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怨东风不留春 第2章 走马观花

“主上，这边。”

忘归已经准备好了马车，早早在这里等他了。

从前沈春白喜爱御剑飞行，喜欢在空中如飞鸟般自由飞翔的快意。然而如今他是世间的罪人，为了不被那些仙家子弟发现，便只能折了羽翼，乘车出行。

沈春白漫步朝忘归走去，等走到人前，又伸出手道：“东西呢？”

忘归似是有所不愿，但仍是从芥子里拿出了一个红木盒。盒子上纹了一条黑色巨蟒，模样吓人，暗紫色图案隐隐发出红光与黑雾。

仙界无人不识这个图案——这正是五毒宗的宗门符案。那是仙山最顶级的炼毒世家。

沈春白从忘归手中接过盒子。

“主上，”忘归抬起头看向他。真奇怪，明明影卫都是没有脸的一片黑影，可忘归黑漆漆的脸上却像是布满了悲伤。他迟疑着开口：“您......”

您能不能不要去赴死。

可还没等忘归说出口，沈春白便打断了他。

“走吧。”

忘归便也不在说什么了。他毕竟只是一个影卫，服从命令是最重要的。纵使他万般不舍不愿，他都没有立场去改变沈春白的主意。

况且，在堕城的日子里，他是最清楚沈春白痛苦的“人”了。

或许，真的是时候应该让主上去好好休息一下了......

“这药吃了后仍有约莫一个时辰的时间才能完全生效。”忘归向沈春白嘱咐道。

五毒宗所炼制的毒药，往往皆是恐怖的剧毒，一般人吃了都够死几百回了。

可沈春白不同，他本是千岁天命，后来又在堕城呆了数十载，一般的毒杀不了他。

而若是以剑刺心，他又担心自己因不甘而成鬼。

因此他想死，想真正安心长眠，也不是件容易事。好不容易才让忘归找出了这么个能让自己死干净的法子。

而在那一个时辰里，沈春白便要硬生生忍受骨肉侵蚀，魂灵剥离之苦。

可沈春白却像是毫不在意，只声“嗯”了一声。

可谁又能想到，曾几何时，沈春白是个极为怕疼之人，因为怕疼，他可没少被朋友给嘲笑。

要是十年前看见这玩意儿，他早一溜烟跑到十里开外了。

但如今，他一心求死，而这已经是算得上体面的法子了。

疼不疼的，忍一忍就熬过去了......

“忘归，”沈春白拉开马车的帘子，一只脚已经迈了进去，却又顿住回头，停了片刻后朝忘归说到：“等我走了，你就别老待在堕城了。”

沈春白抬头望向碧蓝如洗的天空，“之前不是说喜欢长洲的山水嘛，就去哪里吧。”

“主上，您若是走了，那忘归也没了存在的意义。能与主上共生共死，是我之幸。”忘归赶忙说到。

“哎。”沈春白长叹了一口气，“就是怕你这么说啊。”

从前沈春白在仙山上课，第一次听到影卫的时候便觉不喜，那老师说影卫便是为了主人而生，为了主人而死，是最好的工具。

后来一下课沈春白就去找萧凌风吐槽“什么叫就是为了别人而生的工具啊，这也太不像话了吧。”

因此他生出影卫后，便从未将忘归当做一个工具，而是一个活生生的人，当做他在堕城那段日子里唯一相伴。

而如今他要到远方去了，仍是希望忘归能去人间好好生活，总好过陪他在堕城的那些暗淡无色的日子。

“因人而生本就是一种悲哀，你又何必如此固执。”沈春白踏进马车里，拉上了帘子，“忘归，就当这是我的命令吧，去好好生活。”

忘归就站在后面呆呆地望着，他虽是有了血肉和情感，可人实在是太复杂了，很多时候他都无法理解。

他只知道，他是沈春白的小小影子，应该一直跟着他。

如果没有沈春白，他又能去哪里呢？

忘归低下头，沉默不再说话，就这么静静跟在马车后面，就好像刚刚什么都没有发生一样，一切都与从前并无两样，他还是喜欢一直跟在沈春白后面。

两人一马就这么慢慢走着，谁都希望这条路变得长一些，走得慢一些，好让春光把人照的暖一些......

