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郎、女郎怎的忽然回来了。”
门人张口结舌,一边又赶人去府内通传。
顾青珧注意到侯府门口的拴马桩旁停着两辆马车并一匹马。
这是府上有客至?
顾青珧行至垂花门,便见到了迎面而来的父亲。
武康侯四十又三的年纪,陈年沉溺于享乐,早已不复年轻时的容貌与身形。那副发福的身躯与唇上蓄起的短须,无端地让顾青珧想到了大理寺卿那张令人生厌的嘴脸。
她的眉头自然轻蹙。
“珧娘怎的忽然回来了。”武康侯说了句与守门人相同的话,面上并无欣喜之意。他拍了拍顾青珧的肩膀,领她到一边说话。
“我的儿,你这些时日瘦了不少!”武康侯快速地打量了女儿一番,“郡王去得突然,听闻王府不少人都入了狱,如今你出来了怎的没有知会一声,爹爹好叫人去大理寺接你。”
他发觉女儿一身裙衫包括云履皆是簇新的,不由心生疑窦,“珧娘这是回过王府了吗?”
“未曾。”
“那郡王因何而亡可查清了?”
顾青珧迟疑,昨日从狱中出来就到了相府,如今也是直接回的家,无从得知外界的消息,不知关于赵宣暴亡一案,大理寺要如何定性与结案。
是以,对着父亲,她只是含糊过去,又道自己累了想回房歇歇。
武康侯只当女儿的杀夫嫌疑已经撇清,便一脸如释重负的样子,抚掌道:“好,好,歇歇好,芥蓝,你送珧娘回房吧。”
连着睡了七个时辰,顾青珧当然不困,主要是想寻个清静之地理理头绪。
从谷城来到玉京之后,没过多久与赵宣的婚事就开始推进了。许是担忧旁人的闲言碎语,侯府只对外称她病了,平时甚少出现全然是因为在府中养病。
加上彼时大将军秦淙的叛乱刚刚平息,玉京之中官宦世家见风使舵改换门庭还来不及呢,哪会真去触这个霉头,对一位年轻女郎碎嘴。
因此,在侯府没住多久,顾青珧就顺顺利利嫁入王府。
这样说来,顾青珧对这个家没有过多留恋,这个家对于她来说也是基本陌生的,包括身边的侍女芥蓝。
穿过抄手游廊时,暖风携着花香拂过裙裾,又隐约带来几道人声。隔这么远都能依稀可闻,想必堂内热闹得紧。
顾青珧思及大门口停着的马车,便问芥蓝,“今日府上有客?”
本就是随口一问,她对谁来做客并无兴趣,谁知芥蓝磕磕巴巴地回答:“是、是有客的。”
顾青珧步子一停,看芥蓝的模样,不由想起了父亲那么急匆匆赶来,似乎就是为了将她拦在前头院里,于是她挑起蛾眉问道:“是爹爹的客人,还是何夫人的客人?”
何夫人,便是武康侯在顾青珧生母去世后迎娶的继室。
“女郎不是累了吗,奴婢送女郎回房吧。”
不知这小丫头是天生不会扯谎,还是觉得顾青珧凶悍可怖,竟声音都带着颤。
顾青珧抿了抿唇,往那几道喧哗的人声方向走去。
“女郎!女郎!”芥蓝小声喊着,连忙赶上。
越靠近熹微堂,便越能想象出熙来攘往的景象。
“哎哟,要我说,咱们这宇郎当真是好福气,长得白白胖胖的那小嘴一咧别提多有福相了。”
“只是可惜如今快到春社,不好大肆作乐,又因着辰阳郡王的事,周岁宴都不好办,连带着这抓周礼也只能咱们这些近亲小聚。”
“可不是嘛,要我说侯府结了辰阳王府这门亲家,可不算好事。且不说王府单有一个名号,便说那天家规矩是真多,珧娘那么个年轻轻的女郎倏地就成了命妇,我这个做叔母的与她撞见的话,先行国礼再还家礼,怪麻烦的。”
“是呀,珧娘当上郡王妃之后便趾高气昂的,我们这些做长辈的都入不了她的眼。这回下了大狱,合该让她吃吃苦头。”
几位妇人窃窃私语,却听得背后一道声音:“婶娘不必担忧,如今郡王薨了,我趾不高气不昂了。”
妇人们悚然回头,刚想惊呼,却见顾青珧比了个噤声的手势。
随后,顾青珧往里行去,见一堆人围在一起,气氛热烈。
原来是何夫人去岁生的儿子顾宇在抓周。
小小的孩子穿着一身火色新衣,衬得小脸愈发白嫩,只是脸蛋上肉多,他在地毡上每爬行一步,那两坨婴儿肥便晃悠一下,惹得众人嬉笑不已。
一般情况下抓周,男儿家的周围会摆放一些弓矢纸笔,砚台书卷,大户人家会添些金玉古玩,总之无论孩子抓到什么,总能穿凿附会地论出些好彩头来。
顾青珧抱臂立着,她倒是想看看这位和她差了十好几岁的弟弟会抓取哪样物件。
只是,身旁的几位亲眷见到了她,不约而同地让开一段距离并收起了玩笑的脸色,是以,顾青珧身周似有不可见的屏障一般,独她一人自在于内。
宇郎太过年幼,不知今日为何如此多人围着他逗笑,迈着肥嘟嘟的小短腿爬了一圈又一圈,毫无疲倦。
忽然,他见眼前出现一个陌生又熟悉的人影,便加快速度爬过去,还未待众人反应过来,便揪住了此人腰襕上的系带。
众人的视线转移过去,随着宇郎一声磕磕绊绊的“姐、阿姐”,这才恍然发现顾青珧回来了。
顾青珧心里不由发笑,这些亲眷的脸色不可谓不精彩。她好奇,明明是她丈夫死了,又不是她死了,何至于这般大惊小怪。
她抱起宇郎,上下颠了颠小胖墩的分量,自言自语道:“这个年纪的娃娃都这么重吗?”
