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社祭坛上香草牺牲俱全,香酒注入杯中,涌起一片片碎金;头戴爵弁的乡大夫,玄衣纁裳,手持玉圭;乡民衣冠整洁,神情肃穆,按年龄辈分顺序立于两旁。
诵曰:“我黍与与,我稷翼翼。我仓既盈,我庾维亿。以为酒食,以享以祀。以妥以侑,以介景福。”(注)
燎烧开始,更加浓烈的香气飘上天际,奈何我此刻元神还未找全五感,只能全凭想象。
随牛羊一齐献上的,还有我此行主要的任务,以免它被烧掉后我这个并非正牌的“土地”没法取得,就控制灵体跳入燔柴中查看祈求事项。
并无烧灼感,也在预想当中。可我也不喜欢火里夹杂的黑烟,迅速读完帛书,还是即刻抽身跳出柴堆。
说起来,拜师之前,我也不过终生只能生活于郊野,为贵族缝制名贵衣物。原本从未想过今生还有机会观摩一场真正的祭礼,今日却托师父的福,长见识了。
师父无疑是我一生的贵人呵。
就如目下毕恭毕敬为土地供奉、感激仓廪衣食具足的乡众,我亦站在人群中遥望祭坛,诚心感谢师父的恩情。虽然我与他们想的是不同的事情,但我们此刻崇敬的是同一位神仙。
祭礼罢,还有乡饮酒礼。
看主人与主宾祝酒,看乡民互祝,共唱万寿无疆。还有乐师演奏,欢声笑语,和乐融融。
原来身为一方土地神祇也挺好,可长五谷养育黎民,可令芳草点缀人间,使生者得以自足,使亡者毋需飘零,诸如此类,好处不一而足。
欸?师父莫不是想通过此遭,提升下他在我心目中的形象吧?嘿,罪过。不过也正因亲眼目睹,才越发理解师父。
我从乡里穿过,乡人也自我身旁穿过。我不用亮明身份,因守城戍卫也看不到我。走在郊外的路上,田野从路旁向远处延申。偶尔有水鸟拍打羽翼,扑棱棱纵身一跃,飞入明净长空。
正想着,我如今机缘巧合下也能做到像鸟儿般轻盈,是否成仙后就真正可以徜徉天地间,来去自由?当下就立即遇到差点断掉我仙路的情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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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站住!哪里来的妖邪,白日也敢抛头露面?”
我心道这是什么装神弄鬼的江湖骗子,不料回头一看,视线却刚好对上。
嚯,难不成还真有所谓的“阴阳眼”,竟能看到我的元神?
“——原来是个游魂野鬼,怎么不去地府伏法!”
我瞧着他的模样,左右也不过二十出头,著道人打扮。兴许是哪座山门中学了六窍却一窍未通的小道士,要么就是也被江湖术士骗了,只懂些旁门左道,并不能辨别事物的真相。
“我并非游魂野鬼,只是因缘巧合暂作如此模样,待找回凡胎,仍需按活人寿数度日。”
本以为这样说已经很清楚了,没想到小道士呆愣了一下,又竖起眉斥我:“想是妖邪成精,或者鬼仙惑人,居然还敢狡辩!放你不管只恐窃夺造化后祸害人间,看我收了你的元精!”
“小子不分青红皂白。我都说了自己不是鬼,只是有些缘由,元神暂且离开肉身,况且也没有欺骗任何人。你到底是担心我为祸人间,还是你急功近利,找借口夺人元精?”
我这话说的可能是直了点,但一来对方如此鲁莽讨嫌,不听人辩解,还要拿莫须有的罪名收我元精,二来我也想起师父提醒过,要当心邪魔外道为个人修为夺活人性命。
修仙者修炼元神,行的多半就是夺天地造化、侵日月玄机之举,方能结丹。原本守上德、遵大道,也能修炼内丹。然而,就像在家人食肉不为果腹而为摄其能量,出家的也不是没有拿其他生灵的元精炼丹的例子。
若问凡人狩猎、垂钓所获都是飞禽、走兽、有麟、有甲之虫,何况对于没有土地可耕种,或生长于苦寒之地、贫瘠之地的人而言,乃至对于尚未开化的野人而言,食肉乃至茹毛饮血,实为不得已而为之,也属活下去的本分,听上去似乎没有什么问题?