天湖城内，

春光懒懒只轻倚微风，红雨纷纷萦醉人芳香。

小桥流水的江南古城里，街上熙熙攘攘，算是热闹，街边小贩吆喝着，桥头姑娘欢笑着，儿童满面春光奔闹着......

再平凡不过的场景，可在沈春白眼中，确是离家几年来朝思暮想的奢望之景。

这里是俗世人间，是他念了许久的归处。

下了马车，沈春白沿着河流向东走，走过几座古桥和兰亭，再走过一片幽幽树荫，便是曾经辉煌一世的世王府了。

只可惜如今楼去人空，再无昔日繁华之景。

世代便是如此，别瞧人家富贵惹人艳，可谁的命又不是薄如蝉翼？轻翻几下，管它是非黑白？几世的繁华便谢了幕，落得个族灭的下场。

“主上，到了。”忘归替他拉开车帘，沈春白缓缓起身而下。

刚下马车的时候，许是春光太亮，他忍不住眨了好几次眼睛才缓过来。

天湖城的早春向来温暖，照的人舒服，沈春白苍白的脸色也好不容易多了几分红润。

沈春白抬头看向眼前的世王府，太久没人打理，墙角已经布满崎岖生长的藤蔓，鸟雀也在此筑巢。

沈春白走到落满了灰的门前，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轻笑了一声，然后双手用力推门。

吱——

生锈的铁门缓缓被推开，王府内的荒凉景就这么直白残酷地映入沈春白的眼中。

王府共有四院，沈春白自前庭而入，哪里都是一片荒芜，是落寞。

沈春白一言不发，纵是已经料想过，可真的瞧见了那物是人非，却又是一番别的酸楚。

最后，他踏入了他曾经的别院。

曾经的这里，桃李列作锦屏，花茵铺为绣褥，春日之时和风流入，疏竹环绕，中间又是桃花流水，白日里莺燕齐鸣。便叫做春明院，是他亲自起的名字。

当然，这都是曾经了。十多年的光阴岁月早已摧残了昔日辉煌，今朝只剩下无人问津的荒凉。

唯有水池旁一株桃树，仍是不摧光阴，枝头缀满了艳艳桃花。——那是苏别鹤第一次来接他去仙山前所留下的，仙山的灵木，自然不会轻易枯木。

当初他与阿爹阿娘共同将其种于此处，本意是为了让他们见到桃树有如见己。毕竟去了仙山便不能再随意下凡，总得给他的家人留个念想。

而如今，这桃树却成了他对过往的唯一念想，告诉他，曾经的美好皆是真，今朝的苦痛亦不是假。

三月残忍，生在死去的土里的枯木生出了艳艳桃花，东风吹来沙沙作响，轻轻拂落几片红瓣，落了满园。

沈春白背靠树干轻轻躺下，然后就静静抬头看天。

忘归站在屋檐上望向他的主上，他的心仿佛被一块巨石所压，沉得喘不过气。他有些讨厌拥有感情了，因为总是感到难过。

渐渐地，桃花落到了沈春白的身上，而沈春白却一动不动，像是一只安静休息的小狐狸。

许是春光过于和煦，沈春白甚至有了一点困意。可是等下一阵春风吹来，吹起他的发丝。他又从美好的景象中清醒地走出，从芥子中拿出了之前的那颗毒药，毫不犹豫地吞下。

忘归双拳紧握，堕城里最强的影卫，此刻却忍不住浑身颤抖，仿佛吃下毒药的亦是他，他觉得真的好疼。

沈春白仍是静静靠在桃树下，他闭上了双眼。

春意再浓，可他已经没有家了。他所寻的旧林，亦不在人间。

无名的莺燕夺了他的筑巢，这一次，他又得飞远了。

药效很快便起来了，疼痛一点点涌上来，剧毒侵蚀着沈春白的血肉，将他的灵魂一片片撕开。

而他仍是不做声，一动不动靠在那。

天空澄澈明净，蓝得让人满心欢喜。想来今日真是上好的天气，红桃随风而落，沈春白的意识渐渐模糊起来。

像是人间常言的走马灯一样，模糊间，沈春白看到了他那美好又衰败的一生。

他看到了刚出生时阿爹抱着他，阿娘则在一边笑。后来沈春白从王伯口中得知，一开始算命的都说他娘怀的是个女孩，因此王爷王妃一开始准备的都是女孩的衣裳和用物，取的也是个女名，叫沈百春，意为百岁之春，年年伴花香。

