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石惊云是湘雅门的弟子,他本是去映秀镇,只是路过大泊渡的。
湘雅门的当家好像本是唐门的分支,后来在终南山上受了道家的点化,就改下毒为解毒,改行行医了。也许是因为炼丹和卖名贵药草的收入实在比刀口舔血赚的多,而且就像今天人不喜欢学有机化学和核物理,也是出于安全考虑。谁愿意天天跟剧毒试剂待在一起呢?还容易绝育。
但是石惊云太年轻了,一腔书生气,老觉得应当悬壶济世、行侠仗义。
所以他看见从河堤到渡口一路张灯结彩,码头却不见人影,一听是“河伯娶亲”的时候,登时西门豹的故事就涌上心头。提起“龙泉剑”就往昏棚子里冲进去。
“哎申时之前不准进人的——后生你别撞着神……”歇脚小店老板的喊声也没听到。
河边搭着红布的阳棚,回避的苇席子上扎着红带,在河风的吹拂下,席子和影子都招招摇摇的,露出两边纸扎的车马和陪嫁丫头。纸扎的媵妾们脸蛋和嘴涂得红红的,眼睛和髻鬟是墨染的,又丑又假,还很吓人。地上飘着黄纸,空气里有烧香和燃红烛的气味,石惊云仗着刀剑本事好并不害怕,只内心暗暗觉得,这仪式办的不红不白的,乡民审美堪忧。
他提剑往前走着,喜堂豁然出现。这再次印证了他的想法,喜堂上贴着过年用的彩色的呼啦招贴,在风里穗子似的招摇着;顶上几个团团的大红花招贴,中间黑墨写着“河伯娶亲”,笔法很粗,字有点练过的架势,但不精美高明。喜堂里供着大白馒头、白糖米糕寿桃、红鸡蛋和烧鸡,两边燃着大红蜡烛;喜堂没有照壁、背后是通向水面的,两条绳索拖着一顶苇席子编的红轿子。他看明白了:蜡烛一旦烧完,点着了绳索,那绳索就烧断,然后轿子就沉进水里了。
噼啪,烛芯爆了一下,他下意识一挥剑,一条松了的红带子落到他肩上。
咣的一声,轿子晃了一下——那轿里有人。
“有人吗?”他出声问。
他有点没想到这是真的,还有人往水里扔活人。店里黄老板说,他活的这些年头他们镇上都是供纸人的,还请专门的糊纸师傅去扎,光糊个新娘子就能挣一钱银子,喜服凤冠都能糊得栩栩如生,漂亮得恨不得偷回去做老婆。
“姑娘别怕,我是来救你的。——绳子若烧断了,你就得在这苇席子编的轿子里随水漂,直到沉下去了。我拉你上来。”他说,然后用剑鞘挑开了轿门。
脑子一片空白,就只剩下“恨不得偷回去做老婆”这句话。
是个小姑娘,一脸的受惊吓。
她只套了一件唱戏的戏服似的红衣在衣服外头,没戴凤冠,光头散着一头长发,黑亮黑亮的。小白脸上的黑眼睛也很亮,眨的时候像探照灯似的照得石惊云动弹不得。
“咳,出,出来吧?”石惊云清清嗓子,觉得自己的声音好像被什么捏住似的,不自然地说。
那小娘子还是一脸受惊吓,好像不知道他在说什么。
石惊云低了低头表示问候,伸出一只手,勾了勾手指,用眼睛向她示意。
那女孩一脸疑问,也学着他低了低头,犹疑地像某种猫科动物似的伸手搭了一下,又缩回去,又搭了上去。
二.
“咳,后生,你怕不是捡了个傻子吧?”店老板一脸吃惊地看着用手抓着东西吃的小姑娘,问石惊云。
“她好像不会说话,也听不懂。我一开始以为她是哑的。”他也看看她,馒头好像是供桌上顺的,一个大凹口,印着嘴上的胭脂印子。
“喵!”一声凄厉的叫声,只见店老板家的大黄猫想要偷桌角有点油腥的骨头渣吃,叫那小姑娘一把捉住,拎起来,一人一猫用凄厉的哈气无障碍地互相吵了起来。
“好像不聋不哑,只是不会说话。”石惊云走过去,蹲在吵架的人和猫身边。这才显出来他身高背阔,猫咪被吓得只想从小姑娘手里挣出来逃跑,那小姑娘被他衬得倒像一只小猫似的娇小了。
“你,河神娘子?”他歪头问。
“河神娘子?”那小姑娘学着他歪了一下头,有模有样地说。
“你会说话?”他吃惊道。
那小姑娘露出动物一样疑惑的表情,继续和疯狂哈气的猫咪吵了起来。
“你,这是一。”他掰过那姑娘的脸让她看着自己竖起一根手指,然后竖起另一只手的食指,把两根手指往一块靠靠,“这也是一。一加一,等于几?”他又重复了一次手势语。
小姑娘盯着他的手势,反复看了看他的两只手,又看了看他的脸,突然明白了似的,举起两根手指。
石惊云眼睛一亮:“很好,很好。那二(他举起左手两根手指),加二(又举起右手两根手指)呢?”
