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留观端着那盏油灯走过来,冷冷瞧着乔氏,她正心疼地抱着赵萤,神情温柔又难过,是对赵萤身世的怜惜。
这样的神情让他想起了一件旧事,赵涟岁曾经也如同他这般冷漠地瞧乔氏与他人的互动。
常留观当时不懂,问:“你为何这般看她?”
赵涟岁睫毛微颤,再一抬眼遮住了眼底里的落寂,“她真是人人都称赞的好长辈,永远那么和善温婉。”
“不好吗?”
赵涟岁嘴唇嚅嗫,吐出几句令人一头雾水的话:“我怎么知道,与我又无甚关系。”
回忆至此,常留观不由轻笑,带着几分自嘲。现今他终于明白了少女的意思,她明明也该如常人般侍奉在父母身侧,享受父母长辈的疼爱,而不是小小年纪就被迫接过赵无暇身上沉重的担子才是。
可惜世事无常,可惜造化弄人。但终究,是他们这些老家伙对不起这群少年人。
“夫人,”常留观收起情绪,语气平缓道,“这盏灯,谓之长明,可为迷途之人引路。”
乔氏擦了擦眼泪,双手主动握住赵萤的手,仔细观察这盏琉璃高柄油灯,灯柱上刻着“长明”二字,灯座下刻着浮雕莲花纹饰。她记忆中似乎也有这样的一盏油灯出现过在赵家,她不仅疑惑这灯难道还有赝品吗?
“这灯,好似我见过。”
常留观闻言意味深长地笑了,他举着盏油灯,有一搭没一搭地摆弄着那灯芯,“这盏灯最近的两次被点燃,都是在你们赵家啊,见过有何稀奇。”
赵二夫人一怔,不解:“可,可公子不是说,这灯是为了迷途之人引路吗?我们家……”
她瞬间顿住了话头,捂着心口惴惴不安,不敢直视常留观的眼神,她想起了那个幼时丢失的女儿——她怎么能说出,他们家怎会没有“迷途之人”呢?!
赵萤见乔氏摇摇欲坠,连忙伸手扶了一把她,低声唤了声,“婶娘。”
乔氏定了定神,深吸一口气,主动开口:“常公子这话,是指……”
常留观没给她希望:“夫人,你莫忘了你们盛国的国师曾替批过的命格。”
乔氏如坠冰窟,原本充满期许的心情瞬间跌入谷底,她不再抱希望,低头抹泪,“我知道的,知道的。”
当年,她女儿刚满一岁,时常病痛缠身,国师替她算了一卦,只说一句,早夭之命,恐活不过十八。
他们自是不信,因为自从那一天起,她女儿的身体渐渐好了起来,每日活蹦乱跳,不似以前的体弱多病。直到四岁那年,那孩子离开了她的身边,自此再无音讯。
可她时常期盼着,那孩子只是在她不知道的地方,好好的生活着,期盼着她长命百岁。
常留观一笑,道:“那么,我们开始吧,趁着她还没醒。”
他将那灯递到乔氏面前,等待着她点燃。
“常留观!”一道尖利的声音响起。
在场的两人一鬼闻声一震,纷纷地回头看向那张黄花梨圈椅上的少女,她双眉微蹙,神色痛苦,正缓缓起身朝着他们走来。
“不可以,你不能让赵萤入轮回,”赵涟岁悲哀哽咽,她朝赵萤伸出手,“赵萤你过来,信我,我一定会找到方法把这具身体还给你的。”
赵萤摇摇头,安慰她:“你别哭,我心甘情愿的。即便没有你,以我的身体状况现在也该……”她顿了顿,说出那个残忍的事实,“早该死了。”
赵涟岁脸上的落寂更重了,她脚步加快,一把抱住赵萤,“对不起,对不起。”
若不是遇上她,赵萤也不至于动用禁术,也不至于入不了轮回。
赵萤回抱她,故作轻松:“这些年我很少出乾东郡,都不知道外面是什么样的。你,就用我的身体替我多看看这锦绣山河吧。”
“……好。”
一旁的乔氏目光黯然,撇过头不说话,只是捏着袖子泛青的手指,也在告诉着众人她的不舍与难过。
常留观却是要催的,他端着那油灯,淡淡地打断少女们的私语:“该送赵萤了。”
子夜时分,百鬼当道,阴气最重。对于赵萤这无法入轮回的人来说,混在其中跟着它们过忘川是最好的选择。
赵涟岁也是知道的,她擦拭泪水,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这一程,我来送你吧。”
赵萤露出璀璨的笑容:“嗯,如此甚好。”
闻言,赵涟岁看向常留观,见他微微颔首同意,才松了一口气。赵二夫人满心疑惑,既然赵涟岁也可以,为什么刚才要打晕她?是怕她接受不了赵萤的离世吗?
