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爹去去就回,你快回去睡觉。”亦禅回头,看见牧铃满目泪光,知道她这是在担心他一去不回。
“我都听见了,爹要进城捉鬼换赏金,爹把我带上吧,我什么都不怕……”牧铃追到亦禅身前,揪住他的僧袍,昂着头望着他的脸祈求道,“爹不要丢下我。”
亦禅摸了摸牧铃的头,无奈苦笑道:“你什么都不怕,就怕爹把你丢下,是吧?”
“嗯。是。”被看穿心思的牧铃,坦荡承认道。
“走吧。”亦禅拉起牧铃的小手,走出了小院,走进了乡村郊外的浓浓月色中。
“小铃铛,你见过鬼吗?”走在进城的小路上,亦禅轻声问牧铃。
“没有呀。”牧铃好奇地问,“我在山上听长毛怪说过,恶鬼夜里出没,会吃活人,是真的么?”
“对啊,你知道鬼吃人,那你还要跟着我去捉鬼,你就不怕厉鬼将你吃掉吗?”月光下,父女俩手牵手,亦禅用轻松的口吻,对牧铃问道。
“我可不是一般的活人,我是从大蛇蛋里爬出来的孩子,我想,恶鬼也会忌惮我几分吧。”牧铃自己给自己壮胆,并自信满满地说,“再说了,爹您一看就是捉鬼的高僧,有爹在呢,恶鬼休想近我身。”
“哦?这都被你看出来啦?”亦禅勾着浅笑,低头看着古灵精怪的小牧铃问道。
“那是,我爹可是这世上最英勇威猛的男子。”夸人的话,牧铃张嘴就来。
“你说你今早才从蛋壳里蹦出来,那这些巧言妙语都是从何处学来的啊?”亦禅笑问道。
“我在蛋壳里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只是现在,有些记不清那些梦境了。兴许,这些话,都是我在那个长梦里学会的呢。”牧铃认真解释。
“嗯,那是有可能。以后记住了,别再逢人就说自己是从蛇蛋里出来的。你要学会保护自己,不要轻易向人透露自己的身世。”亦禅温声叮嘱牧铃,牵着她走进城门。
“为什么呀?这世道,妖怪很难容身吗?”牧铃若有所思,皱了皱眉头,对亦禅问道。
“这世道,妖魔鬼怪常常幻化为人,他们祸乱苍生,所以,凡人闻之色变,甚是惶恐。我不希望你被人排斥。你本是善类,不应该受到无故伤害。”亦禅和尚轻叹道。
“嗯,我明白了,那正常人是从何而来呀?”牧铃天真地抬头望着亦禅问道。
“额……嗯……普通人都是从娘亲的肚子里出来的,而且,刚出来时,他们还是个婴孩,只会哭闹,不会说话,更不会行走,不会像你这般,早晨刚出生,就满地欢跑,还伶牙俐齿。”亦禅温声细语对牧铃描述道。
“哦,我懂了。那这样比较,我确实是个另类。以后我就告诉大家,我也是娘生爹养的小孩,不是从蛇蛋里出来的小妖怪……”牧铃如是说着,忽然想到一个问题,不假思索问亦禅,“那,爹这是在教我骗人吗?”
“这……爹是在教你学会如何在这浮世中自保。”亦禅迟疑了一会儿,简单回道,他思索了片刻,对牧铃严肃地提醒,“蛇妖的精元对人有起死回生的奇效,有些人为了给自己或者亲人续命,会铤而走险杀蛇妖夺精元。所以,你务必不能再对任何人透露你自己的身世。这很容易为你招来杀身之祸。”
“嗯,我记住了,爹。”牧铃后怕地点了点头。
走在深夜小城的青石板路上,牧铃看着城中点点熄灭的灯火,一语不发。
亦禅和尚以为是自己方才的话吓着了这个孩子,便主动打破父女之间的静默,轻声问牧铃:“夜深了,你冷吗?”
“不冷。就是一直在想一个问题……”牧铃低声回道。
“哦?什么问题呀?不妨跟爹探讨一番。”亦禅关心道。
“您方才说妖魔鬼怪祸乱人间,可您又说有些人为了续命,杀蛇妖夺精元,那……到底是妖魔鬼怪可恶呢,还是人更可恶呢?”牧铃皱着眉头,困惑地望着亦禅问道。
“善恶不分族类,只在起心动念之间。不管我们生来是哪一个族类,其实都有机会向善而行,当然,也都有可能堕入魔道。”亦禅和尚循循善诱,对牧铃教导道。
“原来如此。”牧铃似懂非懂叹道。
谈话间,父女二人来到巷子里的一商户门前,只见大门虚掩,门头和大门两侧贴着崭新的白色挽联,有冷风从门缝内吹来。
“小铃铛,这是我师父圆寂所化的舍利子做成的佛珠,你戴上,它能保你平安。”亦禅和尚从袖口拿出一串灰褐色佛珠,将佛珠绕了几圈,戴在了牧铃的手腕上。
“谢谢爹。”牧铃望着亦禅眼神里透露出的担忧,指了指身前的高门,轻声问,“就是这家人请你帮忙捉鬼吗?”
