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吟寒几乎是脱口而出:“绝不可能是凤缃。”
司马仪听出他语气里的笃定,却忽然有些羡慕凤缃。
她这一生风雨逐流,风光过,没落过,却不会有一个人愿意站在她身侧,坚定地说一句:“绝不会是她。”
不必去求证就会相信的人,或许,曾经有过吧。
两人出了山洞,外面又开始落雨。
山色空濛,绿水迢迢,万物都被薄雾轻纱笼罩着,呈现一派迷蒙混沌的美。
她伸出手去,接了一捧水权作净手之用,手洗净了,似乎就将杀戮洗去。
然而,无穷无尽的杀戮,真的能终止吗?
陆吟寒在身后抖撑开一伞,向上方遥遥招了个手,不多时便有马蹄声远远地响起,如闷雷滚动之声,由远及近,只是几息的工夫,便到了眼前。
他身手敏捷地翻身上马,随即向司马仪伸出一手,“落雨了,我送仪姑娘回去吧。”
司马仪愈发看不懂陆吟寒,分明两人隔着血海深仇,他为何总是能做到这般的淡然,仿若一个局外人一般,只是偶尔恨意会掩饰不住地泻落,让她在忘却他的真实身份的边界时陡然惊醒。
但仔细想想,他们二人一同做的事也并非正常人能做的,也只有仇人会日日刀剑相向,会在深夜醉倒时流露出真实的情绪,含泪望向对方时毫不掩饰自己心中的恨意,佯装玩笑地说:“我早该杀了你的。”
如果他没有利用价值,她会毫不犹豫地杀了他。
如果她没有利用价值,他也会毫不犹豫地杀了她。
这样浓烈的恨意却藏在两幅云淡风轻的皮囊下。
可惜她不是司马仪,他也不是陆吟寒。
这样平静的日子终究会结束。
司马仪忽而一笑,将手搭上了陆吟寒俯身递出的那只手上,借势上了马背,坐到了他身后。
马背很宽敞,她和陆吟寒之间隔了一拳的距离也依旧不觉得拥挤。
他将伞递给她,司马仪从善如流地接过,遮住了垂泻的天光和斜落的无边细雨。
纵目望去,只见雨雾在山峦间袅袅盘旋,依山而落的屋宇升起煮饭烧菜的炊烟,一缕一缕地流入天幕,而浩大苍穹也因染上几分人间烟火气而覆上了一层朦胧而温馨的美。
归家的牧童会悠哉悠哉地吹着衢州小调,驱牛而行,望见等候在村口的爹娘时,展颜而笑。芳香扑鼻的饭菜,温暖的烛光,絮絮叨叨的家乡话,在这里慢慢展开。
然而只是一隅,只是一点微不足道的喜乐。
除此以外,一切都是肃然寂寂,萧索凄凉。
她如过客,眼观世间悲欢,却早已深陷在人间的风雨如晦中,难以独善其身。
舍了一身风骨,于业火中挣揣,暂忘旧恨,淬心沐火,是否能换来一场不负恩仇的圆满?
陆吟寒的声音平稳地响起:“累了就睡一会儿。”
司马仪收回神思,不咸不淡地讥笑:“……这得好好考虑考虑,万一你一个不高兴将我踹下山崖了可怎么办?”
