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陨星一天都在外面闲逛,他不敢回家,也不敢去医院找亓孟,最后如一只无头苍蝇在外边转,蹲在街角口,精神萎靡地坐在台阶上。
旁边的乞丐看他衣衫七零八落,赤足狼狈,以为他是新来的,就发出点声音驱逐他,他没动,过了一会,乞丐又回来了,手里拿着块白馒头。
“兄弟,这片地儿归我,你现在得离开了。
谢陨星没接馒头,站起来说:“兄弟,我正经学生,不是乞丐。”
“去去去,拿文凭说事就没意思了啊,我以前还是帕拉伦大学毕业的。”
谢陨星的眼睛微微睁大了。
乞丐上下打量他,不耐烦地摆摆手。
“看来还真不是要饭的,走走走,去那条街,那边那块还有两个白南三个杜拉尔大学的,你要去去他们的地盘讨论人生,别干扰我工作。”
谢陨星只得拿着馒头走了。
他还没走到对面的划分领域,谢澜的电话就打过来了。谢陨星犹豫了下,还是接通了电话,谢澜见他消失,以为他又不告而别跑了,通话里的声音逐渐哀怨。
“陨星,陨星。”
谢陨星精神萎靡。
“对不起,妈,这次真的是事出有因。”
“这次又是什么事?”
“我的一个朋友,被他忽然发狂的哥哥追杀,受了伤,又被偷了东西,卧轨自杀未遂,我去看看他。”
“哦,那真是有点可怜了。”
谢陨星想,真他妈惨,他本来想把裴渊的事情全都告诉谢澜,但话到嘴边,又默默咽下去了,因为他着实摸不清楚目前他妈妈对于继父的态度。
他握着手机,半晌才说:“妈,我爱你。”
“我也爱你,小陨星。”
谢陨星的目光柔和了下来。
只是忽然,谢澜身后响起了一个声音。
“谢姨。”
谢澜捂住手机,侧目而看。
裴迟屿孤零零站在楼梯上,手指抓着楼梯一角,苍白指骨深陷扶手,可面上却在笑,眉眼温柔。
“你在跟弟弟打电话吗?我能和他说一句话吗?”
自从进入裴家之后,裴迟屿从来没有对她说过一句好话,谢澜有些受宠若惊,立即将电话交给裴迟屿。
裴迟屿手指点了点外边,示意谢澜自己出去说话,谢澜还陷在从来冷冰冰的继子忽然示好的震惊里,没回过神。等她意识回归时,裴迟屿已经关上了门。
“谢陨星。”
谢陨星几乎是一瞬间从台阶上坐起,他抓着手机,语气咬牙切齿。
“怎么是你?崽种,你把我妈怎么了?”
裴迟屿侧眸瞥了一眼玻璃窗外神情略显担忧的漂亮女人,语气平淡。
“她很好,你还是担心你自己吧。”
谢陨星深吸一口气,尝试谈判。
“再给我点时间,我会带着我妈离开你家。”
如果是几个月前,裴迟屿恐怕立刻答应了,可是如今,电话那头却沉默了好久。
“谢陨星,你说人群是什么?”
“是。”谢陨星一顿,不明所以。
“是野兽。”裴迟屿咳嗽了声,又问他:“那你又是什么?”
“我是人。”
“你也是野兽。”
谢陨星的声音戛然而止,目光凝滞住了。
电话的那端却在笑。
“看离群索居的野兽,收敛爪牙,在人世间讨笑迎合,摇尾乞怜,只为了被一群庸庸碌碌的行尸走肉们接纳,不是一件可笑又有趣的事情吗?”
