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月,直隶省内,汤文新把那张放在院子里的摇椅般进了屋内。
眼下临近冬至,外头寒风四起。汤文新躺在摇椅上,四名属下从头到脚围在他身边,给他用炉子暖着手脚和头顶。
“大人。”右手边那人说话了,“早上姚府的人过来,说的可是沙州的事?”
汤文新的脸色不冷不热,嘴里吐出似断非断的话语:“沙州恐怕守不住了。”
“守不住了?”左手边的人率先大惊失色,“那粮饷的事,岂不是……”
“哎,没有的事不得乱说。”汤文新轻咳一声,制止了他,“此次是鞑靼来势汹汹,连五雷神机炮都挡不住,守城的人再多,能有五雷神机炮管用吗?”
“姚大人是这样说的?”脚底那人问道。
“姚大人已经说服皇上,既然五雷神机炮都挡不住鞑靼的铁骑,干脆放弃关外,退守嘉峪关。”汤文新伸了个懒腰,浑圆的腰贴得摇椅吱吱作响,“反正,这事和咱们没关系咯。”
“那可太好了,有姚大人这话,咱们可安心过年了。”四个下属一齐笑道。
沙州其实还在坚守,一个月过去,京城还没传来增援的消息,常瑞的心也一点点沉了下去。
可他毕竟没接到撤退的消息,只能恪尽职守地带着数百名将士,在空荡的沙州城坚持。
粮食已经所剩无几,又是冬日,烧火的碳也很紧缺。士兵们蜷缩在瓦屋里,靠在一起,用彼此的体温互相取暖。
饥寒交迫之下,生病的人越来越多。率先得病的是那批沙州百姓自由留下的民兵,他们没太受过像样的训练,身体更弱些,一个个倒在床上。
昔日难得的战力成了现在的累赘,再这样下去,沙州迟早要拱手让人。
像是瞅准了他们的弱势,近一个月来,鞑靼的攻势越发频繁。一改先前只是围困的战术,三日一小打、五日一大打地连续向沙州城发起突袭。常瑞不得不加强守城的力度。可是送粮的队伍,很久都没出现在城外了。
兴许是龙勒山上的尤启辰已经被鞑靼围剿干净了,常瑞这样想着。那个老顽固,要是早点听自己的命令,一同下山,沙州守军的战力起码能翻一倍,粮道也不至于被断得如此彻底。
眼看着生病的人越来越多,事到如今已无法依仗外部支援,常瑞只能自己想办法,先度过这个艰难的冬天。
他叫来了公冶明。
“那些人先前不爱吃羊肉,现在到这节骨眼上,他们肯定什么都能吃得下了。”
“将军想让我再去劫一次鞑靼的粮?”公冶明问道。
常瑞拍了拍他单薄的肩膀,笑道:“咱们也得反击呐,一直挨打总不是办法,与其被困死在城中,不如放手一搏。”
“常将军,我相信我的哥哥,他一定会帮咱们叫来援军。只要咱们撑住。”公冶明说道。
“援军会来,那是得什么时候来呢?”常瑞掀开军帐,外头风雪交加,白茫茫的沙州城中,一片死寂。
“再没有粮,他们很多人都撑不过这个冬天了。”常瑞叹气道。
“你也知道,他们很多都是西凉人,为了守住自己的家,才留在这里。你是咱们军中最会打的人,你的队伍也是京城的精锐。一个月前,你也夺过粮,你是最有经验的。”常瑞继续道。
公冶明沉思许久,点了点头:“常将军,我会去的。”
子时,沙州城的南城门开了一道缝。借着夜色的掩护,一只小队悄无声息地穿出城门,在雪地上快步前行。
雪夜的天空更明亮些,莹白的雪地反射着闪烁的星光。一行人没有点火把,借着夜色一路前行,很快就穿过城外的平地,走到山丘下。
沿着山丘再往前走几十里,就是寿昌泽了。这是个很大的湖泊,亦是鞑靼军队取水的地方。公冶明带着队伍,在寿昌泽边的松林里安静地潜伏着,等取水的队伍过来,便可跟上去,找到他们的营地。
寿昌山上,阿古金见到了一位阔别已久的故人。
“三王子殿下。”这名年过半百的老将弯曲右膝,右手下垂,对这名二十出头的年轻人毕恭毕敬地行礼。
三王子翻身跃下马,甩了下耳侧的小辫,对面前的老将笑道:“沙州怎么还没攻下来。”
“三王子,我已将沙州围困六月有余。凛冬已至,沙洲城的守军饥寒交迫,咱们的人接连骚扰,令他们疲于应战,等来年开春,定能将沙州拿下。”阿古金胸有成竹道。
“开春?”三王子眉头一挑,“齐军在沙州就剩几百人,近日来,我们一直在消耗他们防城的弹药,为何还要等开春才能拿下?”