“嗯,几日前来过一次,当时想用佛法渡一下那个鬼魂,可无甚效果,主人家当时出一枚银锭,让我帮他们杀鬼,以此永绝后患,我拒绝了。可今日清晨,那户人家出了人命,他们家主又找到我,求我帮他们杀鬼。我犹豫再三,决定今晚来看看到底这怨鬼为何不肯罢休。”亦禅蹲下身来,平视着牧铃的双眼,轻声解释,语气里满是无奈。
牧铃仔细听完,忧心忡忡地望着亦禅和尚说:“听起来挺复杂的,爹您待会儿进去捉鬼,一定要注意安全。”
“放心吧,爹不会有危险的。倒是你,爹甚是担心。怕你待会儿跟我进去,看见那怨鬼的模样,会受到惊吓……要不,爹给你的双眼蒙上可好呀?”亦禅和尚从袖口拿出一块白色棉布,叠成长布条,准备给牧铃蒙上双眼。
“不要,我不要蒙眼睛。蒙上眼睛,虽然看不见恶鬼,但也没办法看见爹了。”牧铃紧张地拒绝道。
“哎,傻孩子,爹是拿你一点办法都没有。”亦禅收起白布条,站起身来,紧紧牵着牧铃的小手,轻轻敲了敲门。
“高僧请。”开门的大叔恭敬地将亦禅引进门,又疑惑地扫了一眼亦禅手里牵着的三岁小娃,但并未作声。
牧铃留意到这是一家布庄,在油灯的映照下,牧铃看见铺子里的木架上,整齐摆列着五颜六色的的各种布匹。布庄的后门是敞开的,后门里是一处宅院,宅院里的梁柱下挂着一排排大白灯笼,大灯笼里的烛火将夜晚的小院照得犹如白昼。
深院中的白色帘幕后,有一口黑棺材,棺材下跪着几个披麻戴孝的人,他们的哭声断断续续,但牧铃听不出他们哭得有多悲切。
“高僧,她杀死了我夫人,您不能再心慈手软了。”布庄的老爷坐在桌旁,眉头紧锁,脸色阴沉,声相里满是怨气。
“月栀不像是能害人性命的恶鬼,您确定您夫人是她害死的吗?”亦禅和尚狐疑地盯着端坐在桌旁的布庄老爷。
“千真万确,我的两个妾室都看见了月栀杀人,你若不信,我去将他们二人请来做证。”布庄老爷威坐着,言之凿凿。可他说完这些,并未即刻唤出他的二位妾室,而是从桌下的抽屉里拿出一个银锭,将银锭推向了亦禅。
“不必请你的妾室出来做证了。贫僧自会向月栀问清事情的真相。”亦禅不屑地避开银锭,牵着小牧铃走到布庄的一处阴冷的角落,掀开墙角的一帘银白色的幕布,对着幕布后挂着的一套大红嫁衣,轻声说,“施主出来吧,若你是被冤枉的,贫僧一定还你公道。”
牧铃昂头观察着这件高高挂起的红嫁衣,也没见有鬼魂现身,她看了看站在一旁静默等待的亦禅,转而又继续用她的那双满是好奇的眼睛,打量这套散发着寒气的红嫁衣。
“月栀她不可能承认自己杀人的。高僧还是直接动手除掉这个恶鬼吧。”布庄老爷有些着急了,拿着银锭起身走到亦禅身旁,欲将银锭强塞给亦禅,示意他赶紧拿钱办事。
亦禅躲开被塞到手边的银锭,他只觉得蹊跷,这个鬼魂上次见到他,直接现身诉苦,这一次他亲自唤她出来,她反倒不露面了。
“爹,这衣裳在流血……”牧铃指着红嫁衣裙摆的一角,对亦禅提醒道。
亦禅顺着牧铃手指的方向,低头望去,确实看见昏暗的灯光下,那裙角有鲜血在一点点渗出,并且有血滴在悄声落到地面上。只是这个位置光线太弱,不仔细看,根本察觉不出异样。
“她受伤了……”亦禅脸色一沉,怒目看着布庄老爷质问,“你曾告诉我,这套嫁衣杀气重,你们扔掉它无数次,它也会自己飞回来,你们用火烧它,它却遇火不焚,后来你们发现,你们不论谁靠近它,就都会生一场大病。可现在,你怎么敢靠近它了?她为何在流血?你们对她做什么了?”
布庄老爷心虚地避开亦禅和尚的眼神,低头叹道:“实不相瞒,今日晌午时分,我让管家请来了一位道士,我给了道士银锭,让他杀掉这害人的恶鬼,道士收下银锭,拔出桃木剑 ,开始做法杀鬼,可他道法不够,与恶鬼斗得两败俱伤,最后,那道士他负伤逃掉了……”
“告辞。”亦禅听完这些话,神色冷冽,他失望地看着布庄老爷摇了摇头,牵着牧铃转身就要离开。
“高僧,留步啊!”布庄老爷扑通一声跪在地上,高声求道。
“你既先请贫僧助你镇鬼,为何半途又另寻道士杀鬼,你信不过贫僧,为何又求贫僧留下?你可知道,你这番折腾,只会加重月栀的怨气,最后,受罪的还是你们这些伤害过她的人。”亦禅不愿回头看布庄老爷。
“我不是信不过你。是知道你慈悲为怀,毫无杀戮之心,我不好意思让你为难,才想着请那位道士来斩杀恶鬼。”布庄老爷低声辩解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