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过去了,清爽的秋风吹着这个群山之中的江南小村。
山里的枣花谢了,枝上长出了青色的枣果,一点点变成红色。
又到了打枣子的时候。
“这是酸枣,可以做成好吃的枣膏,枣仁还能入药。”
乔小晴举起手里的镰刀,把高高的树枝往下,勾到手指能碰到的高度,熟练地将枝头几枚鲜红小巧的枣子摘进篓子里。
“乔姑娘歇着吧,这些枣子我来摘。”
爽朗的声音在姑娘边上响起。白朝驹穿着一身粗布麻衣,脸上带着灿烂的笑。不用镰刀,他伸手就能将枣树的枝杈压弯下来,摘下上头的酸枣。
在山里休息了近半年,他身上的伤恢复很不错,不仅可以下地走动,还可以干活了。在床上憋了太久,他现在就像匹刚从棚里放出的小马驹,浑身都是使不完的劲。
“小伙子还真够殷勤的。”大娘笑吟吟地看着两个年轻人。见他俩有说有笑地站在枣树下,活像自己年轻时的光景。
“小伙子啊,你看小晴怎么样?”大娘手上摘着枣子,嘴里忙不迭问道。
“乔姑娘是个好姑娘。”白朝驹说道。
“我瞧你俩挺合适的,不如凑成一对算了。”大娘说道。
“这不妥。”白朝驹摇头道。
“这怎么不妥了?我看挺妥的。”大娘忽地收敛了笑意,故作生气地说道,“你说不妥,是嫌弃小晴不好吗?嫌她不够漂亮?还是嫌她脾气不好?”
“不不不。”白朝驹慌忙摇着头,“小晴姑娘长得很漂亮,性格也活泼可爱,挺好的。”
“这也好,那也好,哪哪都好的,那你为何不想和小晴成亲?”大娘不依不挠地问道。
乔小晴的脸红透了,她慌忙拉着大娘的胳膊:“婶婶,别说了,驴哥哥才刚来几个月,还没适应这里的生活,怎么就提成亲的事?”
“我瞧这小伙子待你挺殷勤,长得也端正,大娘看得出你喜欢他。像这种年纪的男孩子,经不起花言巧语的诱惑,很容易变心的。大娘怕你不趁早下手,到手的肥羊被别人抢走了。”
大娘上了年纪,说话更是耿直,三两句说得俩个年轻人不敢吱声,小脸一个比一个红。
“大娘,我是心里有人了,才不想答应小晴。”白朝驹终于鼓起勇气说道。
乔小晴的眼神忽地黯淡下去了,不安地低下头,双手揉搓着发皱的衣角。
“你心里有谁呀?是不是木匠家的顾青青?还是绣娘翠儿?”大娘继续问着。
“不是村子里的人。”白朝驹摇了摇头。
“那是谁?你来说给大娘听听。大娘想知道那是多好的姑娘,比咱们小晴还要好。”大娘步步紧逼,全然不给他喘息的机会。
“他……是个男子。”白朝驹小心地挤出这几个字。
大娘愣了下,不敢确信地问道:“真是个男子?”
“是的。”白朝驹点了点头。
“真不是你看不上小晴,编出来搪塞的话?”
“真的不是。小晴是很好的姑娘,只是我已经有了喜欢的人,会辜负小晴的一片真心。”白朝驹说道。
大娘松了口气,笑道:“好好好,大娘知道了,你喜欢男人,肯定就不喜欢女子了。”
那也不是这样说,白朝驹心想着。我可不是喜欢男人,只是我喜欢的人,恰好是男子罢了,倘若他是女子,我也会喜欢的。
“好啦,咱们不说这个了。”乔小晴脸上的阴云已经消散,又露出往常那般可爱的笑容,“明儿就是中秋了,驴哥哥一个人,肯定很孤单,来一起吃饭如何?”
白朝驹有些犹豫了,经过方才的对话,他了解了乔小晴对自己的心意,总觉得自己不该答应她,不能给她不切实际的幻想。
“你别想太多了。”乔小晴似乎看穿了他的想法,“我知道你过不了多久就会走,我也不能让你在山穷村过得太差了,我想让你记住,山里还有这么个好地方。”
“好。”白朝驹总算露出了笑容,“明天可得麻烦你了。”
“没什么。”乔小晴笑道,“你帮忙干了这么多天活,请你吃个饭而已,应该的。”
中秋算是一年中的大节之一,又在最秋高气爽的季节,村子里摆起了百家宴。全村人万分热闹,大伙儿忙碌了一整天,此时都在宴席旁落座,尝着山野美味。
山间的村庄不似城镇,有得是疏朗的月光。白朝驹把腰身靠在竹椅背上,发出一声响亮的“吱呀”。
“驴哥哥不吃了?”乔小晴坐在他身边,停下了手里的筷子,一脸疑惑地看着他,“这么大的节日,不多吃些,怎么对得起你白天的努力呢?”
