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年前,瀑布边的山壁上,凿出来的石阶错开铺成一条歪斜蜿蜒的路。
积石峨峨的悬崖上,屹立着一座无名小镇,远离尘世。
镇上的人以在峡谷中采集稀缺的草木和石料,制作胭脂膏粉,卖给城里的胭脂铺子,来维持生计,过着悠然宁静的生活,日复一日。
那本来也只是寻常的一天,镇上新来了一位叫柳方离的先生。
但先生实在长得太好看了,皮肤白得像新雪,齐肩长的黑发披着,穿一身碧螺青的轻衫,一颦一笑让人倍感温暖和亲切。
先生给学堂取了个名字叫远芳学堂,不收取费用教镇上的孩子启蒙识字。
消息很快就传遍了整个小镇。
镇民夸赞声连连,纷纷把家里的小孩送到学堂来。
不多几天,学堂里便传出稚声稚气的朗朗读书声。
先生特别有耐心,说起话来温声细语,又学识渊博,无所不知,孩子们最喜欢围在院子里的廊檐下,抓着先生的袖子,听先生讲故事。
有次阿归趴在围墙上,也听得入了迷,被院子里的顽皮小孩拿石头丢在额头上,惨叫出声摔进院子里。
十五岁的小乞丐衣服破烂不堪,补丁重重,脏兮兮的脸顶着个蓬乱的鸡窝头,他坐在地上哎哟哎哟地揉屁股,抬起头时,便看见柳方离站在他面前,低着头朝他一笑。
阿归的眼睛睁得圆圆的,那是他这辈子见过,最干净的人。
“你也想读书识字吗?”柳方离朝他伸出手,轻声问他。
阿归身上太脏了,没让柳方离的手碰到,他从地上蹦了起来,红着脸不好意思地说:“我、我已经十五了。”
不会有人愿意教一个目不识丁的乞丐,只会晦气地把他赶走。
“十五岁也可以识字,只要你愿意学,就可以到学堂里来,跟着大家一起学。”柳方离温和又坚定地告诉他。
从来没有人问过他愿不愿意。
“我愿意!”阿归几乎抢着回答,心跳得极快,他先是脸红耳赤,接着激动地跳起来,挥舞着双手,惊喜欲狂地欢呼。
学堂里的孩子有六七岁的,最大的也不过九岁,阿归坐在最后一排,比前面的孩子高出一个脑袋。
柳方离翻开书,教孩子们学新的诗词。
阿归还不认得字,他仰望着台上的先生,大声朗朗地跟着念:“离离原上草,一岁一枯荣。”
脏兮兮的面孔,笑得天真又灿烂。
廊檐下清风低喃,正是人间三月春的好时节。
柳方离让阿归帮忙打扫学堂内外,抄书晒书,一日三餐有阿归陪伴,而阿归也不用再沿街乞讨。
这样的生活过了一个月。
十五岁的少年性子里总少不了调皮贪玩,阿归会认真背完先生要求的书,转头也会跟学堂里的孩子玩闹。
学堂里常闹闹哄哄,鸡飞狗跳。
只要不闹得过分,柳方离总是莞尔一笑而过。
直到有天散学,阿归和四个**岁大的男孩,起了玩心跑进深林里。
丛林间枝繁叶茂,错综复杂,几个孩子围着树干追逐打闹。
不自觉间天色将暗,阿归叉着腰,出声提醒该回家了。
而就在此时,不远处的树木发出震颤抖动的窸窣声。
几个人还没反应过来,一头黑熊张着淋漓血盆大口,猛然间蹿了出来!