她还是很惜命的。
“我还没有卑劣到那种地步。”
“这个……有待商榷。”
陆吟寒:……
马行在雨中,不急不缓,和哗哗啦啦的雨声一同响在天地间。
头顶的伞稳稳当当地撑着,雨密了又散,疾了又缓,也丝毫没有影响到伞下的人。
感受着司马仪冷淡温热的呼吸轻轻喷在自己的颈侧,陆吟寒忽然感到很安心,他的思绪也随着雨声飘向很远很远的往昔。
彼时他初入鹤云台,又是一只妖,自然不受待见。祁筠不在的日子里,人人都能踹他一脚。
他一度无法忍受,想过逃离。
可每晚祁筠回来时,总是眉开眼笑地逗他,讲她白日里练功的趣闻,讲她下山除妖的经历,还总是带回来一些奇珍异宝哄他开心。
他起初厌恶她。厌恶她的这副做派。
她越是风光,越是仁善,越是待他好,他便越是嫉恨。
鹤云台踩在他一族的尸骨上扬名,其后人虽未参与那场屠杀,可他们凭什么这样心安理得地走在累累白骨铺成的坦途上,沐浴在残血映照的举世瞩目的晖光中。
祁筠越是成功,越是受世人称赞,他便不可抑制地想到,若他族未覆灭,这些荣光,这些赞誉,也能属于他。
他不必东躲西藏,不必寄人篱下,不必忍辱负重,不必承受这些他本不该承受的东西。
祁家人,偷走了本该属于他的一切。
然而在知道祁筠的处境之后,他心里终于生出一些隐秘的快感和得意。
原来,你也不快乐。
他跟随她多年,知道她被人人艳羡的背后藏着一颗怎样孤寂的心。母亲早逝,父亲是位高权重的鹤云台宗主,她是天之骄女,在重重重压之下,不得不扮演着最完美的继承人的角色。
唯一的离经叛道便是收了一只妖兽回鹤云台。
在这样复杂的情感中,他在鹤云台待了五年。
她待他,是极好的。可这种好,似乎只是因为她将他看作一只排遣寂寞的宠物。
是的,宠物罢了。
他原以为自己不在意这些。
毕竟他幼年全族便覆灭在祁家人之手,独自一人被关在缚妖塔里几百年,好不容易逃出来后,在人间流浪时依旧提心吊胆,畏惧着有一天再次被关进那暗无天日的塔内。
于是在遇见她时,便存了刻意接近的心思。
她虽修为绝顶,却未必懂得人心险恶,是而一切都是那么的轻易,顺理成章。
她带他回鹤云台,让他在那里扎根,尽她所能给他最好的,甚至还多次出手教训辱骂他的同门。
不知不觉中,他开始在意她的想法。他总是存着一丝的侥幸心理,想着自己在她心中总归和旁人不同。
却没曾想,满怀欢喜接过的礼物竟然是能置他于死地的焚骨环。
那是她十八岁的生辰。也是他陪她过的第五个生辰。
他仰卧在树上,一如往昔,百无聊赖,懒懒看着这些人类载歌载舞,分享欢愉。
说什么呢?除尽世间妖邪,真蠢。
他漫不经心地笑着,笑着,忽然觉得自己在这里过得也不算糟糕。至少不再颠沛流离,提心吊胆了,至少有了一个不算家的家。
可这是祁筠的施舍,鹤云台的施舍,仇家的施舍。这样的施舍能持续多久呢?
他本就为复仇而来,本不该贪图这些浮于表面的温暖。
祁筠欢喜地唤他:“阿鹤!”
他应声看过去。
那天恰是小暑节气。深夜满山寂寂,梧桐坠叶。
琴声断续传来,人潮中一眼眼掠过,他只一抬眼,便看见了祁筠。
分明已是月上中天,又是在这样峭拔的山峰之上,本该寒意袭人,他却没由来地感到有些燥热。
耳边传来的一声呼唤划破夜幕,如碎珠般溶了夜色的寒和她沉甸甸的喜悦,渐渐浸成了最深重的墨色,在眼前溅起,滚落,溅起……
他视线隐约模糊了。周遭变得朦胧虚无,四下万籁俱寂。
只能看见她双眼如寒星一般明亮,似白玉琢出一般澄澈,而天地间,她眼中似乎只映照出了自己。
这样的眷顾,不由得令他有些失了神。
他收敛了多余的心思,飞掠到她跟前。
祁筠眼中有些犹豫,带着些忐忑和不确信,终于说:“阿鹤,今日是我十八岁的生辰……”
他以为她是要向他讨要礼物。
没想到下一瞬她低下头,声音低低的开口:“我有个礼物想要给你。”
他眉梢一挑,觉得有些稀奇。一是今日除了是她的生辰外,不是什么其他的大日子,二是她每日都会带些宝贝给他。
不曾见过她这般郑重。
祁筠笑着从怀中掏出一个玉色的匣子,很是小心地在他眼前展开,两枚指环静静地躺在冰冷的盒子里,在月光下流转莹莹光华,美不胜收。
