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昭二十三年,梨花洲上春风和煦,花气袭人,薄雾轻云笼罩着舒展交错的浓荫,在重重天光下落下一道道明暗交杂的光影。
崔十六从扶昭城一路乘船南下沿经青州城,后在八里渡转乘,历时七日,总算到达了目的地。船靠岸后,他下船,再乘一匹快马,过一片花林,在山溪的尽头勒住马,进村后,便等在一家门可罗雀的医馆前。
从白天等到天黑,终于瞧见远处来了个背着背篓的女子,一开始离得远,只见白纱轻委,身形影影绰绰,看不真切她的脸,只能瞧见走路一瘸一拐的,显得很不方便。
走近了,崔十六这才看清,那一瞬他呼吸一滞,忙丢了马绳,快步地迎上去,他想去扶,那双手怎么都不敢,抖了几下又放下,长长吐出一口气,轻而缓的语气,带着说不出的恭敬:“祁少主。”
女子闻声抬起头。
那是一张很难形容的脸。大抵因常年不见日光,她肤色白皙得过分,冷白如玉,在花枝繁叶下流转莹莹光华。
然而眉眼冷淡,凤眼藏锋,一条显眼的褐色疤痕一直从右眼尾端延伸到耳后,虽有些骇人,但却也衬得她周身气质更为冷冽。
她摇了摇头,退后两步,眼里写满了戒备:“公子是不是认错了人,我叫阿歧,并不是您口中的什么祁少主。”
怎么会呢?纵使崔十六平生见过无数人,可祁筠的那双澄澈而深邃的墨色眼眸,洗尽铅华,带着独一份的气韵。
他怎么会认错,这分明是——祁筠。
明昭五年,祁家满门覆灭,此乃鹤云台的第一次事变。在那次事变中,祁筠侥幸活了下来。
她年少天资出众,早早地就被定为了鹤云台宗主的继承人,也因此,在三年后祁筠回到扶昭城时,世人都认为她能重建鹤云台,重振祁氏一族荣光。只可惜功败垂成,继位大典上,祁筠于众目睽睽之下异变成了一只金翅玄鸟。仙门百家怎么会允许一只妖执掌缚妖塔,于是发动了鹤云台的第二次事变。
她在集天下之力的剿杀下逃得无影无踪。仙门百家自知面子上挂不住,在持续了三年的搜寻后,遂也作罢了。这段往事也就跟着那再次隐匿的鹤云台一同销声匿迹了。
往事如尘,崔十六不忍回想,他上前一步:“唉,祁少主,我知你是为了避祸才隐姓埋名,不愿出世,但扶昭城风云再起,此地恐不再安全,你还是早做打算吧。”
他说得情深意切,仿佛真是忧心到了极点。
对面的阿歧神色淡淡,只是疑惑地望着他。
他还待再说,南山堂的医师走出门来,对着他厉声呵斥道:“哪里来的登徒子!阿歧,快些过来。”
名叫阿歧的女子回眸冲崔十六俏皮一笑,丝毫不理会崔十六的高喊:“祁少主,勿要因一时意气再造杀孽啊!”
阿歧快步地进了医馆,脚步轻快,仿佛崔十六说的话与她无关紧要。
只心中想,她在梨花洲也过了这么些年安稳日子,如今不知是谁走漏了消息,连扶昭城无名无姓的小辈都得知了我身在此处的消息。
照夜栖,你怎么还不来呢。
十几年前,九州中以修仙四世家——东南青州沈氏,西方沧州何氏,西南柳州柳氏,西北冀州朱氏最为鼎盛,而这在修仙世家中颇负盛名的四世家又以扶昭城鹿茸山上执掌鹤云台的祁家马首是瞻。
当年鹤云台一役毕,站队祁家的沈氏彻底凋敝。迅速崛起的是北方的金氏和东方的司马氏。
这些年,她改头换面游走于九州之中,暗中联络旧部,借着荆玉牌顺利执掌了荆玉门,在其协助下成功和旧四世家之一的朱氏结成同盟,剿灭了反动的柳氏,渐渐肃清了散落各地的余孽。
至此,天下四足鼎立,局势由以朱氏为首,何氏,金氏,司马氏辅之的新四世家掌控。
重建鹤云台万事俱备,唯一欠缺的,似乎便是这丢失已久的鹤云金印。
而这鹤云金印的下落,近日她才得到消息,应当是在照夜栖手中。当初她继任大典在即,即将接管鹤云台,却惨遭照夜栖暗算,这笔账,或许是该好好算算了。
饭后,医师见阿歧愁眉不展,便询问今日来人所为何事,阿歧嘴里含着饭,含含糊糊道:“不知道,不清楚,兴许认错人了吧。”
这时忽然扬起一阵寒冷透骨的风。有人掀帘而入。来人的声音清冷:“他会认错,我却不会!”
