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子成当初忙于逃亡,一路上精神紧绷。所以在见到昔日的老师时,他心底里自信的火苗倏然变成熊熊大火,他回想当时强出头的自己,顿时又羞又愧。
余子成跟在赵涟岁的身后,一路上脑袋里就像被人灌了酒般,脚下飘飘如同踩在棉花。
不看路的后果就是撞上了宋庭照挺拔的后背,疼痛使他回神。身后的动静让宋庭照低头,还有些婴儿肥的少年如临大敌,不停朝他道歉。
宋庭照一笑,揉了揉他的发顶:“到家了,别紧张。”
温柔的嗓音让余子成七上八下的心安静下来了,他跟着两人走进去,张灯结彩的院子里,有一角被篱笆圈起来的小花圃,不知名的花儿在夜色中绽放,发出令人心旷神怡的清香。
院子中间支着一张大桌子,桌子上面摆着丰富的菜肴。听见动静,厨房里走出了两名面容姣好的女子,一人端着一道菜肴。
“雨娘!”赵涟岁惊喜喊道,眸光一转待看清楚另一位女主的容颜时,神色一僵。
“嫂嫂,你怎么也来了。”
另一位女子正是齐恩的夫人许氏许安安,她在,齐恩必然也在。
许安安展颜一笑,笑容中带着哽咽:“岁岁,欢迎回家。”
修士大闹周府一事,闹得满城皆知,齐恩也没想着瞒着她,自是将自己所知都告知了自家媳妇。
赵涟岁借尸还魂,前来拜访的“赵萤”便是赵涟岁,许安安一想到当时自己对她的态度就难过不已,担忧病体缠身的她是否安好。她念得多了,齐恩一忙完便带着她来了。
“回来了。”雨娘将菜肴摆好,朝众人招手,“刚好菜也做好了,快来。”
赵涟岁睫毛轻颤,扬起笑容:“我们回来了。”
一切宛如少年时,众人在齐扬城等待她归家般,是那般令人眷恋与温暖,只是春来暑往,过往渐渐被遗忘在岁月中。
齐恩从厨房出来时,众人已经坐好了,招呼着他快点儿。
坐在许安安和赵涟岁中间的余子成原想起身让出旁边的位置,却被赵涟岁拉住了,同时坐在许氏旁边的宋庭照默然起身,顺势坐到了赵涟岁旁边。
许安安一直在细心地观察余子成,见他还有些局促不安,更加怜爱这个在场最小的少年郎,见夫君坐下,扭头嘱咐他要尽早将案子办完。
齐恩夹起一块鱼肉放入许安安碗中,抬眼扫视一桌的人,停在赵涟岁满是讨好的脸上,良久才看向余子成,开口道:“你父亲和沈大人都无罪,只是案子牵扯过大,还需再等等。”
余子成闻言才露出笑容,作势就要起身感激,却被赵涟岁放在他肩膀上的手摁住,她也不看他,只是定定地吃着宋庭照给夹的菜。
见少年脸上满是迟疑与局促,宋庭照主动开口,“礼节都是虚的,若是真的感激,日后便多做你力所能及的事情即可,吃饭吧。”
余子成重重点头:“我会的。”
用完餐,余子成跟着宋庭照一起收拾,作为主厨的齐恩则是束手旁观,端坐在夫人旁边安静地听着几人的聊天。
不过多是许安安问,赵涟岁回答。只不过任谁都看得出她情绪不高,眼底里的疲惫肉眼可见,只是强打起精神陪许安安。
“岁岁。”许安安倏然轻唤她的名。
赵涟岁停留在花圃的视线一颤,重新投注眼前的女子身上。五年过去,风月留在她脸上更添一丝柔情,修士的视力让她清晰地瞧见许安安的鬓角上的银丝。
五年,对于凡人漫长的一生来说,是一段难以忽略的岁月。
赵涟岁眉眼弯弯,应道:“我在的,嫂嫂。”
许安安忽双手掩面抽泣,“我真的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你怎可那么鲁莽,这个天下大义需要用你去成全吗!”
“你也不过,不过也是个……”新出茅庐的少年人。
许安安不经常哭,即便父亲将家业传给了弟弟、即便她开的第一个铺子倒闭了都不曾哭泣,她一直是一个坚强的姑娘。
可如今她在赵涟岁面前哭成了泪人,她试图安慰许安安,却发现越是劝慰,她越是伤怀,五年前的辞别在他们身上烙下刻骨铭心的疤痕,难以淡去。
滚烫的泪水滴落在赵涟岁的手背上,炽热的思念似要将她架在火上烤,进退无路。
“岁岁,你答应我,答应嫂嫂,不过以后发生什么事情,都要以你的生命为第一,好吗?”
