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人楼,耸立在城南。西落的光打在高楼上,砖瓦富丽堂皇。
衣着华贵的客人进进出出,两个衣着朴素的少女坐在大门台阶的一侧,有的贵族弟子,甚至丢了几个铜板,春桃瞪眼,锦兰赶忙说声谢谢,捡起了铜板。
春桃怒目送远人,敲敲打打腿脚。看了看破烂的鞋子,瘪了嘴巴。
那四家人本来就隔得远,如今又步行至名人楼,绕是她们都练过家子,也不抵这千里路程。
“锦兰?春桃!”
徐来从门口出来,有些不敢相信眼前这两个跟乞丐差不多的人,竟然是她们。眼神盯着锦兰停留了一瞬,似触电般的收回,随即看见春桃瘪嘴,他幸灾乐祸的哈哈大笑。
“以前我就说了你做暗卫,我来服侍公子,你非得和我争。”
春桃听他这番话,站起身,故意撞开徐来,扭头径直走了进去。
“哎,你还在前头呢,知道路吗?”
徐来跑过去轻轻撞开春桃,背起手,一跳一跳的走在前头,少年高高的马尾甩来甩去,甩在了春桃的脸上,春桃停下来怒目而视。她最近脾气有些大,心里盘算着等一会儿给徐来好看。锦兰只觉得这二人还是像欢喜冤家一样闹个不停,笑笑,也跟了进去。
进了名人楼的大门,两边摆着艳丽大气的牡丹花,红色的卷帘随风摇曳,男女嬉笑的声音传来,杯盏相撞,乐声起。
再近些,红衣纱裙女子立在高台之上翩然起舞,烟雾缭绕,粉面红妆。一脚抬高,裤裙分离,纤细白皙的脚踝处系着铃铛。笑容美丽,扭腰,跳跃,都是一番美景。
高台之下,一池的酒肉,酒香四溢,客人随意拿杯舀取,奢靡至极。
春桃一一看过,这些楼中客人,大多都是些贵族纨绔子弟,锦衣华服,其余是些商人和江湖中人,这名人楼本不是普通的勾栏瓦肆,如今这么神奇的人聚到一起,春桃呼吸一滞,脑海里闪过似曾相识的画面,瞳孔一震,眨了眨眼,抓紧了衣袖。
随着徐来绕出楼,来到后院,这一处倒是一门就隔离了杂声,颇有些神奇。
后院一棵白花梨树,风吹得花瓣潸然落下,犹如美人滴泪,好不惹人怜惜。树下一白衣少年仰卧在软榻上,身边一个美人在喂着精致糕点,一个美人在为他泡洗双手,还有一个侍卫站桩子一样一动不动。
春桃心里暗自把张越骂了一遍,正要靠近张越,准备扑倒在他的脚下去诉苦。结果张越的狗鼻子先嗅到了一股奇怪难闻的味道,捏起鼻子,整个人腾的坐起来:“徐来,快带她们两个臭人去梳洗!”
张越甚至夸张的起身退开一丈远的距离,春桃等人都愣了一下,这一天她们奔波于城中的那四家人,路程隔得远,走出了汗,有些地方的山路,走破了鞋,路过鸡鸭鹅猪圈,倒是也惹上了一身味。
徐来只得又领着春桃锦兰进了另一间房,简单的洗漱换衣之后,张越已经回房睡休息了。他倒是简单交代徐来两句,徐来模仿着张越那吊儿郎当的口吻:“不必说,我都懂。”
张越莫名的机灵,一语双关。一来表明他已经知道她们为何被赶出来,又似乎早有预料。二来他还记得醉酒之后的事情,只是装作不知道。张越这句话真是让春桃一阵寒,夜色渐浓,翻了两个身终于有了点睡意,漆黑的房间里,窗户纸外夜光闪动。
春意盎然,平芜村的桃花大抵也都开了,满天的花瓣飞舞,小女孩们折花嬉戏,小男孩们选好桃木,要大人做一把新的桃木剑。春桃小小的手上挥舞着花枝,朝着一个满脸笑意的中年男子叫喊:“爹爹,爹爹,宝儿也要一把桃木剑!”
