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住手!”
耳畔传来一声疾呼,由远及近奔来一人,想必身手极好,只见他一把掀开大理寺卿,将其甩出了一丈远。
不巧得很,大理寺卿的整个后背磕在了石壁上,震得他脏腑都快移了位,很快嘴角便淌下鲜血,他开始不住地咳嗽。
辨明顾青珧神色不佳之后,秦衍表情略显紧绷,声音却不疾不徐,“竽闻,把脉。”
话毕便站在门内安静地注视着她。
面前这个叫竽闻的壮汉不仅力大敏捷,还粗通医术,不由分说地扶起弯腰干呕的顾青珧,搭上她的腕部,又举起灯笼仔细查探了她的脸色。
随后对秦衍道:“郎主,郡王妃无大碍,未中毒,只是……”
竽闻不敢确定,拿起掉落一旁的药碗,闻了闻残余药汁的气味,看向秦衍。
秦衍恰好抬手,示意他不必说下去。
门外依稀可见跪着几个狱卒,他们早就看傻眼了——再怎么说他们的上司也是位列九卿的人物,如今倚在石壁上奄奄一息,丞相竟丝毫没有投去半个眼神,而是只顾那个女嫌犯的安危。
“丞相这……是何意?”
狼狈不堪的人换成了大理寺卿,他神情复杂地盯着秦衍,背部剧痛,都快让他失去基本的思考能力。
如今朝中暗流涌动,内有丞相秦衍与国舅苻殷二人位至中枢,外有大都督秦淙坐镇竹洲,恃功骄恣。前几个月已经有赵姓宗室被打压,贬为庶人的先例,如今辰阳郡王突然殒命,京中其实颇有议论。
比起服用寒食散纵情而亡的香艳逸事,有一部分人则揣测这又是权臣拿宗室开刀了。
大理寺卿心里则是跟明镜似的,他早就被人打点过,不能让辰阳郡王妃站着走出大理寺狱。
虽不知这一介弱女子哪里得罪了贵人,但国朝草创,他这刑狱主官的位子还不一定能坐稳呢,多方博弈之下,他能保全自己已然不错了,何必再为他人烦忧。他自然是听之任之。
只是丞相今日这番举动,是要保郡王妃?
秦衍的神色较往常更冷淡了几分,“贾世钊,夺官之前,本相允你一日时限,转告你的主子——郡王妃本相带走了,如有异议,本相于相府恭候。”
话音落,先做出反应的竟是竽闻。他不禁咋舌,但很快收回了视线。
狱卒们听到“夺官”二字则是面面相觑,竟跳过了停职查办的步骤,丞相这是拿捏了寺卿的罪证,还是专断行事呢?
不论如何,他们跪得更扎实了。毕竟他们只是听从寺卿的命令,并不知晓其中关节所在,也无意卷入官场倾轧。不过,寺卿恁大的官后头还有人?