这次容易得多,她举起四根手指。“那二加三呢?”她举起一只张开的手。
“很好,她不是傻,她只是听不懂我们说话。你(他指指她)从哪里来(走的手势)?”但是这次有点难,她摇摇头。
“这可怎么办呢?”店老板道,“一个大活人,没有家、也不知道来历。她怎么办呢?后生,你要去映秀镇?谋什么营生呢?”
“映秀镇的药商老板是我师父的师兄弟,有点事情,要我去帮忙的。”
“你说骆玉祥?可巧了,映秀镇和大泊渡只隔十里地,骆玉祥是我大舅子。让我屋里头的回趟娘家,领你去好了,也好照应她一下。”
“如此就多谢黄老板了。”
三.
映秀镇的日子,慢。
每天就是把把脉、筛筛药,收验药草,骆家有自己的伙计和账房,把石惊云当半个先生,活计都不用半天,他就有时间练练剑、练练字。顺便讲故事,好教河神娘子认字儿。
镇上的人都说,石大夫捡了个傻媳妇,话说不利索,石惊云苦笑着摇摇头,河神娘子什么都不懂,还媳妇儿呢。多亏黄大嫂照顾,从骆家把自己用的老妈子叫过来,帮他们烧灶洗衣服,不然天天得自己烧灶。最近河神娘子好像喜欢上了斧子和劈柴,他就在一边写字一边看着她,等她玩够了,就把劈好的柴火在院子西边的院墙根上垒起来。
院子是租的,黄大嫂说以前是自己家一个堂叔父的,院子中间有个藤架子,种了南瓜和扁豆;正对院门有颗石榴树,靠着屋前是花坛,几颗桂花、栀子和月季,换着季节开,丝瓜沿着案子爬满了南面的墙。他看了很喜欢,租金也便宜得很,隔壁张铁匠还经常叫小儿子拿荷叶包了无花果和枣子来感激他治好了他娘子的偏头风。从丝瓜开到栀子再到桂花,几个月就过去了,河神娘子也从一二三四五念到“教不严、师之惰”了。但是她话还是说不太利索,比比划划的。
直到有一天隔壁铁匠家娘子上来敲门。铁匠娘子是个勤快人,一张精干的扁长脸,直钩鼻子,颜色淡的小眼睛,包着蓝布头巾,说黄大嫂家的老黄猫生的小猫要出窝了,这次回娘家,可以帮他们带几只,问你娘子家要不要,养大了可以捉老鼠。
“你家娘子”,这四个字好像戳了他一下,他心里默默否认了一下,又有点不甘,于是让了一下,让河神娘子出去了。铁匠娘子挽着她出去摘豆角了,嘴里爆豆子似的噼啪乱溅地一直说话,河神娘子比比划划地回答着。
晚上回来,吃完晚饭过后。
天气凉了,他不能再在院子里睡竹床了,就把床铺搬屋里。他把床单子抻平,一边问:“今天铁匠娘子同你说什么了?”
“她说,骆、老头、狐狸精,结婚。”
石惊云忍不住笑:“哦,铁匠娘子说的是骆老板父亲纳填房的事情。黄大嫂就是因为喜宴而回来的吧,她原是不太同意的,又觉得父亲老了,不该拗着他。”
“铁匠娘子还问,黄大嫂、猫,要不要。”
“你愿意养小猫吗?(她点头)那就抱一只回来养吧,但是你要负责喂它,每天喂一次。”
“还问,你(她指指他)、我(她指指自己)、生(手比划钻出动作)小猫(两只手抱在一起摇了一摇)。”
“什么?”即使石惊云习惯了她的说话方式,这句话也让他愣了一下。他思考了一下,才明白那个抱在怀里摇动的并不是原来的小猫的意思。
他在她旁边坐下:“你,愿意,同我,生小猫吗?”
河神娘子抬起两只亮晶晶的眼睛看着他,即使过了这么久,仍叫他有一种叫探照灯定住的脑子空白。
她点点头。
石惊云觉得自己脑子发晕,他还是努力地控制着自己:“你,知道,什么,是,生小猫?”
河神娘子想了想,她伸出一只食指,又伸出另一只手的食指,像他第一次见面时问一加一一样把两只手碰碰,然后伸出三根手指。
石惊云努力吞咽了一下。
“行侠仗义、济世救人都应当不求回报,不然就不是真正的公义。”
黄大嫂:“老黄去镇上让镇长问了,都没有丢女孩的,她是真的没有亲人了。你不喜欢她?不可能,那你为什么到哪里都带着她?”
不,我只是不想利用她,利用她的无知、利用她的感激。万一别人口中的佳话,对她来说只是恐惧、只是逼迫怎么办?