中年男子只是笑,他身边的妇女也在笑。明明近在眼前,可距离却越来越远。明明他们是在笑,却满眼泪水,又突然变成被火灼烧的痛苦神情。
“爹爹……爹!”
一把火烧得干净,无人生还。
春桃睁眼,起身要走。锦兰握住她的手,夜里漆黑一片,春桃却感觉到她的目光是温柔的:“春桃,又梦见他们了?”
春桃平静地道: “都习惯了,我出去走走。”
锦兰也要起身:“我陪你。”
春桃拒绝:“锦兰姐,你好好休息吧。昨日陪我走了那么久的路,现下我只想一个人,好好静一静。”
春桃关了门,走到后院的梨花树下,今夜的光并不透亮,没有月亮也没有星辰,黑得一望无际。那她睡前窗户闪烁的光是什么?春桃突然想起来那些名人楼的商人,江湖人,还有一些贵族子弟。这一幕好似十前的荷花庄里的场景,前院众人奢靡饮酒,美人跳舞,后院关了一群遍体鳞伤的孩童,惊恐失语的看着躺在地上的尸体。
事出反常必有妖,白书院!
远远的瞧见了烟火升空,那样遥远的距离,还可以看见冲上天的火焰和烟雾,可见火势之大。
为什么又是一场不明所以的大火,是当年的那些人吗……
“啊!”张越屋里突然惨叫一声,然后就是水盆“哐当”砸到地上。
“公子?!”春桃下意识的跑过去,被一把剑拦住,剑尖游至脖颈,冰冷全身。
“我没事。”
喘息声音传来,仿佛极力隐忍着疼痛。
徐来不知从那个屋顶回来,一跃而下:“清风,你拿剑指着春桃干嘛,放下!”
夜里看不清少年的冷眼,他向来沉默寡言,用春桃的话来说,清风像个木头一样冷硬,无知无觉,只听从张越的命令。没有人的私心,那是一种绝对的盲目的忠诚。
“清风,让她进来。”
张越一开口,他便放下了剑,让出一条路来。
春桃不明所以的打开房门走了进去,张越左手掌灯,灯光亮堂。
少年最喜华贵紫袍,今日却一袭黑衣。俊逸的面容在灯光下渡上一层光泽,额前冒出细密的汗珠。右手上受了伤,地上是打落的血水,歪盖在地上的木盆,桌上都是药物,还有一支带血的断箭。
张越吩咐道:“去屏风后面取水。”
春桃带着三分惊讶和四分冷静扫视一眼,便识趣的捡起地上的水盆,找到屏风后面的水池,竟然是涌动的温水!
虽然张越的生来便是穿金戴银的,多的是稀奇古怪的好玩意儿,但是名人楼里的一池温水,春桃还是在心里惊叹。常年作为张越的婢女,她自然不敢怠慢,赶紧打来一盆温水,瞧见那被利箭刺穿的掌心,春桃眼神微妙闪烁的看了张越一眼。
张越隐忍着痛苦:“红色药瓶。”
春桃很少见到这样的张越,她又多瞧了张越两眼,随即撤离好奇的目光,赶紧将红色药瓶倒入铁盆中。只见红色的药粉浸泡在水中,竟然冒起泡泡。春桃闻着那刺鼻的味道,又见到这般景象,想起亡故的父亲曾说过,有一种来自西赤的毒液叫腐蚀散,能使人血肉模糊。
春桃惊恐的看着张越。
张越恢复纨绔弟子的模样,懒散玩味的腔调:“想什么呢?”