倏然,外面传来了刀剑摩擦地面的声音,刺耳又难听,是那武生挣脱了赵涟岁的阵法追到了此地。
常留观眸光渐冷,叹息道:“烦人的小虫子又来了。”
赵涟岁不语,她与常留观相处共事多年,自知此刻的他动了杀心。
忘川与凡间的缝隙是鬼界酆都,徘徊不去的魂魄多数寄存于此,常留观曾经开玩笑说此地是神最后的温柔了,让那些有遗憾的魂魄有可以寄居的地方。
但这几年,鬼界的入口变多了,这意味着神在慢慢收回它的庇护,闯入此间的人也变多了。
常留观常常因此不满,甚至亲自动手驱逐这些人。不过现在,有人可以使唤了。
“岁岁,快去把他赶走。”他语气里充满嫌弃,仿佛外面那个武力尚可的武生是个可以随手拍死的苍蝇。
赵涟岁一怔:“我打不过他。”
说完,她蹙眉看向常留观,只见他托着下巴思索着,似笑非笑的看着赵涟岁。
好好好,被威胁了。赵涟岁秒懂他的眼神,如果她不去,那就只会耽误送赵萤入轮回的时辰。
赵萤:“涟岁?”
“我去去就回,你与……赵夫人在此等我会。”
赵涟岁没再叫乔氏婶娘,对方默然似乎也接受着这个结果,唯有赵萤一脸着急,但她和常留观他们约定过,不可以戳破赵涟岁的身份。
常留观此刻就在旁边,她更加不敢,这是比赵涟岁师兄还要冷酷无情的人!
常留观:“看来,无缘了。”
赵萤闻言一呆,看着赵涟岁推门而出,眸中闪着泪光,小声说:“可是,她不是最想回家吗?”
她是一年前在护灵大阵附近遇到赵涟岁的,她仅存一缕残魂寄居在一个破烂簪子上,并且无法沟通,仅是木讷地跟在赵萤身边。赵萤查遍古籍,也仅是让她恢复一点神采,勉强可以沟通。
“我想回家”。这是当年魂魄赵涟岁说的第一句话。
所以在遇到来寻她的宋庭照时,赵萤向他说明了情况,青年一言未发,但最后还是认了命,同她一起想办法替赵涟岁圆梦。
可惜,赵涟岁期待了多年的回家,却在这一刻彻底破灭。她拒绝了以赵萤身份去接受这些家人,不愿亲近,同时,连赵家人也在拒绝着她。
常留观:“当时,她可未说过她想回哪个家哦。”
赵萤愕然地看着门外与武生对峙的赵涟岁,心道,那宋庭照是为何认定她就是想回的望京赵家呢?
她便是想破脑袋也想不出个所以然,因为这是赵涟岁用来骗宋庭照的话。
……
赵涟岁注视着眼前这个神情癫狂的武生,他似乎也经历了一场恶战,比之前更加狼狈不堪。
赵涟岁忍不住问:“你为何对乔氏那么坚持,不惜追到这里?”
要知道酆都的鬼凶狠起来,是连这里的老家伙们都害怕的存在。可武生却能一路走过来,即便伤痕累累,但也说明了他的厉害。
赵涟岁很是警惕,即便常留观治好了她身上的伤,但两者之间的修为还是差了许多。
武生却将长枪“哐当”地丢到地上,一屁股坐到枪杆上,再度开口则是沙哑低沉的男声:“因为,我的恩师想要她死。她死了,赵家和乔元柏必定会心神大乱。”
赵涟岁看着他动作豪迈地用袖子擦拭脸上的彩妆,露出那张粗犷的脸,心想这人现在又变正常了?
武生喘着气,连续打斗令他体力损耗很大。他抬眼看向赵涟岁,问:“你又是哪里家的姑娘?我从未听闻哪家出了你这样的天才。”
赵涟岁回神,答道:“我?我并非天才,我只是比别人要努力一点,要勤奋一点。”
武生目光灼灼,不依不饶:“无人教导?”
赵涟岁摇头,面露怀念:“不,我所学很杂,所以教导我的师长亦很多。”她又问,“那你身后那人,可是因灾银失窃一案派你而来?”
武生点头,赵涟岁心一沉,那些人真是狂妄啊,天子脚下,居然敢公然刺杀官眷。
“为了报这恩,你是要付出自己的生命吗?”
武生龇牙咧嘴地笑了:“当然不是。姑娘啊,你没发现我在投诚吗?”他一路追来,遇到的恶鬼的气势都没有那间房间里面的青年那般令他胆颤。
他毫不怀疑,若是他此时出手,他会死的很惨,甚至连还手之力都没有,那青年杀他如捏死只蚂蚁般简单。而且,眼前的少女,精神状态已经恢复,她若是拼死与他一战,武生完全不能保证自己的胜负有几分。
“咦,你倒是能屈能伸啊。”赵涟岁顺着他的视线瞥了一眼,见常留观面无表情的模样便知武生畏惧的是他的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