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皙池沉浸在卷宗状纸里,不知道他是何时走的,挑灯夜读了整晚,不知不觉也趴在桌子上睡了过去。
翌日天光大亮,步入春日的季节日头都是暖的。
她被刺眼的阳光照醒,伏案整晚,稍稍一动浑身骨骼都在噼啪作响。
披在肩上的外袍因她的动作滑落到了地上,她愣了愣。
应该是如兰或者若竹昨夜来过了吧。
没有想太多,她将视线转向满桌横陈的宣纸案卷上。
左皙池虽然不记得近十年前学过的律法,但本身也并不算笨。
李子尧带来的大多都是历年来与和离、义绝、休妻案子相关的卷宗和状纸,《燕律》也是关于民婚的那一卷。
这些状纸上陈列的事例都和自己相差不多,对着它们照葫芦画瓢,倒是和专门去请讼师写的相差无几。
她把废纸收拢成堆,捏着最终写好的状纸出了门。
.......
一路向前,当她真正站在顺天府门前时,忽然心跳加速。
耳边商贩吆喝声络绎不绝,她愣神地望着牌匾上苍劲的‘正大光明’几个字,突然间认知到了自己究竟在做一件多么难的事。
单看律法她确实占理,可昨晚的那些卷宗年号都是近几十年来,来自整个大燕各地的案子。
燕朝地大物博,怎么可能几十年来就这么一沓状告夫家的案件?
唯一的可能性便是,有更多类似的纠葛根本无法胜诉,更有甚者,是完全无法呈告官府。
地方郡县尚且如此,更何况现在是在京城?
陆家乃洛京顶顶大族,世代簪缨,颇具威望,而她只不过是一介弃妇,就像陆奕行所说,离开陆家的她只是世人心中的奸佞之女,只待陛下发落,她便会和祖父、爹爹一道锒铛入狱。
现在拿着这样的状纸去告他们简直可笑。
左皙池握着状纸的手止不住在抖,双腿像灌了铅般再也无法朝前迈动一步。
可——
既然已经离经叛道地踏出了离开陆家的第一步,那么还会比现在的处境更差吗?
思及此,左皙池闭上眼深吸了口气,心中已经有了答案。
不会比现在更差了。
所以.......
惧何?
.......
陆府。
新婚后朝中有休沐三日的恩准,再加上春闱已过较为闲暇,陆奕行没有去翰林院上职。
黄昕儿虽出身比不上左皙池,但为了给陆夫人面子,并没有给她另辟院落,而是住在他的院子里。
可自新婚夜草草例行圆房后,陆奕行便再未回去过。
他始终停留在知语轩,就好像是要将过去六年错过的时光全数补回来。
黄昕儿本还沉浸在初为人妇的羞涩中,到了翌日忽地发觉了不对劲,到陆夫人那好一通哭诉,哭得陆夫人头都痛了,这才忍无可忍地寻来了知语轩。
“启明,你这是在做什么?”
听到母亲的声音,他缓缓转头,看到眼底的红血丝陆夫人心下一惊。
来前便听闻了他这几日的出格行径,自己的儿子什么时候对那个弃妇这般上心了?
陆夫人忍下怒气,将黄昕儿拉到他身前,道:“昕儿初入陆府对家中不甚熟悉,你这做丈夫的怎得也不怜惜则个?”
黄昕儿脸红了红,可陆奕行却看也没看她:“左氏嫁来时便独自住在这院子中,当时母亲好似并不是这样对儿子说的。”
陆夫人脸色一变:“你这孩子怎么说话的?那左氏怎可和昕儿相比?”
陆奕行抬眼:“她原也是工部尚书的孙女,其父任工部侍郎,如何比不得?”
这话说完他自己也愣了一下。
不说尚书乃朝中二品大员,左皙池自己的父亲也是正儿八经的正三品工部侍郎。
只是揽月塔之事让左家成了朝中的众矢之的,倒忽略了她真论起来也是朝中重臣之女。
“你也知道是原来,”陆夫人斥责道:“不管怎么说昕儿已经嫁给了你,你们已经成了夫妻便该有作为丈夫对妻子的体贴照料,你今日是非要为那个弃妇忤逆母亲吗?!”
陆奕行:“儿子不敢。”
陆夫人冷哼一声,环顾四周:“这些紫藤花都枯了留在这里做什么?看着闹心,你房中的赵氏也快生了,索性将此处稍作修缮让她住进正室好生养胎。”
“不可。”陆奕行想也没想就拒绝了。
“你.......”陆夫人气急。
黄昕儿下唇都快要出血来,经提醒才想起来陆奕行还有一房怀着孕的妾室。
赵氏早在陆夫人气冲冲赶来时躲在了不远处,与黄昕儿投过来的冷光对了个正着。
赵氏一抖,被这眼神吓得不轻。
“夫人,少爷,不好了,不好了.......”
就在此时,小厮着急忙慌地从外面跑进来。
陆奕行蹙眉:“发生了何事?”
“顺天府、顺天府那边来人传唤,说是有人状告少爷......无故休妻!”
.......
顺天府。
府尹端坐于高堂之上,接过检校递上来的诉状,绿豆大的眼睛瞪得极圆。
他凑近来回看了好几遍手上的状纸,好半响才确认自己没有看错。
竟然是陆家那位刚被休弃的弃妇来状告小陆大人无故休妻!
公堂开审,围观的百姓越来越多,听闻此案是由刚刚下狱的左家之女上告,不少人面露鄙夷。
“一介罪臣之女为了攀附陆家竟不惜使用如此下作手段!”
“小陆大人光风霁月,待人谦和怎会无故休妻?定是这贱妇含血喷人!”一学者打扮的青年男子怒目而斥。
“待左家发落抄家,看她还有什么本事能跪在这里?!”