“嗯,我答应你。”
“咳咳”,一旁束手旁观的齐恩忽松了一口气。听到赵涟岁承诺那一刻,并不是觉着诺言能束缚住赵涟岁,可至少能让她在绝境中想起他们这些亲朋好友,不至于再次鱼死网破。
齐恩一边温柔地替妻子擦拭泪水一边朝赵涟岁道:“岁岁,阿兄知你志向,可也不想再次失去你一次了。”
“你是我唯一的妹妹,是我们的家人。”
赵涟岁心一紧,眸中泛着泪光,她仰头看着漫天繁星,说:“嗯,我会的。”
耿耿星河,像极了她到齐家的第一个晚上,仰头所见的星河,将一切都镀上了温柔的银白色。
……
年幼的齐恩与阿姐在烈日下农作,路过的阿叔冲他们喊道:“齐家小子,你阿娘给你买了个童养媳了还不快回家瞧一瞧哈哈哈哈哈。”
“诶哟,这才多大的小子就有媳妇了,羡煞旁人也。”
同行的其他长辈闻言皆哈哈大笑,唯余他与阿姐面面相觑,只觉这几位阿叔是在开玩笑。
齐家姐弟怀着忐忑的心情劳作,乘着落日而归。两人推开家门便闻到肉香味,阿姐牵着齐恩的手倏然收紧。他们心情复杂,揣着不安进门,桌子边上坐着一个粉嫩玉雕的女娃,看起来乖巧又懂事。
十四岁的阿姐倏然生气,将手中的农具一丢,扯着母亲的袖子进了隔壁房间,齐恩隔着厚重的门板都能听见阿姐的歇斯底里。
“你为了钱疯了吗?那女娃才多大,你就想让她做小恩的媳妇?”
“你冷静冷静,我从未动过那样的想法,那人也说了只用给她一个安身之处就可,多可怜的孩子,我也不忍心……”
“阿娘!你老实说,你就没动过别的想法吗!”
“我能图什么!我还不是为了你们!你知道那是多少钱吗!普通百姓劳作几年都不一定有……”
争执的声音逐渐减小,齐恩偏头看了一眼母亲与阿姐所在的房间,眼神黯淡了。
“哥哥。”一道软软的声音将他唤回神,五岁的赵涟岁盯着桌子上的菜,咽了咽口水,“我饿了。”
齐恩连忙手忙脚乱的给她夹菜,充满歉意地说:“对不起,吃吧。”
赵涟岁指着关紧的房门,脆生生地问:“婶婶和姐姐什么时候出来?”
齐恩一愣,呢喃着说不知道,劝她先吃,可赵涟岁也是倔性子,硬要等人齐才肯动筷子。就在齐恩左右为难的时候,房门“吱”地一声开了。
阿姐和阿娘面色都不好看,但似乎达成了共识,两人一起坐到了桌上用餐。
此后,赵涟岁成了他们家的幺妹,齐恩不用再去干农活,而是每天走着两里路去找夫子启蒙学习,阿娘吃了药病也渐渐好了。
看似一切都在变好,只是几人都心知肚明,是他们亏欠着赵涟岁。因为改变一家人的银子,来自将她交付给齐家的修士身上。
愧疚的心情,在知道赵涟岁识字的时候,彻底将小小的齐恩压垮,他忍不住猜测赵涟岁是不是金枝玉叶的身份,猜测她是不是有不得已的理由才被迫留在他家,猜测那位修士是不是她家人的仇家。
思虑过重,齐恩连着几日梦见恶鬼缠身,夜夜不得好眠,没过多久病倒了,整日卧床不起。
“阿兄,你要快快好起来呜呜呜。”有人一边哭一边替他将额头上的手帕重新打湿,“我好害怕,它们一直缠着我,阿兄你快点起来呜呜呜。”
他们是谁?是不是村里那几家调皮的男孩欺负她了?
齐恩睁开沉重的眼皮,粗糙又滚烫的手掌抚上赵涟岁的头顶上,他虚弱地笑笑:“乖,不怕,阿兄很快就好了。”
齐家阿姐回来时便是看见赵涟岁趴在一旁睡着了,她小心翼翼地抱起女娃,对身后人说:“席婆婆,麻烦你帮忙看一下了。”
说着便走了出去,只留一个头发银白身躯佝偻的老媪在房间内。
说来也神奇,那老媪来过一次后,齐恩就好了起来。见状,两大一小才彻底送了一口气。赵涟岁坐在床沿上,牵着阿姐的手笑容满面:“阿兄好了!席婆婆果然厉害!”
齐恩笑着勾了一下她的鼻子,问:“阿兄好了,可以帮岁岁打跑欺负岁岁的人了。是哪个不知好歹的欺负了你呀?”
阿姐和阿娘面面相觑,这几日忙于照顾齐恩,倒是没注意到赵涟岁的情况,只是齐恩病后她不是一直在家吗?何时跑出去玩的?
赵涟岁扑进齐恩怀中,闷闷道:“阿兄好了,它们就不敢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