她拿出那枚墨色的,小心翼翼地递给阿鹤:“阿鹤一定要好好保管。”
他接过,细细打量了一番,明明是很普通的指环嘛,还要让他好好保管。可笑。
然而他说:“好。既然是筠筠送我的,我当然会留一辈子的。”
祁筠的神色舒缓下来,似乎松了口气,也欢欢喜喜地给自己戴上了另一枚指环。
皎然的月光下,她明眸灿然,笑颜如花,褪去了祁家少主的冷硬外壳,此刻,她只是她,只是祁筠。
他总是会为这样的她,多停驻片刻目光。
与此同时,脑中一个荒唐的念头一闪而过:待在此处倒也不是不行,和她在一起,一辈子。
这样想着,他还是从怀中取出了一个深碧色的珠子,那是他的一半妖丹,名为碧魄珠——乃金翅鸟一族特有之物,然而也只有修炼千年的大妖才能凝结出能一分为二的碧魄珠,此珠可救人,也可杀人。若是注入人体,便可操纵他人为自己所用。
他起初的用意便是想要拿祁筠来威胁祁显恩。待此珠熟悉了她的气息,便能顺利操纵她。
祁筠开心地接过,看了又看,很是喜欢,终于恋恋不舍地贴身藏好。
她说:“这是我收到过最好的礼物。”
他有刹那的犹疑,还是点了点头。
他想:也可以是你的礼物,我会放过你的,我当然会放过你的。
他欺骗了她。那夜便迎来了代价。
原来那根本不是什么普通的指环,而是令妖和修仙者闻风丧胆的焚骨环。
他竭力压抑着焚骨环对他的压制,紧紧咬牙贴着冰冷的墙,任由冷汗涔涔而落,任由疼痛在周身蔓延。
辛苦修炼而来的妖力缓缓流逝,血液似乎也因痛苦而变得凝滞,他将目光投向窗外,投向正对着的祁筠的卧房。
他们住在一个院落,任何的风吹草动都逃不过她的眼。因此他只是咬牙忍耐着,将手臂咬得鲜血淋漓,血肉模糊,也不肯发出一点声音。
一夜,是如此的漫长。
他开始漫无边际地想,她会在做什么,想什么,是否为他此刻的痛苦感到幸灾乐祸,是否会为自己如此轻易得手而洋洋自得……
不是说是送给我的礼物吗?不是要让我保管一辈子吗?为什么要骗我?为什么连你也要骗我?
他的视线变得迷离怔忡,一滴泪从眼角滑落。
啪嗒——
他仿佛又回到了那一年的冰天雪地里,千年前的雪夜似乎还没有如今的夏夜冷,他孤身一人走过族人的尸体,浑身颤抖着,满心都是恐惧,小手上满是血污,他一个个翻过他们的脸查看,终于在日暮时找到了父母的尸体。
夕阳余晖静静地洒下,他们的面容平静而苍白,岁月在此刻凝固了,将他们永远地留在了过去。
然而他却哭不出来,原来悲伤到了极点竟然是这种感觉。
他想开口叫一声爹爹娘亲,却发现喉头干涩,居然怎么都无法发声,怎么都叫不出来那最熟悉的两个字。
雪又开始落了。
铺天盖地的大雪如厚重的棉被盖住了大地,盖住了一切的血腥和杀戮,视线被飞雪模糊,再看不清他们的面容,甚至,渐渐无法看见这里横陈的数万具尸身。
谁也不知道在天地茫茫的纯白之下,掩盖着怎么样的罪恶。
他醒来时是在第二天的清晨。
祁筠走了。一连数日都没有归来。
难道是因为她心虚了吗?难道是因为她不知应该如何面对他吗?
他愈发惶恐,恐惧在日复一日地累积。
终于有一天,祁显恩传人将他带到了无风阁。
祁显恩坐在高位,以一种傲慢轻蔑的姿态将他打量,他问:“你在鹤云台多久了?”
他恭恭敬敬回答:“五年,六月有余。”
祁显恩闻言一声轻笑,居高临下地继续说:“金翅鸟一族,千年前便全族覆灭。不过历任鹤云台宗主从未放松警惕,一直暗中寻觅世间残留的余孽,没想到竟让我发现了。”
他俯身向前,笑得有些阴狠,不复平日的稳重温和:“你,一直掩饰得很好。那么我想问问,你潜入鹤云台,是为了什么呢?”
他难以掩饰自己的震惊,原来竟然是这样的,原来鹤云台后人并不无辜。
只是如今身在此处,他还不能彻底和祁显恩撕破脸皮,许久他才平息下来,道:“你不能动我,我是祁筠的人。”
祁显恩哈哈大笑,或许这句话是真的很荒谬,他居然会认为祁筠能护着他,愿意护着他。
“你是说阿祁?呵……”祁显恩接下来的话更令他震惊,祁显恩说:“她不过是无足轻重的棋子罢了。你难道真以为我会将这个位置传给她?”