“陆家何等高洁风骨世家?怎是她这奸臣的女儿可以污蔑?”
“夫为妻纲!此女敢状告小陆大人合该施以廷杖灭其威风!”
“就是!”
“打她!”
“打她、打她!”
........
“肃静!”惊堂木啪的一声落下,顺天府尹头顶的乌纱帽都抖了几抖。
与此同时,噤声的人群一阵熙攘,是陆家的人来了。
陆奕行走在最前面,只一眼便看到了她。
身姿纤细的女子敛目跪在原告石上,面对周遭恶言始终缄默。
她一身素裳,满头青丝只用一根素色发带虚虚拢着,偶有一阵微风拂过,带起她鬓边几缕碎发。
“小陆大人。”顺天府尹忙站起来鞠躬。
“府尹大人。”陆奕行回之以礼。
按照官位顺天府尹要比他高上许多,然翰林院是明眼人都知的未来首辅之位,何人见他敢不给几分面子?
没想到这位首辅嫡孙不但没有半点架子还如此谦卑,顺天府尹对他的影响顿时好了不少,再看左皙池时眼光冷了下来。
“左氏,你可知你这状纸上写了什么?”
“妾身知道。”左皙池温和出声,“《燕律》有云,妇有三不去,即所娶无所归、与更三年丧、前贫后富贵*,妾身曾为陆家老夫人离世守孝三年,小陆大人不可休弃妾身。”
语落立马引来周围不少人的嗤笑。
“谁还没为长辈守过孝?以此要挟小陆大人不可休妻实在是可笑之极!”
“成婚六年无子,还有什么好说的?”
“七出是为无子、淫佚、不事舅姑、口舌、盗窃、妒忌、恶疾*。谁知道这左氏还犯了其中哪一条?”
“也是小陆大人心善,换做是我今日根本不会让她出现在此处!”
.......
陆奕行立在被告石旁,敛目俯视身侧跪得笔直的女子。
左皙池看似面色无波,可却早已暗自咬紧牙关。
她死死地掐着手掌,掌心传来的刺痛逼迫她记住自己今天的来意。
让陆奕行承认休书作废,再与他和离拿回自己的嫁妆。
“《燕律》亦有云,妻年五十以上无子方可休,”她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忍着痛惜闭上眼,声音很轻,“再者,妾身在离开陆家之前已有身孕月余,虽因小产失子,可依照律法,妇人小产三月之内......亦不可休妻。”
语落,方才还在议论纷纷的人霎时噤声。
提及此,陆奕行凛住心口,压低声音:“你何必如此?”
他觉得自己大概是疯了,在听到她将自己以‘无故休妻’的名头告到顺天府的时候,他的心里竟然尚存窃喜。
昨日被拒的愤懑被得意代替,他就知道,她是离不开自己的。
大概是拉不下脸转过头来求他,便出此下策,可就算是如此离经叛道的行径,陆奕行此时并不觉难堪。
“此事确实是我欠缺考虑。”他撩开衣袍,同她一样跪在了被告石上。
周围登时传来一阵倒吸了凉气的声音,就连顺天府尹都猛地站了起来。
“小陆大人您怎可跪.......”
“休书作罢,左氏冲动行事,我会带她回府好生管教,此番麻烦府尹大人了。”
“哪里话哪里话.......”
陆奕行拱手作揖,作势就要去拉左皙池。
她却躲开了他。
“小陆大人,冲动的是您吧。”左皙池咬着牙,朝上行了个大礼,匍匐在地,“诸妻无七出及义绝之状,而出之者,徒一年半。虽犯七出,有三不去,而出之者,杖一百,追还合。*”
“小陆大人不能休妾身却写下休书并盖上官印,已是犯了大燕律法,妾身今日只想为自己讨回公道,且,妾身与小陆大人早已义绝,合该和离,并归还妾身留在陆家的嫁妆。”
女子清冽的声音不卑不亢,陆奕行蓦地捏紧手掌。
原来这才是她今日的目的。
“小陆大人不计前嫌接你回府还这般拿乔.......当真不知好歹。”
静谧之中,不知是谁先开了一句,紧接着便是密密麻麻的小声附和。
“小陆大人何等尊贵之人?在此屈尊降贵.......”
“装什么贞洁烈女?还不趁现在归顺小陆大人,待到陛下一声令下左家满门.......那可真是哭也没地方哭了。”
.......
左皙池维持着伏身跪地的姿势,轻薄的后背上能隐隐瞧见那对消瘦蝴蝶骨的轮廓。
她努力摒弃源源不断传入耳畔的污言秽语,却仍然觉得浑身寒凉,止不住地想抖。
递交状纸的分明是她,律法上占得道理的分明也是她,可现在她却更像是那个被审判的人。
而陆奕行只需要轻轻一跪,便引得无数人的偏袒。
但是这明明是公堂对薄最根本的规矩。
没有人关心事实真相,也没有人在乎她究竟是否占理,自她作为女子跪在这里开始,恶意的揣测便开始野蛮且肆意地生长。
《燕律》在大多数人眼中还不如陆家的地位来得重,她的所作所为在他们眼中就像个不自量力的笑话。
果然……踏入顺天府之前,此情此景便早料到了不是吗?
左皙池一颗心慢慢沉到谷底,她认命般闭上眼。
就在无尽黑暗的潮水快要将她逐渐吞噬时,一道慵懒的男声冲破了层层屏障。
“本官竟不知,现如今判案已经只看谁官更大了?”
......
文中注*出自《明律》《宋刑统》
大意为:妻子被休无家可归、从贫贱到富贵、为家中守孝过的女子即便犯了七出也不能休妻
其他律法因剧情有私设,架得很空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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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第 20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