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说什么?!”
厢房内发出一声难以置信的爆喝,老王妃的手也因那一耳光隐隐发麻。
东平县主头一回见母亲动粗,吓得呆愣在原地,半晌后才回神,抱住母亲摇摇欲坠的身子。
周徽音盈盈拜下,青丝如瀑,泪眼朦胧,“老夫人,妾身如今已有两个月身孕,这孩子……是宣郎的。”
“怎么可能,怎么可能……”老王妃第一反应依旧是不相信。
县主觉得奇怪,有什么不可能的,哥哥与这女人相识三年,肯定早就有了首尾,若两人生育能力都正常,那迟早会有孩子的。
老王妃继续问:“宣儿不是说每每与你在一起时都无法成事?”
略一细想,老王妃确认了,儿子当时就是这么和她说的,她的目光也锐利起来,“你老实说,这孩子真是我儿的?”
县主听了,面上表情十分怪异,小声嘟囔着,“哥哥怎么连这个都跟娘说。”
周徽音也是吃了一惊,没想到床笫之事被第三人知晓,而且还是宣郎的家人。
当然,她也没想到胎儿的来历会被怀疑,立时眸中便蓄满了委屈的泪水。
抽噎着说:“妾身也不知该如何向老夫人证明,但兰华巷那边一向有王府的人在,老夫人若不信,可以去询问比对。”
几番对话下来,老王妃已然冷静。
此前儿子和她说过,这周女郎出身良家,是心悦于他才甘愿做个外室,同时还瞒着家里,她家里还以为她仍是在室女,甚至还安排了给她相看对象,被她找借口推脱了。
既是这样,应不会胡诌。
再加上,老王妃看到这双含屈的泪眼,难免会想起儿媳顾青珧。
去年夏日,儿媳有孕,她却做主让女儿送去一碗下胎药。虽是无奈之举,但也伤了她们婆媳间的感情。
就在这时,房门突然被推开,“吱呀”一声尤为突兀。
此间厢房坐北朝南,较为僻静,这个时间日光也透不进来,屋内静谧又昏暗,是一处密谈的好地方。
如今门户洞开,光亮进来了些,房中的三个女人皆是茫然。
直到看清逆光站在门口的人,是顾青珧。
县主忽然有了一种被抓包的感觉,局促地站起来,讷讷喊了声嫂嫂。
顾青珧没有理她,径直入内,满是嘲讽地睥着老王妃说:
“母亲这是故技重施,还是一视同仁?母亲就觉得赵宣那么好,别人就算怀的不是他的孩子也要来冒认,是吗?”
又对跪地女子道:“这位女郎,去年她们可是给了我一碗乌梅汁,我喝了登时就没了孩子。你孤身来王府可有万全之策?可想过能否全身而退?”
周徽音听了惶恐不安,捂着自己的小腹,不由地往后退缩。
老王妃母女则是呆立着,脑袋嗡嗡的。
她们还是头一回听顾青珧这么说话。以前,她对婆母尊敬孝顺,对小姑子友爱体贴。如今这么说话句句带刺,甚至进了门都没和她们打声招呼。
好像变了一个人。
顾青珧挑了一张椅子,铺上软垫坐下,好整以暇地欣赏她们三人的表情。
甫一下轿,她便见到时常跟在老王妃身边的慧姑姑神色有异,再仔细一看,王府小厮引着一位头戴幂篱的女子往后院走去。
今日丧仪,各家要么派了一两人为代表,后头跟着仆从,要么就是拖家带口结伴而来。这女子却是独身一人,而且从慧姑姑的表现来看,顾青珧觉得这其中定然有猫腻。
哪知跟上来之后,听到了这么多精彩的内容。
“青珧,你这些天还好吗?下人们回来时说你回了侯府,我便想着不去打搅你,经历了这么大的事,你是该好好歇歇。”
老王妃握着顾青珧的手,发现她气色很不错。
顾青珧将手抽回,“当着这位女郎的面,母亲与我叙旧显得不合时宜了。要知道,她怀着的可能是辰阳王府唯一的男丁。”
这便戳到了老王妃的命门。
无子封除,这是她这些天来最担心的事。她甚至一度后悔过,要早知道白发人送黑发人,该让儿子婚后就纳妾,尽快繁衍后嗣的。
“姐姐……”周徽音膝行着跪到顾青珧面前。
顾青珧皱了眉,“你莫要这样唤我,既有了身子,也别跪着,地上凉。”
周徽音闻言一愣,她原做好了顾青珧痛骂她的准备,没想到反过来关心她。
随后,她涩声对老王妃道:“老夫人,妾身有话对郡王妃说,还请您行个方便。”
“哎你这人,上我家来说悄悄话还要我们出去?”县主急了,其实是生怕她们吵闹起来。
顾青珧摆了摆手,“我与你、与你腹中孩儿都无关系,你要说便与有关系的人说。”
“是与您有关的事。”周徽音恳切得很。
沉默了片刻,顾青珧对老王妃说了句:“母亲,外头来了好些客人,您还是和小姑子去看看吧。”
顿时室内只余顾青珧与周徽音二人,滑稽得很,正妻与外室相顾无言。
顾青珧叹了口气,靠在椅背上揉了揉眉心,她不欲将矛头对准周徽音。
便温声说:“你放宽心吧,这孩子是她们求都求不来的,断然会让你留下,不会伤害你与孩子的性命。你也莫要与她们客气。”
“夫人明明这样温柔,方才为何要那样对老夫人说话?”