“郡王妃,在下要为您点按几个穴位来抑制情药扩散,得罪了。”
顾青珧干呕了几回,身子发虚,刚才困兽犹斗的劲儿也消散了,几不可闻地应了声。
随后由竽闻扶着站起了身时,她已好受一些。临走时,还不忘睨一眼失魂落魄的大理寺卿,忽然有一种狐假虎威的爽快。
秦衍以权势压人,强行将她从狱中捞走,这断然不算光彩,但总比她重历前世厄运来得好。
**
在狱中关了好些天,乍然间出门呼吸到新鲜的空气,顾青珧打了个寒颤,这才惊觉后背微有湿凉,应是方才挣扎之时涔出的汗。
夜色浓稠,飘着丝丝细雨,让顾青珧心生恍惚,她入狱的那天也下着雨。
虽是暗沉的雨夜,丞相府仆从手中所执羊角灯却过于晃眼,莹亮的光泽似乎要将她照得无处遁形。
她神思不属,踏着脚凳上马车时,甚至差点踩空,踉跄着往前扑去。
“小心——”竽闻尽职尽责地提醒了一声,却在看到丞相伸手后暗自收了声。
顾青珧只觉臂弯一紧,她没有如预想般跌落,而是被身后之人稳稳扶住。
“多谢丞相。”
秦衍未置一词,连表情都没有一丝松动,见她站定了便松手,示意她先入车厢。
马车虽宽敞,但毕竟是幽闭着的,孤男寡女深夜共处,顾青珧的手脚怎么放都不自在。更何况,她体内还有情药,经过竽闻的点按,她心底的燥热去了五六分,但喉间还是干涸,坐立难安。
她将手伸出窗外,不一会儿掌心便积聚起一小滩雨水,凉津津的。若不是秦衍在,她怕是要将半个身子探出去,整个儿凉快凉快才好。
随着马车缓步前行,角落悬挂的鸾鸟纹香囊也开始慢慢摇晃,散发着沁人的淡香。
这香少见,不似京中士族喜好的几款雅香,怕是秦家独有香方合出来的。
秦衍气质清矜,这淡香与他甚是相搭。
然就是如此,不断提醒着顾青珧——她步入秦衍的地盘了。
她讪讪收回手,局促地在囚衣上蹭了蹭,“今日之事,多谢丞相施以援手。那日妾身将您叫住,实在是唐突了。”
他这种高高在上的人,兴许会觉得刚才她的举动粗鄙极了吧。
顾青珧内心煎熬,既受着那破药的折磨,又有着虎口脱险的庆幸,同时揣测起秦衍救她的意图。
都说商人无利不起早,权臣也不外如是。
顾青珧不知道,她眼睫上沾了外界的水汽,轻眨时似有水雾笼罩着她的双眸,波光流转。
秦衍的视线掠过这双如波的水眸,短暂地停了一息,低低地“嗯”了一声。
救命之恩如山重,她鼓了鼓两颊,似乎想呈上些阿谀的嘴脸,但她天生就不是拍马屁的料,只是眨了眨眼睫,软声道:“妾身无以为报。”
这是实话,确实无以为报,若说金银钱财,秦衍不缺,若说其他的报酬,顾青珧也猜不到他想要什么。因此说上这么一句,便是将话头抛给他。
因四肢酸软无力,灵台昏沉,她只能倚靠着车厢内壁,看向他的眼神也添了几分无助。
她更不知道,囚服宽松不合身,颈前一大片雪色肌肤已暴露于空气中,毫不吝惜地展现在秦衍面前。
秦衍瞧了一眼,又听出她的试探之意,默不作声别过头去。
马车碾过潮湿的雨路,车轮滚动的辚辚声被夜幕吞噬。
秦衍没有立时作出反应,甚至也没有客气地回一声,这让顾青珧觉得尴尬。
她知道有的人久居高位养成一些恶习,言行举止都拿捏着度,就好像痛痛快快说话能让他跌了身价似的。
秦衍……也是这种德性吗?
车厢内愈加寂静无声,四肢百骸中残留的情潮便愈加明显,一阵接一阵地上涌,侵蚀着她的理智,她甚至觉得车内熏香都变得甜腻起来。
“丞相,我可以将帘子掀起吗?”
顾青珧喃喃地说着,手背贴于两颊,似乎感觉不出哪个更烫。
“不可。”
“可是我太热了。”
原本素着的一张脸,如同点上了胭脂,不光两颊泛着绯红色,连唇瓣都透着艳丽。
同时她的一双桃花眼盈润着水泽,眉头轻蹙,看着委屈极了。
是,也不能怪她如此轻浮,她中了药。
秦衍喉头微动,敛了眸,转而倒一杯茶水递给顾青珧,“再有片刻就到了。”
“多谢丞相。”
接过茶盏时,马车正巧转弯,顾青珧猝不及防地歪了歪身子,双手没了凭依,下意识地往身侧一抓,半握住了秦衍的手。
一触即分,指尖却残留着微凉的触感,顾青珧登时清醒了半分。
顾青珧想到了昔时坊间常提的“扇手似玉”这四个字,专用来形容秦衍手持白玉柄麈尾的模样。
在洛阳时,顾青珧便听过秦衍的大名。换句话说,彼时的儿郎与女郎们,没有不知秦衍的。
秦衍容止出众,广习诸艺。舞勺之年与族内儿郎游乐于山水间,遇一老翁。老翁白发飘逸,侍者环立,秦氏子弟欲拜,老翁唯独扶起了秦衍,叹道:“将相之器,怎好拜吾!”