“谢陨星,我后悔了,我不要你走,我会看着你,一直看着你。”
那语气喃喃温柔如祷念,却令谢陨星浑身鸡皮疙瘩浮起。
他能听懂裴迟屿的话,这一点显然更令他绝望。
“你有病啊!”谢陨星大吼着挂断了电话。
手机握不住,在半空旋转了一圈,从手里滑了下去,仿佛连同他自己也滑了下去,倒入一个他未曾接触过的冰山里。
谢陨星捂着脑袋,蔫了吧唧地滑坐到地上。
他越想越觉得伤心茫然,恍神地看着远处起伏的海浪。
坐了不知道有多久。
眼前忽然出现了一条长腿,谢陨星仰起头,看见亓孟逆光正对着他,眉眼被阳光发散得近褐色,幽幽像清辉披落。
谢陨星眼泪险些涌了出来,被他强行憋了回去,他想装作一副无所畏惧并且过得惬意快乐的模样,可是身体刚一动,怀里的馒头就骨碌滚了下来,摔了个灰扑扑。
这回连装也装不下去了。
谢陨星垂头丧气地捡起馒头,自闭地转了个方向。
亓孟语气颇为无奈,绕过去拂开他的鬓角的碎发。
“喂,谢陨星,怎么每一次看见你,你都过得那么落魄。”
他气鼓鼓移开头,并不回答,亓孟盯着他,忽然探指戳了戳他的脸颊。
他被戳得泄气,终于肯开口说话了。
“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街对面坐着个乞丐叔叔,他问我是不是找人,让我给他几张钞票,就告诉我你的下落。”
“嗯?你给了?”
“嗯。”
“您可真有钱。”
“有钱的不是我,是我爷爷。”
“不过,你为什么在这里?言柯呢?”
“我侥幸逃出,那清高怪已经被他爸带回家教育了。”
谢陨星叹了口气。
只是忽然间,**的双足被一双手握住了,那手骨节分明,直如松竹,他抬眼,望见亓孟专注的侧脸,眸色洒入余晖,落满尘埃。
谢陨星下意识抽腿,却得到对方一句淡淡的训斥。
“别动。”
他便乖乖停住了动作,任亓孟翻看他的伤口,脚背上紫红色结痂的伤口已经不再流血,玻璃渣也早已取出,可伤口仍然惨不忍睹。
“疼吗?”
“不疼……啊!”谢陨星别开眼,只是刹那间,他脚下一阵悬空,亓孟的手穿过他的肘弯,将他整个打横抱起。
谢陨星的手下意识勾住了亓孟的脖颈,晕头转向的脑袋“啪嗒”倒在了亓孟的肩膀上。
“你个。”
亓孟语气不容置喙:“去医院。”
手术灯洒落,那灯光有些刺眼,落在谢陨星鲜血淋漓的后脚跟。
上面的坏肉被剜去,剩下的红肉连着血管神经,一阵阵发麻,谢陨星咬紧了牙关,看医生用酒精蘸棉花球又消毒一遍。
光太亮了,他用手指遮了遮眼睛,医生注意到他的动作,把灯头转了个方向,与其同时,手中端着的镊子也放了下来。
谢陨星以为酷刑结束,终于长吁了口气,没骨头似的倒了回去。
医生把带着红碎肉的玻璃渣扔进垃圾桶,叮嘱道:“注意饮食和休息,如果你还想要这条腿的话,这段时间里不要走路。”
谢陨星打了个哈欠,两条腿悬在半空,蔫蔫点头,医生又去拿纱布,扶起他惨不忍睹的裸足。
谢陨星又精神又困,空闲之下捞起了手机。
推送的全是选举资讯,这场市长的选举已经进行到白热化阶段,谢陨星兴趣缺缺,翻了翻,就把手机放下了,他一点也不在乎新水未来的主人会是谁,因为他明白他的选票无足轻重。
这世界怪得很,议员们在吵,平民们在吵,连路旁两棵草似乎都在攀比谁长得高谁长得矮。你偷了我的,我偷了你的,谁是爹谁是儿子,谁的权力过大影响到谁了,谁歧视谁,谁剽窃了谁的创意……似乎在人们眼里,这些怪异的争吵反倒成了正常。
谢家老人去世前养过一条狗,和对门的狗看对眼了。那时候谢陨星还小,两条恶犬天天在街角口打架撕扯对吠狂叫,汪汪汪汪,汪汪汪汪,吵得浑身是血,断牙掉毛,小孩子们看到这一幕只觉得害怕,但是大人们却都在笑,有时候还会扔点骨头残渣下去,押哪条狗叫得更响亮,谢陨星不害怕,所以他不算小孩子,但他更不想当大人、狗抑或是骨头残渣。
所以他什么也没干,就开始看玛卡巴卡的动画。
旁边的声音却忽然响起来:“怎么不继续看了?”