顾青珧不悦,“你要和我单独说的,就是这个?”
周徽音摇头,坦言道:“先前我与哥哥求见了丞相,亦想见一见您,但丞相不允。”
秦衍?怎的扯到秦衍身上?
顾青珧顿时觉出不妙,坐直了身子,“你都知道些什么?”
不对,这么问话倒显得心虚了。明明她和秦衍什么都没有,这么一说岂不是显得有些什么。
“咳,我是说,你欲见我,找丞相有什么用。”
“夫人,宣郎是我哥哥下手害死的,那日有人试图绑架您,也是我和哥哥先后派去的人。”说罢,周徽音结结实实地磕了个头,“夫人,我和哥哥都有错,还请您宽恕。”
有如平地惊雷,将顾青珧炸得差点起身。
“你到底是什么人?”
方才顾青珧在外听她们的对话,未曾注意到是否有提及身份。
周徽音面对顾青珧时,总有一种羞愧的感觉,底气全无。她只能将视线下撤,逡巡已久,稳了稳心神,再开口时思路便清晰了很多。
“我叫徽音,是吴郡周氏二房的庶女,周复是我嫡兄。”
原来惊蛰那一日,赵宣对顾青珧说去赴陆七郎的约,实则去了兰华巷见周徽音。那日是周徽音的生辰,她对家里说在外与朋友一起过,而兰华巷的一名佣人早就被人买通,在赵宣的饮食中下了毒。
第二日赵宣身死,王府报案,渐渐地传得整个玉京都知晓。
一开始周徽音还着急,想去见赵宣最后一面,未果;想知道赵宣的死因,无处询问。
后来,周复忽然被动了家法,周徽音这才弄清事情原委。
——周复不忍妹妹为人外室受尽委屈,便出此下策痛下杀手,甚至买通大理寺卿,打算让顾青珧做替罪羊。
“你倒是有个好哥哥……”顾青珧轻叹一声。
她也有个异母哥哥,但她心里清楚,如果自己遇到相同的事,她那位庶兄可不会为她出头。
说话间,周徽音又磕了几个头,额间一片淤青。
顾青珧让了让身子,不想生受了这一身两命的大礼。“你别这样,是你兄长动的歪主意,又不是你,你不欠我。”
外间隐隐约约传来哀乐,如丝如缕。
顾青珧心中一动,“这事,你打算告诉老王妃吗?”
周徽音一脸为难,几番踌躇,终于把话说出口:
“今日我是逃出来的,我哥哥不知道我有了身孕,若他知晓,定然要我把这孩子拿掉。”
她抱住顾青珧的腿,泪盈盈地仰头看去。
“夫人,关于哥哥的恶行,我暂时没打算告诉老王妃和县主,也请夫人替我保守这个秘密。待我在王府生下这个孩子,我便离去,到时若夫人愿意,孩子可以认您做母亲。”
顾青珧诧异,“什么意思,你到底要不要这个孩子?”