怎知后来生出来的却是一个大胖小子，王爷王妃只好改了名，叫作沈春白，也冀明媚如春，一生烂漫。

他看到了三岁时王爷带着他去江边赏景，阿娘则在旁边唱歌谣。

看到了四岁时他一袭金袍，如快活无羁的野马般在府中到处窜来窜去，王伯便在后面满头大汗的追，几个丫鬟都在旁边笑着打趣他。

看到了五岁时春日宴的夜晚，他与爹娘去集市买花灯猜灯谜，看着漫天烟火绚烂如白昼。

看到了生辰宴上宾客满座，他偷偷逃到桃树下偷吃蛋糕，又假装无事发生回到桌前对着少了一块的蛋糕真诚许下心愿。

......

原来那些久的连沈春白自己都以为早已忘记的回忆，他都一直记得......

只可惜，幼时许下的心愿，似乎并没有实现。

沈春白又看到了六岁时，第一次见到苏别鹤的场景。仙山高不可攀的仙者缓缓蹲下身，温柔的笑着与他四目相对，将一株小小的桃树苗放在他手中，后来又牵着他的手，乘飞鹤，游仙山。

看到了他在苏别鹤的炼器室里捣乱的事，看到了二掌门带他去洋角杅赏景游玩，看到了他将碧蓝的照离剑赠与自己，看到了二掌门笨手笨脚地为他做最爱吃的桃花酥，看到他带自己去观星台看满天的灿灿星斗。

他看到了初见萧凌风的场景，两个少年四目相对，沈春白看着对方略显冷漠的双眸，满脑子想着对方怎么长得这么帅，世间安静的仿佛只有风声。

看到了和挚友们共同在仙山求学的日子，在学府他只争第一，却又不想让别人觉得他很努力，于是待到大家都入睡后在偷偷摸摸起来举灯苦读。

看到了挚友们都逐渐觉醒了天命，仙山竟是一下子出现了六个万年难有的千岁天命，惊动三界。

看到他自己拜入了当今剑首天幕峰峰主江落尘门下，成了光彩夺目的仙山首徒。

看到了江落尘教自己练剑，看见了自己与挚友们共同去秘境历练，看见了萧凌风陪自己回人间看望父母。

看见了仙山大典上他一柄照离，震惊来客，自此名扬四海，天下第一人。

看见了春日祭典上他第一次代替苏别鹤，向天命献上百剑舞，以求赐福人间。

那日万鸟齐鸣，百花相映，一舞惊艳四方生灵。

......

原来那些美好得像幻梦一样的过去，他一幕都未曾忘却......

然而，眼前灿烂春光又被血月掩盖。毒药带来的痛感不断加深，沈春白一点点感受着生命的消逝......

他看到了他的成人礼上，陈家顾家唐家以及别的几个家族来到世王府，将寒剑刺入王爷以及王府众人身上，看到满地尸骨，看到自己被几人活生生封了灵力，抽了天命，成了一个废人，看到母亲以命相抵，为自己搏出了一条生路。

看到了那场怎么都灭不掉的大火......

他看到自己一个人无处可去，万念俱灰后堕入魔道。

看到自己在百鬼之争满身血污，成为堕城阴晴无定心狠手辣的尊主......

看到自己回到仙山后将当初的仇人一一杀害后痛快却又无措的迷茫与孤寂。

看到自己与萧凌风的最后一面，看到江落尘私自来到堕城与自己见面......

原来，日子过得这么快，过了这么久......

他这一趟，真的飞了好久，飞了好远。

以至于差点都忘了归家的路。

时间最是不待人。

好在如今，他终于可以好好歇息一下了。

沈春白继续回想着自己的一生。药效比想象中好一些，大抵再过半个时辰，他便可以落叶归根了。

算是好事吗？

也不见得。

只能算是一春憔悴无人怜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