春桃又盯着腐蚀液看,不断的冒泡,就像滚烫的沸水,却能腐蚀掉一切。
“春桃你说,如果这毒液放在浴桶中,会是什么景象?”
春桃觉得眼前的公子换了个人似的,像在地狱里爬出来的恶鬼。
张越缓缓抬出右手,慢慢的欣赏,然后嗤笑一声,压在了水盆中。
张越疼得浑身抖起来,咬破了嘴唇,额头大颗大颗的汗珠落下来,好看的五官扭曲成团。他甚至凄厉惨叫,门外的清风徐来都闯了进来。
他斥道:“滚出去,守门!”
只是须臾,那粉红色的水变得腥红,少年抬起那血肉模糊的手掌。
“公子。”
春桃往那些药里拿了几瓶药膏,找到布条,轻手轻脚的为他上药包扎。
张越疼得已经麻木,歪着脑袋,伸手,盯着春桃看。
烛光就像落日余晖摇曳,一张原本冷清而透彻的脸,在烛光照映下,眼角微挑,添了几分黄昏妩媚。
许多的心事涌上少年的喉头,提出来兴许会好受些。
“春桃,你可还记得唐三村的莲花躺白粥,那一口又一口,甜蜜粘稠,是母亲常常带我去吃才有的香甜味道。父亲喜欢看青霞山的映山翠红,便背着我爬上山,赶在落日前瞧一瞧盛景。可我记错了,莲花躺白粥是宝儿姐喜欢吃的,映山翠红是西南淮楚的景阳风光。他们口中相伴的人,不是我。”
“你说你自幼丧父丧母,我又何尝不是?”
“近来我的手越发粗糙得厉害,怎么都抹不去那厚厚的茧子。”
“呵呵,人越长大,兴许再无法保持着细皮嫩肉,可我从来不舞刀弄枪,怎么会有厚厚的茧子?剥去一层皮,腐蚀液真的有效。”
张越仿佛回光返照一般说了许多话,最后实在疼得厉害,晕倒在地上,眼泪无声的滑落。
春桃轻轻擦掉他眼角的泪,将人扶起,张越很瘦,比宋哲还瘦,他个子还没完全长开,春桃年长他一岁,还是有力气将他放到床榻上。春桃替他脱去靴子,盖好被褥。又放心不下,独自守在床边。
北宴的贵族,一生都被镀了金,或是奢靡纵情享乐,或是刻苦上进掌权。而张越,像棵杂草在两者的夹缝中生存。可纸包不住火,那一只废了的右手,又怎么可能让人轻易说放过便就放过。
张越,你究竟想做什么?
国子监的火,是你放的吗?
春桃守了张越一夜,原本是趴在床边睡着,醒来后已经和张越同床共枕。
春桃一睁开眼睛就看到张越那种妖孽的脸放大,鼻尖相触,吓得春桃差点滚下来床,被张越伸手桎住。又扯到他右手疼痛不堪,闷哼一声。
春桃不敢再动,只是看着他那种好看的容颜心猿意马:“公公,公公……”
张越好整以暇,却故意严谨纠错她道:“公子就公子,公公是什么意思?”
天打五雷轰,习惯了公子祸害别人,他眼里带着柔情蜜意的盯着自己时,春桃仿佛见了鬼一样,这一下僵硬不动,嘴角抽了几下,良久才道:“公子,该起床了。”
张越松手,春桃麻利滚下了床,穿好鞋,一打开门便见锦兰等人已经侯在门外多时,见她出来,便躬身行了一礼,吓得春桃抢过另一个美人手中的脸盆,其余人都进去,有人更衣,有人换药,有人梳头。锦兰带头,几个人一阵忙碌。春桃看了木盆清水倒影出人脸,苦大愁深。枉她从小伺候公子,怎么没发现他是这样心机深沉的人。
春桃的心彻底冷了下去,见张越那张狡猾的嘴脸,她便气不打一处来,真想蒙上他的面,然后拳打脚踢。在神游之际,不知是谁绊了春桃一脚,她猛的扑倒在地上,水泼了出去,盆砸到了张越脚下。
张越半身湿了,脚下一疼,暴跳如雷:“春桃!”