他讷讷,很久很久都说不出话。
陆吟寒半眯着眼回想,一面觉得讽刺,一面又觉得她可怜,到现在还无知无觉,还要为了一个舍弃她的宗门卖命。甚至那个骗子都已经死了,等到祁筠发现真相时,连恨都无从发泄。
他忘了他和祁显恩是如何起了争执,祁显恩并不知道他几乎是耗了半条命才将那焚骨环毁掉,因此他才能顺利逃离了鹤云台。
他想问问祁筠一切到底是怎么回事,于是靠着碧魄珠找到了远在极北之地的祁筠。
她受了很重的伤,却还是紧紧握着一朵雪昙。
他觉得可笑,这又是那个祁显恩给她下达的任务,他压根不在乎她,她却以为这些艰难的任务是父亲给她的历练。
真是个傻子。
他靠着碧魄珠将妖力注给祁筠,将她从鬼门关拉了回来,那碧魄珠也因此顺利地和她融为一体。
祁筠醒来后见了他,意外从眼中一闪而过,但是第一要务居然还是去拿那雪昙,对于他的伤势也只是象征性地问了一嘴。
那是自生辰礼后,他与她的第一次见面。
他很想亲口听她说,那枚指环不是她给他的,她并不知情……可是一贯德高望重的祁显恩都能有那副面目,他不敢对祁筠抱有太大期望。
他不敢问,也没有问。
那是鹤云台覆灭前他们的最后一次见面。
复仇计划提前了。
他本来还存着一丝恻隐之心,可没想到祁显恩对他下手,追杀他到天涯海角。
那一夜,他知道祁筠又在万里之外处理着棘手的妖,于是毫不犹豫地率了群妖攻上了鹤云台。
妖怪们许久没有嗜血,都杀红了眼。
最后他亲手刺穿了祁显恩的心脏,震碎了他的内丹。让他眼睁睁看着,缚妖塔被破开,万妖潜逃。
那些妖族都恨透了修仙者,重见天日后愈发猖狂,直接攻入了鹿茸山下的扶昭城。
哀嚎遍野——
他忽然有一些后怕。
祁筠和这些冠冕堂皇的修仙者不一样,她从不滥杀妖族,一向怜惜百姓。若她知道他造了这么多杀孽,她会怎么看他?
他心头一震,拖着伤痕累累的身躯入了扶昭城的战场,替她守下了这座城。
三年后,祁筠心心念念的还是鹤云台。十几年后,如此高傲的祁筠仍然愿意为了鹤云台去伪装,去接近他,讨好他。
真是太讽刺了。
其实打消祁筠振兴鹤云台的念头最好的方法便是告诉她当年的真相。告诉她,鹤云台压根不在乎你,你这么多年做的一切他们都不在乎!
但是陆吟寒却犹豫了。
她生来便是作为鹤云台继承人培养的,他不明白祁显恩到底在想什么,但是谁都不会甘愿做一颗棋子,做一颗可以随时被舍弃的棋子,尤其是被自己最尊敬和亲近的父亲欺骗,利用。
况且他们之间达到了一个巧妙的平衡,各取所需,互不干涉,虽然不知道这一步走完之后,他们接下来该何去何从?
有的时候他无比地希望祁筠将前尘往事都忘却,这样他们俩都不必如此痛苦地活着。有一人糊涂,或许就能幸福。
而前尘往事也该一并同这细雨逝去。
陆吟寒心中划过淡淡的哀伤,他猛一扬鞭,策马往雨中而去,莫辨情绪的一句话响在司马仪耳边:“落日松风起,且逐风雨去。”
骤然加速,司马仪身子前倾,额头撞到了他的脊背,她顾不上疼痛,又听见他说:“仪姑娘,人生苦短,欢愉少有,马上唱罢莫回头!抱紧了!”
司马仪一贯知道他是个想一出是一出的疯子,骏马此时在暴烈夏雨里疾奔,嘚嘚的马蹄声喧如万鼓,似带着倾颓河山的气势,下一瞬就要把人甩下马身。
她懒得再想,此刻她只是司马仪,他也只是陆吟寒,她收起了伞,将身子凑近了些,双手环过他劲瘦的腰身,抱住了他。
骏马在天地间驰骋,两人迎着猛烈的暴雨前行,雨珠声声碎裂在脚畔,残阳的夕光在交缠的衣衫上无声凋亡。
身下的骏马如锋如刃,划开了一重又一重的雨幕,沉沉如暗夜晦暗的前路彻底被马蹄碾平,颠沛流离不公的命运终于被铿锵的尘风击碎。
忽然就很悲伤。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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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章 策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