“我吃饱了。”白朝驹对她笑了笑,躺在椅背上,看着月朗星稀的天空。
他心知自己不是什么多愁善感的人,但那个人的身影却总在脑海里浮现。尤其是现在,浮现得更加频繁了,好像个幽怨的孤魂缠在了身上,让他心神不宁、寝食不安。
白朝驹知道那不是真正的孤魂,自己可是好好满足了公冶明的心愿,哪怕他不幸在战场上死了,也不会对人间有那么多留念吧。
毕竟以他那个漫不经心的性格,像是来人间游玩的,对什么都不在意,连他自己的安危都不放在心上。
可他又偏偏在意我……
乔小晴看着他缥缈的眼神,得知他的思绪已经去了远方。他的嘴角还挂着一丝淡笑,可不知为何,乔小晴从他眉宇间看到了一抹忧伤。
村子里头这么热闹,可他就孤身一人,他一定在想谁吧?
耳边飘来几句醉酒后的胡言乱语,打乱了她的思绪。
“你知道么?乔姑娘捡来那小伙子,是个断袖。”
“断袖?那是什么?”
“断袖就是喜欢男人!你可不知道,他们玩得都可花了,因为男人怀不上孩子,一天十次的都有……”那人刻意压低了音量,但他本身说话的声音就高,即便压低了声音,还是令周围人听得一清二楚。
乔小晴听见了,她微微侧头,用余光打量着白朝驹的神情。他一定也听见了,可又像是一副没有听见的样子。他的目光镶在了漆黑的夜空中,一动不动,好像睁着眼睛睡着在了椅子上。
宴会的重心开始偏移,越来越多人围在那人身边,听他讲断袖的风流轶事。
乔小晴看着自己身边的人一个个走开。有些带着小孩的,捂着孩子的耳朵,快步走回家去了。
几乎所有人都远远绕着自己走过。准确点说,是绕过了自己身边的白朝驹。
他们似乎对断袖一事嗤之以鼻,又万分好奇,伸长了脖子想要一探究竟,却不敢来问问经历过一切的本人。
“他一定是因为断袖的癖好,才被家人打伤成那样的!”那人万分自信地下了结论。
是这样吗?乔小晴回过头,看着白朝驹。她很确信,他也听到了那句话。
她想从他脸上得到一个答案,一个关于为何他的胸口会被捅了那么深的窟窿,哪怕痊愈后还留着星芒般疤痕的答案。
白朝驹从竹椅上站起来身,抖了抖身上的布衣,将腰间的褶皱捋直。
“天色晚了,我要回去休息了,明日是……”
“明日巳时,有人上山收购咱们的枣子。”乔小晴说道。
“好,我会过来帮忙的。”白朝驹点了点头,脸上还是那副淡然的笑。
他那笑不是真心的,乔小晴总算看明白了。他是给自己带了一副精致的面具,露出和善的样子作为掩饰。
那他先前和自己一起时,脸上的笑,是真心的笑吗?
乔小晴突然感到一阵毛骨悚然。她自以为他和自己在一起很开心,而现在看来,他根本就不在意自己的想法,也没有对自己有过半点好感。
真是个阴沉的可怕男人。乔小晴暗想着,心里的那份悸动也被抹平了。
次日,乔小晴有意地和白朝驹保持着距离。她不想同这个善于掩饰内心情绪的男人待在一起,像是黑洞一样,让她觉得不安。
白朝驹不远不近地跟在她身后。
乔小晴知道,自己突然反常的举动,一定让他觉察到了异样。可这又如何?他毕竟不是村里的人。况且村里的人已经对他断袖之癖议论纷纷,将他视作异类。他肯定待不了多久,就会离开了。
村口的位置,一头发花白的老人牵着头毛驴,毛驴拉着辆老旧的木板车。
“郑大爷,这回来的可真早啊!”乔小晴笑着同他打招呼。她的笑向来都是真心的,正如现在,见到许久不见的郑老汉,她感到格外开心。
她认识郑老汉很久了。这老头也是个种田的农户,妻子生前得了重病,他就经常到周边的山上收些货物,拉到城里去卖,挣来铜钱给妻子看病。
现在妻子不在了,他还是习惯了来山上收货,给山村带来些额外的收入。
“这几日起得早,正好来山上逛逛,看看山景。”郑老汉笑道,忽地瞥见跟在乔小晴身后,挑着两大框枣子的白朝驹。
“这像是个生面孔。”郑老汉说道。往来数十年,村里的人他早就一一认识了。
“他来咱们村里借宿几天,别瞧他长得人某狗样。人家防备着咱们,连真名都不肯透露呢!”乔小晴咯咯笑着,想看到白朝驹一脸窘迫的样子。
白朝驹只是默默低着头,放下肩上的担子,嘴角还是那一抹淡然的笑意。
就在他抬头的一刻,郑老汉猛地擒住了他的胳膊。
“我记起来了!我见过你!”郑老汉激动地叫喊着,眼睛因为震惊而瞪得滚圆,脖子上青筋暴起,嘴唇克制不住地颤抖。
别不是什么坏事吧?乔小晴看着郑老汉夸张到扭曲的面容,心里泛起一阵不安。
只听郑老汉说道:“我认得你!你就是救我女儿的那个人!你可是我的大恩人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