谢陨星偏目,看到医生被口罩裹得严严实实的脸偏侧了下,从窥探他手机的角度移开去。
“不看也要理由?”
“一个好的主人能改变民众的未来。”
谢陨星低下头,蓦然嗤笑了声,他心里自言自语,怪物是没有未来的。
这世上有许许多多的怪物,在各自的世界里惊怒哭泣、有的死去,有的活成了行尸走肉,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等待着,等着什么能够出现改变日渐麻痹的命运。
有的活着,像骨头残渣,有的死了,像那两条狗,最后被拉去炖成了两碗狗肉,谁做狗都无足轻重。
医生替他缠上纱布,转口发问:“你觉得谁能胜任市长一职?”
谢陨星想也没想把问题抛了回去:“你觉得呢?”
口罩上一双眼睛眯着笑了笑,医生语气平静:“如果你是问我,我觉得他们都不能,但是他们都可以。”
“什么意思?”
“新水的犯罪率在十八个城市里居于首位,我以为谁上位都不会对新水有半分影响,除非他们愿意拔掉他们的根,但是拔根必定损己,精致的利己主义宁愿让整个世界陪葬也不会损害自己分毫,以亓氏代表的□□为首。”
谢陨星说:“你在说什么啊我听不懂,我要看我的玛卡巴卡。”
“别装了,你之前脖子上带着后来被偷,你情人送你的那块石头有多珍贵,你难道一点都不知道?”
谢陨星猛的抬眼,定定说:“你是谁?”
医生没有回应。
谢陨星空出的手指转着桌上的镊子,上下打量医生,有些心惊的眼熟,但是对方显然沉默不愿多谈。
谢陨星说:“佩林大街上的乞丐有好几个都是名校毕业的大学生。”
医生白口罩下沉沉看不清神色,只将他扶起扶到轮椅上,谢陨星勉力坐上了轮椅,可眼睛盯着医生看,在那样灼热的目光里,医生眉头也不动一下。
谢陨星缓声问。
“医生,我以前是不是见过你?”
“也许见过。”医生一耸肩,“好了,你试试看习不习惯用轮椅。”
谢陨星扶着轮椅,慢慢往外推,在快跨出门时,又回过头。
“我想知道你姓什么?”
几米之外,医生的手指缓缓按在银光锃亮的手术刀上。
猛然收紧。
背对着谢陨星,医生的嘴角嘲弄地勾了起来,“啪嗒”一声,刀掉入地上。
“姓谢。”
那扇门倏然关上了,将谢陨星隔绝在身后。
谢陨星在听到谢字的同时,如同受到巨大刺激,整个身体微震,几乎是从轮椅上倒下来,去够这扇关掉的门。
可是大门打开的瞬间,里面空空荡荡,连同刚刚替他包扎伤口的医生也都不翼而飞。
他瘫软地坐在地上,手指攥得通红,额头冷汗狂冒。
亓孟在外边等了半天,一进门就看到这幅场景,忙上前去扶他。
但他谢陨星大眼睛,像被癔住般一动不动。
“陨星,谢陨星。”
亓孟连唤了几声,他滞住的眼珠才缓缓转动了动。
“你怎么了?”
“我,我没事。”
亓孟搂住他,安抚般拍了拍他后背。
谢陨星有些活见鬼地看着不远处一个矮胖敦实的白大褂飞快朝他们走来。
“不好意思啊,我迟到了,这位是谢先生吧。”胖医生急匆匆,语含歉意,“走进来吧,我给你看一下伤口。”
几乎是瞬间胖医生就看到谢陨星脚下包裹的纱布,脸上有一丝迷惑。
“已经有人帮你处理过了吗?”
谢陨星被扶回轮椅,看了眼空空荡荡的病房,转过头去。
“嗯,我们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