四个小男孩吓得大叫,愣是不知道跑。
阿归勉强镇定捡起石头,朝黑熊的头用力砸上去,大声喊:“跑啊!快往镇上跑!去叫大人来。”
黑熊被激怒,呲着兽牙朝阿归一吼,阿归掉头就往相反的方向跑,将黑熊引开。
四个小孩这才连滚带爬,朝镇上跑去。
天彻底黑下来,柳方离没等到阿归回来吃饭,提着一盏风灯正候在学堂门外。
跑回来的孩子哭着喊着,上气不接下气地抓着柳方离的袖子。
抓在手里的袖子一空,孩子呆愣地看着柳方离身形如烟一闪,消失在原地。
柳方离在深林中找到阿归时,阿归满口温热的鲜血涌出,眼珠子转向身旁的柳方离,含糊到微不可闻地叫了声:“先……生……”
“我在。”柳方离蹲下身,握住阿归的手掌。
阿归于是露出一个笑容,他的身体,从腹部以下都被野兽吃掉了,血肉模糊,泼了一地。
手心的温度在慢慢褪却,柳方离沉吟片刻,瞳孔中凝起绿色的光华。
一道绿色的光柱直冲上空,又很快熄灭。
灵光散开,阿归的双腿又完好如初地出现,被野兽撕扯出来的伤口奇迹般地愈合了。
而柳方离头上,有一小缕头发,变成白色。
过了好一会儿,阿归才反应过来,他又惊又喜地坐起来,随后没绷住,呜哇哇地大哭起来,边哭边哽咽着问:“先生,你、你是神仙吗?”
那晚,柳方离一路背着阿归,从山林回到学堂,柳方离叮嘱阿归,这件事一定不能告诉任何人。
阿归拼命点头,保证一定不会说出去。
但只隔了三天,镇上发生了另外一件事情。
从阑州城里回来的司景,欣喜地告诉莫婉,他去天枢阁测出了灵根,以后可以进入天枢阁修炼成为修士。
两情相悦的两人互许山盟海誓,准备成亲。
而就在两人拜堂成亲时,在镇上恶贯满盈的慕栩带人闯入。
慕栩公开爱慕莫婉已久,见她与司景成婚,妒火中烧,他拿刀生生活剥了司景的灵根,逼着莫婉答应三天后嫁给自己,这才肯罢休。
司景重伤昏迷不醒,莫婉心中恨意难平,更不愿与慕栩成亲。
走投无路之下,她垂泪在崖边站了许久,起了轻生的念头。
“婉姐姐!”阿归路过时,见到这一幕,连忙出声呼喊。
之前在镇上乞讨的时候,莫婉是唯一以善意待他,会将刚出笼的肉包子用纸包好递给他,而不是给吃剩的饭菜。
莫婉心如死灰,在阿归的追问下,才将被慕栩威逼的事情告诉他。
“只要、只要司景大哥的灵根能够恢复,是不是就可以成为很厉害的修士,打过慕栩那个坏家伙。”阿归犹豫着,对莫婉说道。
但莫婉知道,废掉的灵根怎么可能恢复,她眼泪横流,一心求死,往崖边冲去:“我断不会让那个恶人得逞。”
阿归拦腰死死抱住她,情急之下脱口而出:“有办法!有办法可以恢复灵根。”
夜里,阿归帮莫婉一起搀扶着昏迷的司景,来到学堂找柳方离。
阿归跪在廊檐下,用力地磕头:“先生对不起,但求您救救婉姐姐。”
柳方离垂眸凝思了许久,终究还是抬起了手,替司景将灵根修复如初。
他从镜渊入世,忘记为何而来,他不会攻击伤害,只会救人,但他一直隐瞒自己有着无限灵力,以普通凡人的身份生活。
因为就如同池梦虞运转灵力便会失控一样,他若运转灵力,他的神魂便要承受剧痛和消耗。
但凡人只会将他视为,能够生死人肉白骨的神。
短期内两次消耗,让柳方离脸色苍白如纸,他只是抬起手,温和依旧地拍了拍阿归的头,又对莫婉两人道:“离开吧。”
*
司景进了天枢阁,但因资质一般,只成为一名外门弟子,每天洒扫干活比修炼多。
连观摩内门弟子修炼的时间都没有,更是连阁主的面也没见过,灵力迟迟未能凝出。
对天枢阁外门弟子来说,苦修百年才进入内门是常有的事。
但司景等不了百年,被慕栩活剥灵根的凌辱之仇,他誓必要报。
入阁不过一个月,司景暗中闯了禁阁,翻到**,看到通过与蓝幽蛛母蛛结契,来汲取他人灵力的法阵。
他想起柳方离为他修复灵根时,那深不可测的灵力。
但这需要,被汲取灵力的人自愿入阵。
他不光记恨慕栩的凌辱之仇,他还受够了在天枢阁这种低三下四的身份。