呵,只有愚蠢的人才会觉得她得到了张越的宠爱而不自知。
春桃伏地而跪,头不敢抬,其他人也跟着跪了下去。
良久,才听张越不悦的声音道:“你自去找徐来交换工作,这几日,便不用出现在我的面前了。”
暗卫吗?
锦兰替春桃求饶:“公子,春桃许是睡糊涂了还未清醒,求公子开恩。”
春桃抬头:“锦兰姐,不必求情。”
彼时二人相望,一高一低,一个昂首,一个俯瞰,竟然不知是谁锋芒更盛。
春桃和徐来交接工作,却也是一个棘手的事。徐来抓耳挠腮,实在不理解,且不说平日里就春桃和公子最要好,就单说整个将军府也只有春桃敢顶撞暴打公子,也不见公子会有如此大的反应。眼下问题也不是这个,而是他要如何将自己的工作和春桃讲清楚。那真的是一种见不得人的勾当了,暗卫就是躲在暗处里随时随地都可以出现保护公子,又不能让别人发现。
春桃听到此处,不解:“啊,那我怎么感觉天天都见到你们?”
“这不一样,该出现时就出现。”
“那就不算真正意义上的暗卫,顶多就是见不得人的侍卫。”
“哎呀你别打岔,作为公子的贴身暗卫,要学习的地方可多了去了。”
徐来讲了将近半个时辰,那么仔细认真,春桃都怀疑那只多出来的脚是他故意绊倒自己的。徐来听她怀疑自己,颇有些不悦:“春桃你什么意思,你我多年交情,你怀疑我?”
“多年交情不见得,清风还用剑要抹我脖子呢?”
“他能和我们一样吗?”
“清风在暗处听得见。”
“对不起。”
春桃换了一件干净利落的黑色暗卫装,手抚摸着属于自己的那把春意剑,那是公子十六个生辰中最普通的一件礼物,他随手便赠予下人。镶嵌绿色宝石闪耀的剑柄,剑身凌冽散发着寒光。即使久放不用,轻轻握住,也是这般舒适趁手。
春桃在梨花树下舞了一剑,她好久没有练剑,那一招一式,失去了些力道和感觉。
春桃翻身一脚踢到梨花树,剑剑劈砍,碎了几片花瓣。乱花飞絮,飘零停落在剑身。旋转跳跃,她也可以意气风发。这个身影,这把春意剑,都和曾经的画面重合。粉色满天的桃花,一身白衣,桃木剑挥舞,三个人剑齐,大人笑颜鼓掌,称赞嘉奖。几经多年,她习武不再愉快。
喜娘狠厉地用鞭子抽打她们:“既然野心勃勃,便要有通天的本领。”
每当练剑累了,春桃总是抬头望一眼天空。
一把剑飞来,春桃险些接不住,堪堪避开。
张越走过来用左手捡起剑:“练剑最忌走神,心性浮躁。”
春桃行礼,少女束发,一身利落黑衣包裹着身体,英姿清冷。
“来。”
张越提剑冲过来,少年用的左手,春桃本也不想打,只顾得躲避。张越越发觉得没意思,把青梅剑一丢,进了屋内。
本以为张越流连名人楼贪图享乐,谁知他日日习武,指腹生出了厚厚的老茧。泡着那软玉温香的药水,随着年龄渐长,也掩饰不住。他废掉右手之事,同时和火烧藏书阁传得满京城人心胡乱猜测。
国子监的藏书阁被烧,嫌疑最大的便是张越。他一来国子监便闹得鸡飞狗跳,又逃出国子监不敢回来,燃火之时,贼人右手被宋哲用箭射穿,而他又巧的右手受了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