“要,当然要。”
周徽音泪流满面,“可是……”
她抚着尚未隆起的小腹,最近已经有轻微孕吐反应了,她能明显感知到孩子的存在,这是她第一次怀孕,也是第一次怀心爱之人的后代。她怎么舍得不要。
“可是…夫人,孩子的舅舅杀死了孩子的父亲,我无颜面对将来的一切,我也觉得瞒着老王妃与县主,很是对不起她们。”
听着这哭腔,顾青珧顿感无力。
在洛阳时,侯府与王府比邻而居,顾青珧与赵宣算是青梅竹马。她也不止一次地表示将来她的夫君不可纳妾更不能狎妓,赵宣连连应承,老王爷与老王妃情笃,耳濡目染之下他也想与未来的妻子一生一世一双人。
平时别家女郎和他走近些说话,他都会耳尖发红,连连退避的。
现在看来,一切都是虚幻泡影。
一切也都是赵宣造的孽,他把她拉下水还不够,招惹了别家女郎,竟一直到死也没给人家名分,现在人家怀着孕找上门来,内心的万分煎熬也都是拜赵宣所赐。
“我可以答应你,不主动对老王妃说。”顾青珧顿了顿,“但你完全可以留下来,把这孩子抚养长大。赵宣没了,我不会为他守寡,今日将是我最后一次来王府。”
“什么……”
周徽音震惊了一瞬,完全没料到顾青珧会做这样的决定,不由地想问上一句,但想起丞相对这位夫人的维护之意,便收了声。
她思忖片刻,又乞求,“还有一事,求夫人应允。”
“我虽养在深闺,也知晓朝廷律法,”她双手交叠覆着肚子,试图从中获取一些勇气,“夫人,我哥哥确实错了,他罔顾律例,漠视生命,冲动又鲁莽,但他都是因为我才犯下这样的弥天大错。说到底,是我不该与郡王纠缠。”
“是我太糊涂!明明知道郡王心中有夫人,一直在等夫人的消息,还无可救药地爱上他。后来夫人回了玉京,与郡王成了亲,我也放不下郡王。都是我的错!”
顾青珧冷了眉眼,打断她,“我不想与赵宣再有瓜葛,你往后不要再说这样的话。他若心中有我,怎还会和你……”
话音突然中断,顾青珧想,多说无益。
“好,夫人不愿听,我便不说。”周徽音可不想在此刻惹怒眼前人,“只是夫人——我求求您,能不能宽恕我哥哥,等我生下这孩子,我便替我哥哥去承受律法的审判。欠郡王的,欠您的,可以一并向我讨要,豁出这条命也可以。”
顾青珧:“我宽恕有什么用,毕竟我还好端端活着,能喘气。你该考虑的是,万一老王妃知晓了此事,你与孩子该如何自处。”
“不是的夫人,”周徽音咬了咬牙,索性和盘托出,“宫中美人姐姐滑胎了,此事外界还不知,但我们家已经往宫中送了不少补品。”
她低着头,像一个做错事的孩子,无措彷徨,“此前丞相便对二哥诸多不满,美人姐姐出事了,丞相是否会取消秦女郎与我大哥的联姻呢?”
士族联姻,各取所需,互惠互利。
此前周美人确实得了圣宠,连带着周氏上下都沾了光,在南方众士族中十分显扬。禁中无子,若周美人能诞下一儿半女,那么周氏便能再跃升一个阶层,而秦氏也会获益良多。
当下,周美人的胎却没能保住。
若从功利的角度来看,秦衍说不定真会翻脸无情。
“夫人,”周徽音拉着顾青珧的裙角,“求求您,若您可以宽恕我二哥,丞相说不定会看在您的面上……”
她不敢再说下去,这都是她的揣测。她猜秦相对顾夫人是格外关照的,她赌顾夫人在秦相面前有这么大的面子。
只是她不知,顾夫人会否同意帮她。她,实在没了办法。
“我都落得差点冤死狱中的地步了,哪里来的面子。”顾青珧自嘲地笑了笑,神思飘远了,“现在想来真可怕,换做从前,如果赵宣非要把你领进门,我说不定会眼睛一闭同意他纳妾。以前的我竟是那样的……”
越说声音越低,顾青珧为自己感到不值。
被哄着喝下落胎药的时候,她其实就看清了辰阳王府这一家子人的嘴脸。
然而她竟为了可笑的虚无缥缈的爱情,以及担心自己被抛下的恐惧,而选择苟且至今。
又是想暴揍赵宣的一天。好,猜猜衍子在哪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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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徽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