盗了**,司景很快被天枢阁除名,逐出仙门。
甚至因为他太不起眼,这件事情,在天枢阁里并没有激起什么水花。
和莫婉回到小镇上,司景暗中散布远芳学堂的先生能生死人肉白骨的传言。
很快便有几个镇民因伤病而上门求医。
柳方离出手了。
随后一场有预谋的疫病在镇中传播开,得病的镇民身上皮肤先出现大片红紫,之后便开始溃烂。
没人知道这种疫病致不致命,所有人惶惶不得终日。
病情严重的镇民往远芳学堂聚集,将学堂围得水泄不通,他们哭着喊着,求柳方离救命。
柳方离耗着神魂,救治了三天,一头黑丝彻底白了。
第四天,他全身疼得起不了身,和衣躺在廊檐下,碧螺青色的青衫下,人像是凭空削薄了三分。
阿归跪在他身边,悔恨流泪,一遍遍地道歉:“先生,对不起,对不起……”
学堂院子里,染了疫病的镇民跪成一片,一双双含泪的眼睛仰视着他,哀求声哽塞凄切,甚至伴有孩童的啼哭声。
柳方离的性子,哪见得了这种场面,他勉力撑着上身,几缕白丝顺着无暇的侧脸流下,他轻声开口道:“我不是不救大家,只是太疼了,等……”
他还没接着说下去,被前面一个镇民大声打断:“你只是会疼而已,我们会死啊!”
“是啊是啊……”
“先生,我们只是想活命……”
“求求先生,救救我们……”
镇民们七嘴八舌的声音像潮水朝柳方离淹来,他面无表情地僵在原地。
直到司景出现,他告诉镇民,他在天枢阁学到一个阵法,只要先生愿意入阵,不但能让所有人百病全消,还能长命百岁。
在镇民哭天抢地声中,柳方离点了点头。
司景在学堂门口,给镇民每人分发一碗药,那是吸引蓝幽蛛附生的药引。
“百病全消,长命百岁”对凡人来说,吸引力太大了。
所有人都抢着喝下那碗药。
随后,一头巨大的母蛛出现在学堂上方,无数半个巴掌大小的蓝幽蛛从它身下爬出,迅速地爬满了整个学堂。
天地变色,一只又一只蓝幽蛛爬上镇民的后脖子,螯肢呲啦刺入。
母蛛倾吐着蛛丝,朝柳方离裹来。
司景这是以全镇的性命胁迫,逼柳方离自愿入阵。
绿光从眸中淡下去,柳方离缓缓垂下头,任由那些蛛丝侵入他的血脉之中。
唯独阿归不肯也不愿喝那个药水,他看着先生被蛛丝缠绕,发狂地冲上去,用牙齿去撕咬。
他想救先生,也只有他。
但先生被逼至此,也是因为他。
柳方离低着头看向他,如同他摔进学堂那天般,朝他轻轻一笑:“快走,再也不要回来。”
“我不走!我不走!”阿归红透的双眼泪涌如珠,他拼尽全身的力气,扯着不断变多的蛛丝。
柳方离艰难地抬起手,轻按阿归的头顶,最后说了句:“要好好的。”
阿归的双腿突然直立起来,一股突如其来的力量拽着他往外跑。
那是因为,他的双腿是柳方离给他的,柳方离在最后关头动了上面留着的灵力。
阿归扭着头往后看,撕心裂肺地哭喊:“先生,我不走!我不走!”
司景已经控制了全镇的人,他不能就这么放阿归离开。
柳方离保护了他,让他疾步如飞,很快消失在夜色中。
蛛丝彻底侵入柳方离的血脉之中,母蛛将他提至半空,他如同一具人偶垂落四肢,绿色的灵流顺着蛛丝缓缓流淌而出。
身为阵主,司景感受到无穷无尽的灵力涌入灵脉之中。
他转身,一个拳头砸在慕栩脸上,把人击飞砸到墙上,他快意猖獗地仰天大笑:“哈哈哈!”
而跟蓝幽蛛共生一起入阵的镇民,也同样从柳方离身上汲取了灵力,延长寿元。
自此,一座所有人都拥有灵力的奇人镇现世。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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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奇人镇(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