合欢殿内堂。
合欢宗宗主终于把手上的所有延毕生都外包出去,面容一扫往日的阴霾,极其快意熨帖地喝着茶,优哉游哉地欣赏窗外的梅花。
几名弟子坐在他身后,还在殷切地讨论。
合欢宗大师姐道:“我知道了,师父,其实你是想拉无情道下水,就像话本里写的那样。如果他们都能成功让剑宗那些优等生修不成无情道,对剑宗来说是一种极大的削弱。”
二师兄恍然大悟:“田忌赛马,合欢宗赛无情道。”
合欢宗宗主喝茶的手顿住。
他只是......实在不想教这群笨徒弟了!
他心想,你们还真看得起这群师弟,说得好像三言两句就能拐跑人家无情道一样,要是真那么轻松,还能延毕那么多年?
特别是凌春请,延毕了五年,他想想就觉得头疼,不过好在......好在今天都丢出去给别人教了。
想到这一等喜事,他缓缓回过身,装作深思熟虑的样子,微笑着点了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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合欢宗宗门门口还熙熙攘攘站着一些人。
冉云啸装作对凌春请的一切暗示不为所动,面不改色道:“先休息两天,练习的事不急于一日。”
冉云啸说完瞥了他一眼,心想其实凌春请应该确实不急于一日,要是真着急,也不至于延毕五年。
而他想要暂缓两天,是因为他完全不懂合欢宗。
从前修炼的日子里,各种稀奇古怪的剑法他都乐意去学,因为这是他的本职工作,多学点总没有坏事,但是他怎么也想不到这辈子修无情道还能跟合欢宗扯上关系。
合欢宗的宗门招式他不懂,延毕与否的标准他不知道,什么都不懂根本没法教人。
冉云啸做事一向谨慎有条理,没有把握的事不做,没有计划的事不做,所以他准备给自己五天的时间定制一套完整的方案,一定要在最短的时间内把合欢宗给他的这个包袱甩掉。
不能让这个合欢宗的耽误他练剑。
冉云啸说了自己的安排,凌春请当然没有异议,他乐得多玩几天。
“过些日子我会通知你。”
冉云啸留下这句话,看都没看凌春请一眼,就掐诀御剑走了。
等剑带来的风都消失得无影无踪,凌春请一路慢慢踱回房间,才想起来自己甚至不知道人家叫什么。
凌春请本以为,“休息两天”的“两天”,是一个虚指。
一般人说两天,都是三到五日,再不济,就算剑宗把时间全用在练剑上,一点书也没读,分不清实指虚指,那也应该是两天。
让他没想到的是,第二天一早,他就收到了来信。
只不过来信的方式十分古怪,一般别处寄到合欢宗的信,会有统一人员按住处分发,放到屋子旁边的信箱中。
这人来信的方式非常粗鲁直接——一柄短剑带着黄色信封,扎入屋旁的树干中。
力道干净利落,信封薄薄一张,丝毫没有褶皱。
剑没入树干大半,投信的人看起来力气很大,凌春请拧着眉头,手握剑柄,用力向后一拉。
纹丝不动。
凌春请叹气,收回手。
他伸手摸上去,信很薄,应该没写多少,而且如果不用信使送信,外面也不需要用信封封缄,直接用剑把信条往树上一扎得了,还搞得这么正式。
现在他拔不下来剑,拿不下来信,拆不开信封,也看不见里面写了什么。
早上下了霜,外面冰天雪地。
他没套外衣,站着这研究了一会儿这柄剑,已经哆嗦得不行,于是颤颤巍巍伸手,直接把信扯了下来。
哗啦一声,剑拉着信,撕开一个长长的口子。
凌春请带着破损的信和信封,转身回屋。
屋里的暖气让他缓了一口气,他坐在暖烘烘的床上,慢条斯理地拆开信,里面只写了一句话,言简意赅——
今日口时,长安城西,绣坊街头,茶庄见。
署名:冉云啸。
凌春请轻轻念了一遍署名。
他看到那柄剑时已经猜到是谁来的信,他在宗门外酒肉朋友不少,但是绝对没有人送信这么不走寻常路。
猜到是剑宗那人后,凌春请忽然想到,他不寄信可能是因为......