言罢,老翁与侍者便隐没了踪影。
顾青珧听到这段逸事时才五六岁的年纪,一再追问:老者为何来去如风,难道是仙人吗。
却没有人回答她,而是议论某位王爷听闻了此事,要征辟秦衍为掾属,秦衍却婉言谢绝。
当时顾青珧撇了撇嘴,觉得这秦郎君傻得很,别人到了年纪才有荫职,他十几岁就能有如此良机,节省不知道多少光阴,竟生生地给拒了。
所幸秦衍比顾青珧大了七八岁,他再怎么绝伦超群,那也和她不算一辈的,压力施加不到她这儿来。
再后来,世人吹捧过盛,连天子都听说了秦衍的风姿,召他入宫叙话。而秦衍出宫后,竟直接上了洛阳附近的祁南山修行,再下山便是大厦将倾之时。
他高高在上,超然自逸,哪怕浸染权欲,也依旧持着一副清冷皮相。
这样的人,眼高于顶,或者说是自有一副傲骨,轻易不会多管闲事。那么,他为何会救她呢?
顾青珧正想着,听得身旁之人开口:“今日女郎已多次道谢,实不必如此客气。”
她忍不住侧头觑他。
他不仅皮相生得好,骨相也异常清嘉,只是眉目依旧疏冷,语调平平,似乎只是依着礼节随口回了一句。
不过,他竟唤她女郎,而不是“顾夫人”、“郡王妃”之类的称呼,总觉得怪怪的。
时至深夜,小雨簌簌。
街道上只有巡逻的兵士偶尔行过,秦衍的扈从更是训练有素,没人发出声响,这样就衬得车厢内愈加宁谧。
顾青珧喝罢秦衍递过来的那杯茶,犹嫌不够,径自倒了一杯仰头饮尽,总算解了喉间燥热。
秦衍坐在烛火下看着书册,一副宵衣旰食的模样。
顾青珧忽然觉得他不愧比她多吃了几年饭,太沉得住气。而她在这边左思右想,又有什么用呢。
不知他要将她带去何方,适才在狱中的那腔孤勇也消耗殆尽,她只好敛了眉抱膝坐着。
见她没再有话讲,他指腹捻着书页却久久未翻动一页,余光短促地掠过她。穿得太单薄了,她抱膝的姿势将她纤瘦的肩胛骨暴露无遗。
视线继续往下,她竟是赤着脚的,路上湿滑,她一双足沾了不少污渍,洇湿了小半块地毡。
更惹眼的是她脚踝上那枚金镯。
只消盯上一瞬,他仿佛就能听到金镯与镣铐相碰发出的铮声,与他梦中的类似。
顾青珧枯坐着,低着头只管劝慰自己,至少从狱中出来了,走一步看一步便可,多思无益。
蓦地,从天而降一件青褐色的薄氅,兜头将顾青珧罩了个准。
她吃了一惊,伸手拉扯了一番才露出头脸,惊疑不定地抬头看秦衍。
“丞相?”
她记得,这是他方才披在身上的氅衣,还带着他的体温。
行动间她忽然安静了下来,在牢里没日没夜的苦熬,她身上的味道确实不好闻,想必是秦衍嗅到了却不好意思直言吧。
秦衍扫了一眼她被遮起来的脚踝,翻了页书册,淡声道:“雨夜寒凉,女郎披着吧。”
顾青珧听了心生不悦,嫌弃就嫌弃,扯什么寒凉。
她掀开氅衣,随手叠了叠放在身侧,直白道:“太热了,盖不住。丞相若不信,可以一试。”
说着,她俯身跪坐在他面前,抽走他的书册,将温热的手心覆盖在他的手背上,仅此而已,再无旁的动作。
随后唇瓣微动,轻声道:“我说的不假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