“三王子的意思是……”阿古金注视着这名比自己小上一轮的年轻人,他炯炯的目光中满是野心,希望在可汗面前证明自己的能力。
三王子没有再看面前的老将,而是挥起拳头,对着龙勒山上诸多将士大声喊道:“查干萨日前,攻下沙洲,然后回家过个好年!”
“好!”底下将士们听到能回家过年的好消息,各个欢欣鼓舞,雀跃起来。
阿古金眉头微皱,他赶忙上前半步,小声道:“三王子,现在距查干萨日不过一个月,又是最冷的一个月,将士们的战力会大打折扣。”
“咱们的战力大打折扣,那齐军的战力难道不打折扣吗?”三王子反问道,“你瞧瞧,大伙儿现在斗志昂扬,士气高涨,定会为了回家过查干萨日而拼命,为何不战?若是将军上了年纪,熬不住寒冬,本王也可以替将军率兵出征。”
“殿下说得没错,将士士气高涨,此时不战,更待何时?查干萨日前,我定会攻下沙州。”阿古金恭敬道。
不远处的树林中,公冶明带着一名圆脸的士兵埋伏在树后。他们就在离鞑靼营地不远处的山坡上,俯瞰着白雪中的硕大营地。
“听得清他们说了什么吗?”公冶明小声询问身边圆脸的人。
这圆脸的人名叫游昉,是神机营中难得懂蒙文的兵。
“太远了,听不太清。”游昉小声道,“只听到那人说,要在查干萨日前攻下沙州。”他伸手指了指站在人群前方的三王子。
“查干萨日是什么日子?”公冶明问道。
“就是过年,正月初一。”游昉道。
“这人是他们的将领?”公冶明又问道。
“看起来是,可看他年纪有些轻。”游昉说道。
公冶明点了点头,说道:“今夜,就劫这里,擒贼先擒王。”说完,比了个抹脖子的手势。
“老大,你要刺杀他们将领啊?是不是太危险了?”游昉惊道。
“我就是干这个的。”公冶明面不改色道,“你们去劫粮,我去刺杀那人。咱们分头行动,他们追我,你们正好把粮运出去。”
说罢,他站起身,拍了拍游昉的肩膀,示意他一起回去准备。
游昉跟在他身后,在雪地上快步走着,心里很是忐忑。他终于忍不住问道:“老大,你上次劫粮,有这么危险吗?”
“上次也是这么干的。”公冶明说道。
“可是老大,我瞧那人的衣服很是贵重,身份恐怕不一般呐。”游昉说道。
“无妨,刺杀不在乎成功与否,只要将他们注意力吸引过来,调虎离山就行。”公冶明停下步子,很认真地看着游昉,“这附近的地形,我都已经记在心里了,不必太担心我。你们是送粮的主力,更应该多加小心。”
“老大你放心,咱们带了雪橇,在雪地上运粮,可不比马儿慢呐。”游昉笑道。
夜色已深,一个身影悄无声息地潜入到寿昌山的营地中。
这里今夜举办了盛大的酒宴,庆贺三王子来临。一众将士们都纷纷酌起了酒,大口吃着羊肉。
现在宴会散去,大伙儿酒足饭饱,纷纷倒头在营帐里睡下,打着震天动地地呼噜。
公冶明早已在山坡上观察过三王子的动向,他轻巧地避过哨兵,在成片的营帐悄无声息地穿行。
无人注意下,他悄悄靠近了一间体积庞大,就连门帘也分外华丽的帐子。
帐子里传来有节奏的呼吸声。帐子外,有来回晃动的脚步,脚步声几不可闻,那是三王子的护卫,在帐子外守候。
公冶明悄悄将帐子的窗帘掀开一道缝。漆黑的营帐里,隐约能看到两个人。一人躺在柔软的床上,另一人坐在地上,双手端着床边的火炉,眼睛半闭半真。
火炉散发着微弱的红光,透过雕花的格栅,印得他脸上晦明参半。他已经困得很厉害了,几次三番地合上眼睛,把头几乎锤到炉子上,又被炉子里传出的炽热焰气烫醒。他是三王子贴身的侍卫,得对三王子有求必应,若是三王子在夜里差使他,他却没有听到的话,会遭重罚的。
我不能睡。侍卫掐了把自己的脸颊,用力地揉着太阳穴,逼迫自己清醒过来。就在这时,窗外忽地吹了一阵没有声音的妖风,侍卫侧头看去,帐子的窗帘被风吹开了一个角,正缓缓地扣合上来。
他搓了搓自己的脸,觉得自己想多了,这世上无神无鬼的,只是疾风把窗户吹开罢了。
就在这时,他后颈吃了重重一击,他还没来得及疼,就两眼一黑地昏死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