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长秋:“...”
周韫、李梢:“...”
徐老先生确实是荣国最有才的先生,十七岁连中三甲,坊间一度传闻他是文曲星下凡,十九岁笔下一首《月下仙》扬名世间,上到八十老妪,下至三岁小童,没人不会哼两句。
他今年七十岁了,没人知道他读了多少书去了多少地方,也没人知道他有多厉害。
但太子这样...真的不至于。
对于容若这一跪,徐老先生是懵的,他活了好几十年,一辈子见过的高官贵人不说几千也有几百,也不是没见过大场面,但还当真是头一次遇到...见了面二话不说先磕个头的。
不愧是太子。
徐老先生咳嗽一声,酝酿了一肚子的教训生生憋在喉口,少有地失了言。容若跪下去,没听到人叫自己起来,猜是诚意不够,咬咬牙又“嘭”地一声,磕了个响头。
只听他束发的小金簪斜斜地落到地上,“咔擦”一声就断了。
徐老先生:“...”
眼见着立马还要磕第三个头,徐老先生慌了,“行了行了,殿下..殿下起吧!”
“孤能起了?先生是答应收下孤了?”容若喜出望外地抬起头。
徐老先生:“...”我答应了吗?
话未出口,徐老先生就瞧着披头散发的小太子站起来,用沾满灰尘的小手拿住金酒杯,又跪下来吭哧吭哧地朝自己爬过来。
“先生!用茶!”
柄上沾着灰尘、牛乳上也浮着灰尘的酒杯近了。
“先生!..”
更近了!
“用茶!”
“等等!”徐老先生窄窄的眼皮掀起,眼珠子惊恐地不住颤抖,他大声道,“别过来了!”
“先..?”
“别过来了,我、我收下你了!”颇有咬牙切齿的意味。
王叔说过,大侠行走江湖都是要打扮穷嗖嗖的才不会被打劫,看起来越穷往往就越厉害,而且厉害的大侠,往往有个把不为人知的怪癖。
徐老先生的怪癖大概就是..怕人?
不过他爹给出的拜师法子也真好使,容若揉揉脑门,又想,就是耗脑袋。
他乖乖往后一坐,隔出点距离,一只手抱着他的酒杯,另一只手撩开额前落下的头发,露出两只明亮的眼睛。
灿烂一笑,“老师!”
徐太傅看着强买强卖送上门来的学生,再看他怀里一言不合就要凑上来的金酒杯,颤颤巍巍伸长胳膊,用两个指头捏住杯柄,应道,“唉——”
听得徐老先生,不对,现在当唤他徐太傅了。听得徐太傅应下,沈长秋和李梢周韫三人俱是松了一口气。
容若是没瞧见,他们却是眼睁睁瞧着徐太傅从先前进门顶着的张慈祥笑脸到最后浑身都冒着“江山忧矣,荣国亡矣”八个大字的全过程。
当时几个人不约而同,都寻思要不要在门边拦着,免得这位老文人一时怒从心起,冲到皇帝面前来个血溅三尺证寸心。
好在徐太傅气性虽大,却也散得快,对小太子并不严厉刁难,更没有传闻中的古怪脾性。
拜了师行了礼,徐太傅收敛神情,颇仔细地整了整衣衫,仙风道骨地晃到太师椅上坐下了。
而容若仍坐在地上,红燕要去扶他,他张口就是,“不要!”
然后转头看向沈长秋,理所应当地伸出手,说:“沈长秋,扶我起来。”
沈长秋一怔,走过去握住容若的手,把他拉起来。
又从袖口拿出洁白的手帕,细细地把容若的手指擦干净,额头擦干净,最后从红燕手中接过梳子,为他束发。
他的动作有做过千百次似的熟练,带着沈长秋特有的温柔。
容若坐在沈长秋身前,乖巧地抬着头,任由头发被柔软的手指轻轻抓着,慢慢拢起。
突然往后一靠,抵着沈长秋的胸口,小声说:“明天,明天再给你带牛乳。”
沈长秋疑惑地看他,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他方才拜师用的“茶”,是从他案上摸过去的。
莫名其妙地,第一堂课就在一屋子甜甜的牛乳味中拉开序幕。
徐太傅抖搂抖搂着他的长袍子,从破不拉几的布包里掏出几本厚书,一一放到他们案上,说,“这就是我们要学的课本了。”
容若眨眨眼,如临大敌,伸手拎起一本,书皮上铁画银钩几个大字,《这些年我去过的地方》。
挪到一边,下一本,《这些年我读过的书》。
再下一本,《这些年我见过的奇人》。
再再下一本,《这些年我明白的道理》。
...
总而言之,他老师离开长郡的这些年真的没闲过,肯定去了很多地方读了很多书见过很多人,也明白了很多道理,不然绝对写不出这么厚的书。
不像什么武林秘籍的样子,也是,谁家武林秘籍这样粗糙。
这些书估摸都是自制的,用的是一模一样的粗纸,累在一起便很有当板砖砸人的那种厚实沉重。
若他们几个打起架来,他敢说,自己一本书下去沈长秋铁定就没了。
想到这里,容若赶紧把书推得离沈长秋远点儿。
徐太傅看他费力地推书,慢慢悠悠地开口,“推什么推,这是你的宝贝疙瘩。”
然后命令道,“翻开看。”
容若如言将他的宝贝疙瘩一翻,入眼满是细密的小黑字,蚂蚁在爬似的,他眼前一黑,完了,这辈子交代进去说不定都学不完。
徐太傅对于这些宝贝疙瘩的学习方法十分干脆简易。
就是读。
读一遍读两遍读三遍读四遍...
容若仔细听他读了两遍,视线慢慢落在窗台上。
日头渐渐升高,阳光在外头四处播撒,不慎落进来星星点点的那么一缕,将相近的纸笔染上金黄的暖意。
而沈长秋正坐在窗边,雅致的眉眼低垂,在很认真地看书。
容若的目光在太学里游移,移到周韫李梢处,移到案上晶莹的瓷砚,移到木桌上精致的纹路。
这是头一回上课,侍读们是才来的,老师也是才认的,甚至太学的大门,都是头一次进。
但容若偏偏从这些头一次里边找到熟悉的感觉。
是什么感觉呢。
是他看见爹娘相视一笑时的感觉,是他看见御花园里猫咪晒太阳时的感觉,是他看见宫女们坐在长廊上一边听小太监说故事一边剥莲子时,那样的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