他想起下山前同师父的对话。
“赵氏小姐有什么不好呢?相貌端庄、颇有家室,贤良淑德、温婉大方,知书识礼、孝敬得体。英雄救美,以身相许,不正是一段佳话吗?”师母问。
“不,她没有什么不好,是弟子不好。对别人来说可能是佳话,可对弟子来说全是折磨!每次在她身边之时,听她和她的家人、门徒谈吐,弟子都如同坠入一口深井,头顶一点日光都要被遮蔽。”
“感情可以培养,生活上可以互相体谅,举案齐眉,爱情可以一点一点建立!”
“也许是,也许有的人可以,但我直觉和她,一辈子都不行。师母,恕徒儿言语无状,有人是一辈子都不理解屈灵均为什么会死的!他们只会因为他没有活到最后、没有家财万贯、没有光宗耀祖、子孙满堂而嘲笑他!”
“石生,你仗着读了几本书就敢顶撞师母了!你不喜欢她为什么要救她?”
“我救她是出于公义!这跟娶不娶她有什么关系?!”
“你救了她、同她两个人一辆马车过了一夜,就要对她名声负责!”
“这是道德绑架!——而且她们那家姓赵的姐妹,我都听栗湛师兄说了,她们无止尽地索取、利用性资源要求、控制她们的男人,动辄得咎、予取予求,一旦联姻,就仿佛欠她们一条命似的;她们情绪疯狂、认知低级,根本无法认识和控制自己的情绪,虐待。每当我接近那个赵小姐,闻到她头发和皮肤里散发出的难以形容的母羊似的馊骚味,眼神里像是长了毒钩,弟子实在不能忍受——”
“够了!”师父摆摆手结束这场无谓的争吵,“石生,你下山去吧,为师有个师兄弟在映秀镇做药商,他需要人帮手。昆仑试剑台和上善混元丹的事情,作罢。”
——
“首先我要说清楚——我是拒绝了联姻、得罪了地方显贵被迫出来的,可能一辈子没有办法成为一个富贵或者显达的人了。”
她点点头。
“你喜欢我吗?不是对亲人的依恋,也不是对恩人的感激,是,那种,那种”,他有点结巴了,人类的少年郎啊,纵有万般柔情,你该怎么说呢?你该怎么向一个言语不通的少女诉说人类最古老的冲动和最原始的誓约呢?一只雄水鸟,朝着河边的雌水鸟鸣叫了,他们对着跳完了求偶的舞蹈,就决定一起度过一生,孵化鸟蛋,一起飞过喜马拉雅山脉,宿在冰雪之上。对于人类来说,不过是一对水鸭短暂的一生罢了,可是对于造化来说,我们人类的行为又能比水鸭复杂多少,高出多少呢?
好在我们还有歌诗,古老的句子和韵脚:“关关雎鸠。”
她听得懂吗?她懂得多少呢?
“喓喓草虫。”
石惊云吃惊地转头看着她,她学得这么快吗?她听懂了,给出这么对称、这么完整、这么惊喜、这么深的回答吗?他张开嘴,却发现自己很难发出声音,他感觉到她皮肤发出的温度,和从头发里散出的温暖的气息,像是阳光、刚晒的被子和牛奶混合在一起的甜味,“是谁教给你的?”
“你(她伸出食指,靠近他的脸)教我的。”
他感觉到她的食指触到自己的脸,轻轻的,软软的,像一只小猫的肉爪。在皮肤接触的那一刻她的眼睛突然亮了起来,仿佛发现了什么新的东西一样惊喜地露出笑颜,他感到她的食指轻轻的摩挲,和中指指腹也落下来的感觉——像是细微的电流一样,酥麻,天哪,他的心都要融化了。
他已经不能阻止自己的手去覆上那只微微低温的手,他们像第一天认识自己手指的小朋友,重新握手,重新交叉手指,重新认知从指缝里传来的认知,怎么会是这样,只是握着手而已,那指尖传来的刺激,心啊,你是不是太过敏感,心脏都要碎了。
石惊云控制住自己,语言仿佛是多余的不速之客,可他还是要遵守古老的礼,调动它们出来打破寂静的气氛:“我们结婚吧。”
“什么是结婚?”
“就是穿着红色的衣服,互相鞠躬盟誓,约定永不背弃。永不背弃。”他脑中莫名回想起河神娶亲那天,红绸落在身上,轿门掀开的场景。他止住心灵的颤抖,重复了一遍誓约。
“永不背弃。”河神娘子跟着他重复。“我和你,是不是已经结过了?”
石惊云抑制不住地咧开嘴,笑出声:“那个不算。还要有证人。”
“月亮可以算证人吗?”她说话越来越溜了。
“好。”
他们走到院子里,对着月亮,跪下盟誓了。
“要选好日子摆了宴席,告诉大家的。”石惊云认真地说。
“那你要睡在我旁边。”
石惊云使劲咬了咬嘴唇:“为什么。”
“怕黑。”
“那我给你讲个故事吧,湘君和湘夫人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