。”

“玄极镜中万事空，但留在你身上的伤痛是真的。”

莫珏这才感到双腿早已麻木，无法动弹。

忘忧却像是没有看到一般：“不过玄极镜亦可推演未来，若你真在我这忘忧峰跪了三年，墨族确实会如镜中所示，发生内乱。姚家会取代莫家，成为墨族新的尊主。”

莫珏拱手作揖道：“我知错了，谢二哥。”

“带她来石室吧。”

莫珏抱起石榻上的梅蘅，天色已晚，山中寒凉，莫珏将披风轻轻包裹住梅蘅的头，遮盖住梅蘅的脸，怕她再次感染风寒。

“月舒，”忘忧唤出一位小仙，“替为师护法，三个时辰内，不许任何人进入石室。”

“是，师父。”那名唤月舒的小仙恭敬地回复师父的话。

莫珏一时好奇，向那名唤月舒的小仙看去，是一个平平无奇的低等仙子，只是眉眼间有些熟悉，气息也有几分熟悉。莫珏于是向忘忧问道：“多年不曾见你收徒，这位是？”

忘忧看了一眼月舒，解释道：“这是我刚收的小徒，前不久弟子试炼大会上，见她悟性极佳，是个好苗子，唯一遗憾的是天生神骨不全，若是就此埋没，难免可惜，不如入我门下，清心修炼，万年后亦可成宗师之用。”说罢，便引三人来到石室外，施法打开石室，只留月舒一人在外护法。

“若我没有记错，你天生便是神界唯一的冰魄石心。”忘忧对莫珏说道。

莫珏闻言，将左手放到他右侧的胸膛上，那里是他内丹精元所在，里面是他的真身元神，一颗冰魄石心在右侧的胸腔中温暖有力地跳动着。莫珏的母亲是冰渊族人，真身是藏于北海海底的万年冰晶，而父亲莫无慈是由天元山上一块天生地养的奇石所化。莫珏是冰晶与奇石的结合，天然生就一颗冰魄石心。这是整个耀旻墨族都鲜为人知的秘辛，这颗冰魄石心，也正是莫珏能够同时修炼冰系术法与火系术法的原因。

“若要救她，唯剜心之术。不知你是否愿意？”

“我愿意。”

莫珏从胸腔中掏出自己的冰魄石心，交于忘忧。忘忧则将一半冰魄硬生生剜下来，另一半石心则重新送回莫珏的胸腔。

忘忧用法术觅了梅蘅的内丹精元之所在，梅蘅的真身是五色梅花，胸腔内跳动的本应是五色五瓣的梅花，但如今，只剩下两片花瓣勉力维持，由于心脉已断，这两片花瓣已呈凋零之态，容色枯槁，已是废心，不能再用了。但是花瓣毕竟还与体内其他血脉相连，只是在微弱的抖动，维持着最后的供血，还不能生生掐断。忘忧继续施展疗愈之术，将莫珏的那半颗冰魄之心送入梅蘅胸膛，将梅蘅的血脉与冰魄之心相连，重新汇成一个整体……

许久，忘忧道：“这换心之术极其耗费修为，须得是被剜心之人心甘情愿自愿献出，这颗心才能发挥出作用。但是，莫珏，自此以后，你的修为会折损大半，再无法掌控冰系法术了。”

“自此以后，你二人为同源之心，她的喜怒哀乐，你皆能一一感知。但是你的悲喜忧惧，她却无从感知。你是她生命之源，你死她必死；但她死，你不会死。若有朝一日她身陨却并未伤及心脉，三日内取出她的冰魄之心，我能替你将冰魄心脉还原。”

交代完这些，忘忧总算是完成了一桩大事，看着莫珏带梅蘅远去的背影，忘忧喃喃道：“我的好四弟呀，但愿你是真的不会后悔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