医师和阿歧都闻声望去。入眸的首先是一双薄情而寡淡的眼,只一露面,那月光便似被折了一段落入眼眸,硬生生勾勒出几分动人的芒光。
青白月光下,青丝,蓝衣,腰间银鞭交缠,随风猎猎而动,煌煌灯光映出一张冷白的脸,他眸光冷淡,带着股难以描摹的矜贵慵懒,慢慢往阿歧这边一扫。
——分明是春夜,却料峭得很。阿歧被冻得打了一个哆嗦。
他凝眸望向她,唇畔含着一丝意味不明的笑:“今日除了我,还有谁找过你?”
阿歧神色不改,迟疑着站起身,藏在袖中的手捏紧了,没由来地溢出一层冷汗。
眉梢一低,照夜栖将她打量了个遍,目光最终落到她脸上那道疤上。怎的弄成这副样子?
他刻意加重了语气,似嘲似怒:“祁筠,你真是叫我好找。”
照夜栖步子缓慢而沉重,迎着她一步步走近,他湛蓝衣衫在步履间款款荡漾,似流淌在天地间的浩荡长河,寒意却于水流中堆叠,像是来自极北之地飘雪万里的雪原,又像是来自凝冰的寒泉最深处。
阿歧眼眸中流露出畏惧和疑惑,步步退后,“……公子,想必是认错人了,我不是您口中的什么祁筠。”
下一息照夜栖已拔剑出鞘,剑气横过长天,阿歧愣怔在原地没有躲开,于是那阵凛冽的风只是卷起她眉前鬓发,锋利的剑刃在将乌丝斩断几缕。
他的声音低沉,眼里闪出寒芒,遥遥地落入她眉心,“你若不是祁筠,为何不敢看我?”
照夜栖的目光极冷极淡,静静地凝视着她。
阿歧佯装惶恐地退后几步,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哀声求饶:“公子,草民不知您所说的祁筠为何人,我只是这小小医馆一个打杂的下手……”
一旁的医师也连声附和:“是啊是啊。阿歧住在这里很多年了,公子定是认错人了。”
照夜栖不信,他抬起长剑末端,抵在她的下巴上,将她的脸抬起来对准自己,以审视的姿态望着她的面容。
她五官生得极其锐利,若梳妆打扮起来应当也是个活色生香的明艳美人,可一袭被浆洗得发黄发旧的粗布衣衫,冷淡得如浸在冷冽冰川的眸光硬生生压下了她本该有的所有生气,让她泯然于这芸芸众生之中。
和以前很是不同了。
照夜栖觉得有些陌生,他压下心头的这种不悦,沉声问道:“那你叫什么?”
“阿歧。”阿歧对上他的目光,以极其生疏的口吻,不卑不亢地回道。
照夜栖沉默半晌后,缓缓吐出这个名字,“阿祁?”
阿祁。照夜栖简直要仰天大笑,明明都失忆了,却还叫着往日的名字,这是失的哪门子忆?
他又问了一遍:“你说你叫阿祁?梨花洲的阿祁?”
阿歧唯唯诺诺地点头,模样怯懦。
照夜栖收起剑,目光慢慢扫过这间破败的医馆,发黄发旧的桌椅,逼仄的空间,以及——跪在脚边的两个诚惶诚恐的人。
阿歧低垂着头,沉重地抬眸,视线落到地上,只看见照夜栖不染纤尘的衣角飘忽忽地落到她的手边,像是一朵纯白无暇的云坠入污黑肮脏的泥地里,黯淡星光斜落,却在他身躯的遮蔽下形成了明暗两道对比明显的光影。
他立于光明那处,清白正直,光风霁月,而自己却永坠暗夜,日复一日地浸在仇恨和苦痛之中。
阿歧抑制着骨血里翻涌的恨,如任人宰割的鱼肉,最终等来了他给自己的审判。
“带走吧。”他轻飘飘一句,锵然一声,雨水随之淅淅沥沥地落下。
阿歧有些恍惚,她望着照夜栖留给她的背影,心头涤荡着难以言喻的情绪,雨势渐大,模糊了眼前视线,于是她目光都落入了虚无之处,无一真实,无一可触。
一黑衣男子上前缚住她的双手。想来是照夜栖的手下。
阿歧没有挣扎,回眸看了一眼待了四年的南山堂,问道:“我们,去哪里?”
浮光面无表情地回道:“金翅鸟的故乡——雁荡之丘。”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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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梨花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