武康侯及何夫人见她抱起宇郎,则是匆匆绕过人群,赶至她面前,好似担心她在众目睽睽之下伤害幼童。
顾青珧笑了笑,“爹爹真是的,宇郎周岁,这么多亲朋好友为他庆贺,怎么也不叫上我这个姐姐呢?”
何夫人抢先开口,“这不是不知道珧娘回来了嘛。”说着,欲接走顾青珧怀中的孩子。
可是宇郎不配合,伏在顾青珧肩头打着哈欠,一副刚才没累到,现在却困了的样子。
武康侯则是令庶长子招待亲朋,自己拉着顾青珧到一边去说话。
“珧娘刚回来,想必是累了,不若再歇歇吧,待到晚饭时分爹爹遣人叫你。”
“不就是我夫君死了,我又从狱中进出了一回嘛,爹爹何必如此避着我,是嫌女儿晦气吗?对了,让宇郎继续抓周吧,总不能抓着我的裙带就算数了吧,那多没说头呀。”
对于打搅了这一屋子人的雅兴,顾青珧心里倒是有些愉悦,将宇郎交由侍女抱着。
何氏面上明显一松,带着孩子往女眷一边走去。
顾青珧没所谓地笑了笑。
这些人也着实有意思,真就是“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是吗。她在狱中无人过问,他们却在府上穿红着绿地庆贺小儿周岁。
多亏了时间不凑巧,大肆举宴不合适,不然侯府怕是要广发请帖,叫上大半个玉京城的人来好好欢庆一番吧。
毕竟,当初武康侯膝下原只有一个儿子,还是庶出的。顾青珧生母林氏仙逝之后,继室进门,如今继室的儿子生龙活虎,这下对于武康侯来说才是真正的“后继有人”,可不是可喜可贺嘛!
武康侯看女儿脸上笑意越深,他心里就越是打鼓。
当时何夫人刚诞下宇郎,想搬到林氏住过的院子,只因那处院子占地最大,采光最好。
顾青珧听说了便搬一把椅子坐到林氏的院子门口,与武康侯争了一天一夜。后来,武康侯想着女儿毕竟是要嫁入王府的,将来便是王府的女主人,可轻易得罪不起,只好磨破嘴皮子去劝何氏放弃。
如今女儿这般姿态,他可真担心重现往日场景。
“珧娘,郡王薨了,你膝下无子,自可向老王妃提请归家吧?”武康侯长吁短叹,话锋一转,“不过老王妃也不容易,这些年接连丧夫丧子,如今身边只有一个未出阁的女儿,再就是你了珧娘,老王妃平素待你如何你心中是有数的,万万不可使人家寒了心呐。”
武康侯在这边语重心长,丝毫没有察觉自己话语中的前后矛盾,但听者已然领会他的实际意图。
顾青珧一脸淡漠。
武康侯这才意识到她丈夫新丧,她这身衣裳却鲜妍娇丽,急忙又说了她几句,怨怪她没礼数。
左耳进右耳出,顾青珧老神在在地点着头敷衍一二,视线则是被远去的何氏吸引了。
武康侯有侍妾若干,其中诞育子嗣的仅有两人,如今这两位姨娘倒是与何氏的关系不错,就连一向喜欢捧高踩低的莲姨娘都像跟屁虫一样紧随何氏身后。
那种逢迎的笑意,顾青珧也熟悉得很,和大理寺卿对着秦衍说话的神态类似。
顾青珧记得,莲姨娘以前最不喜如此,对林氏的尊敬也有限得很,她还私下听莲姨娘说过:做妾室的跟在主母身后进进出出好像丫鬟一样。
怎的今日莲姨娘就肯如此了呢?
她也没觉得何氏有什么突出的个人魅力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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禁庭官署内,秦衍坐在梨木长案前,眉头微锁。
再过两日便是社祭,皇帝十分重视,预备今年严格按照斋官指引来实行,也就是这三日内只从事与社祭相关的事宜,旁的一概搁置或延后。奏折中提及的两三起小范围叛乱还是先压下的好。
叩门声响起,竽闻沏了新茶进来,放于桌上却没有立马退下。
秦衍手中羊毫未顿,“何事?”
“回禀郎主,顾女郎已回到武康侯府,府上正在给小郎君顾宇举办抓周宴,”竽闻注意到郎主的笔彻底停住了,墨滴汇聚于笔尖,将落未落,他轻咳一声收回视线,“虽未有丝竹声,但侯府早两日便购置了不少食材,想必今日府内宾客不少。”
不消片刻,那滴墨最终落下,缓缓晕开,秦衍慢条斯理地揉碎了污纸,指腹上沾了少许未干的墨迹。
“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