寄信要钱。
凌春请原谅了他,没钱这事真没办法,但是原谅了他,就得苦了自己的眼睛。
天还没大亮,凌春请就着灯看了好一阵,时辰上的那个数字磨损了,剑扎信入树干,恰恰扎在那个字上。
日期和地点都没问题,就是这个时间,怎么看都难辨蛛丝马迹。
他看了半天,也下不了结论,干脆现在就起身去约定地点,等一整天,总能等到信上那个磨损的时间。
反正他们合欢宗的人,最擅长的就是在长安城花天酒地消磨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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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人约他在绣坊街头的茶庄见,他反倒不急着去茶庄。
论对长安城的了解程度,恐怕只有设计建造长安城的工部尚书敢排在凌春请前面。
绣坊街头只有一家茶庄,规模不大,叫不夜侯茶庄,但那茶庄的对面有一座食肆,规模大,楼层高,能看得很远。
辰时,他先登上食肆顶楼,点了糍毛团、糖油糕,鸡汤细面,舒舒服服地吃起来。
这座食肆,客流量大,收入可观,内部的所有设施用得都是最上等的,墙壁设置了空心夹层,外接炭口,即使是数九寒冬也感受不到冷。
凌春请边吃边在心里盘算,长安城内禁止御剑飞行,就算是剑宗的,也得走过来。
剑宗在长安城的西北角,长安城只有南北两门,所以冉云啸必定从北门来,而他现在坐的位置,足以让茶庄北面的一切都尽收眼底。
他吃完早点,喝了一口面汤,胃里和伸手都暖呼呼的,眯着眼睛,支着下巴远眺北方。
他就这样一动不动地盯着远方看,他来长安城的时候,时辰尚早,天蒙蒙亮,他看着天一点一点亮起来,集市上车来车往,逐渐热络。
过了差不多半个时辰,视线里终于出现了他想看到的身影,那人身形挺拔,剑匣斜挂在肩,步伐稳健。
凌春请一算,原来是巳时。
他一看到冉云啸,就立马起身,三步并一步快速下楼。
他穿得很薄,衣角飞扬,踏出一楼大门的那一刻,寒风直直裹住他,但他全然不顾,径直走到对面。
他走不夜侯茶庄外的角落里,那是茶庄和隔壁店铺中间的一个夹层巷子,风稍小些,紧接着,他抱着胳膊,垂着眼,缩着脖子,一动不动,仿佛已经在这里站了很久。
半柱香前还在舒舒服服地吃喝,现在就能立马入戏演起可怜样,长安城最擅变脸的班底看到也得来求着他授课。
冉云啸在门口没见到人,便往前又走了一些,果然在小巷子里看见他。
冉云啸一看到他就忍不住皱起眉,数九寒天,凌春请却穿得极少,看上去鼻尖都冻红了,头低着,但是能看出眼睫上像挂了一层霜。
他刚想说,这大冷天就别要风度不要温度了,转念一想,人家是合欢宗的,对合欢宗来说,风度还是很重要的。
这恰恰能看出,凌春请还是很有职业素养的,他对这个五届延毕生印象变好了一些。
凌春请不喊苦不喊累,只是很小声地抬起脸说:“你昨天都没有告诉我你叫什么。”
冉云啸比他高一些,低头看他,乌黑的碎发柔顺地贴着脸颊,眼眶也冻得微微泛红,一时间竟然忘了自己原本想说什么。
不仅忘了他原本想说什么,甚至连站在他对面的人此时此刻说了什么,他都没听清。
过了片刻,他才猛地反应过来对方说了什么,但他不接话,凌春请昨天那一番“天意论”忽然又闯进他的脑海。
虽说这句话没什么奇怪的,但是和合欢宗的人相处,还是小心为妙,哪怕对方是一个没有任何威胁的五届延毕生。
他担心这人不懂分寸,又说出什么耽误他修无情道的话,于是板着脸闭口不问。
凌春请拉了拉衣领,在心里怒骂,这不就是很普通的一句话吗,犯得着一副如避蛇蝎的样子吗,修无情道的真是一个比一个装。
冉云啸看着他,突然道:“进去说吧。”
茶庄虽然不比对面的餐馆,但总归是比外面暖和得多。
进去之后,冉云啸还是没有问他,凌春请只好自问自答。
“合欢宗每一年都会斥巨资修造藏经阁,几乎每个宗门的人员的画像和姓名都记录在册,只要去翻你们剑宗的花名册,就能知道你叫什么。”
冉云啸点点头,刚准备接话,就发现凌春请没讲完,他只好闭口听下去。
凌春请莞尔一笑:“但是我不用翻,我一猜就知道是你。”
冉云啸:“......”
他怎么总觉得这句话听着也怪怪的。
凌春请一口喘息的机会也没给他,利落地从袖中取出信件,展开举到他面前:“字都糊了,我实在不知道是什么时辰,又怕耽误了练习,也怕耽误你的时间,只好早早就来了。”
说着说着,他还低着头咳嗽两声,好像受了风寒,弱不禁风。
冉云啸看着那信,真的一句话也说不出了。
以剑送信没扎好位置是他不对,凌春请又为了学习在寒风里站了两个时辰,比起过去程门立雪也有过之而无不及。
有这么刻苦的心,喜欢讲两句怪话又怎么样呢?
冉云啸已经在心里原谅了这个合欢宗弟子先前的全部所作所为。
“下次不扔了。”他柔声道。
凌春请还没来得及点头,茶庄门口便又卷起一阵风,是对面食肆的茶叶用完了,小二冲进来买茶叶。
凌春请是他们家的老顾客,脾气好,出手阔绰,平时谁见到他都要打声招呼。
小二手上有条不紊地挑茶叶,嘴上还把客套话全说了,只可惜今天说了不如不说。
他极其大声热情对凌春请道:“哎哟,今天的早点还合您胃口吧?我说您在我们顶楼坐了一个时辰,又风风火火下楼是为了什么呢,您二位都真俊,这位公子的相貌确实值得等一个时辰。”
冉云啸听完看了一眼凌春请。
凌春请扶额不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