也对,我听说昔日上古帝王鏖战天下,为震慑九黎,迫使世人归顺,甚至有将手下败将与奴隶剥皮抽骨,将人肉分与部众食用的。难道对那时的人来说,就不是本分吗?
须知万事万物总该顺应时势而为,时代变了,有些事就不能做了。至少本朝分邦建国以来,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九州之民皆为臣民,就没听说还要食人的道理。
这样说来,既知天地间一应万物皆受女娲娘娘恩惠才有了生灵,人与鸟兽鱼虫其实同宗同源,狩猎终究还是造了杀孽。
只不过,除了那些没办法靠种植庄稼活下来的人以外,即便有田可种的农人也是靠天吃饭,一年到头吃得饱吃不饱,赶上荒年是否饿死,可不是自己说了算。活着时只能尽力活着,死后功过自有地府评判。
说一千道一万,还是拐回修行之道来说。出家人既然给自己约法三章,进了道门,就再也不能举杀生之祸,此为其一;
妖邪吃人也为了摄取人之元精,道人如果这么干,又与妖邪何异?此为其二;
如遇妖灵害人,为救人而惩妖,顺便收了妖怪的元精则有助于修炼,勉强算福报;但惩妖是惩妖,修炼是修炼,若为了修炼而滥杀生灵,甚至于杀害同胞,连人的本分都不守了,谁敢让这样的人成仙?必遭群起而灭之。
或许那竖眉毛的小子也懂得这个道理,不晓得他是被我说中了,心生害怕,还是果真脾性冲动,这么经不住,急赤白脸地就举刀冲了过来。
“你这道士,好不讲理!怎么只有你能一上来污蔑我是妖怪,我就不能问问你作的是什么盘算?我不是妖怪,你偏要逞凶伤人,也不怕吓到路过的普通人么!还是你被我说中了心思,恼羞成怒吗?”
好在我没有肉身,不怕一般的刀枪棍棒。然而明晃晃的刀刃从面前划过还是骇人,接下来我仍依本能左躲右闪,甚至飘到半空中去躲避他的戾气。
“大胆妖怪!此等牙尖嘴利,待我将你捆下来,先割了你的舌头,再教你忏悔。”
呵,总不乏这等义正言辞的蠢人,不知哪里来的底气,总以为自己才是对的。
与听不进去话的人再多说也是失言,我转念想了想,还是先逃离此地吧。万一他还有其他同伙,我岂不吃亏,或哪怕引起路人侧目,引发其他麻烦,对管辖本地的师父而言也不好。
正要离去,不成想在腰间多了一圈绳索,低头才看清绳索上似围绕一层金光闪闪的烟气,不等我起疑,元神就已不受控制地随那绳索抛来的方向坠去。
坏了!这小道见识不多,能耐却不容小觑。没工夫猜它是怎么捆住我的,当即捏个土字诀,也不管这种情况下能催动多少法力,先死马当活马医再说。
阴风远没有我想要的大,但也堪堪卷起飞沙走石,先迷住道士的眼口鼻。趁他还困在小旋风中央,松了力道,我又赶忙挣扎。可是一旦碰到腰上的古怪绳索,手却像被蚂蚁叮了一下,急松手,指腹立即齐齐红了一道。
这下坏了!手边也没带个兵刃。因为双镰无法隐身,被我留在卧房。
眼瞅飞沙走石的小法术就要失效,我还想不出脱身之法,这下我也有些慌了神,若有凡胎在此,只怕已冒出冷汗来。
也兴许是我今日还未到寿数,恰在此时,只觉得那古怪绳索的力道似乎变轻了,捆劲儿有所放松。又兴许到了要紧关头,脑中也会生出冒险的念头,我突然想起曾经看过的变化术的口诀,眼下也顾不得别的,但试无妨!
口里念、心里想,捻着诀,大喝一声“变!”
腰上的外力即刻没了,只我也看不到此刻到底变了个什么东西出来。翅膀或许长得不齐整,必须不停的扑扇,否则就好像要掉下去。阳光突然变得格外刺眼,睁不开双目,好在听觉似乎能有所补足。
我朝着远离道士的方向迅速飞走,也不管是哪里,只拼命地往前逃。
注:出自《诗经·小雅·楚茨》,表达的是乡民通过辛勤耕作收获丰盈,将丰收的果实献给神明、祈求福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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预祝一下元宵美满呀~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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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第4章 没悟透澈就出来卖弄的最遭厌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