滋滋——
充沛四溢的灵力在剑身流转,池梦虞手持月下剑,孤身站在镜心湖前。
而与她迎面对立的,是三宗同盟。
仙门百家以剑宗、天枢阁、九转门三宗为首,此时各宗高手肃然列阵,成围攻之势。
“交出魔族余孽!”
一片喊打喊杀的声势。
池梦虞临水而立,衣袂随风,横剑直指三宗,道,“无忧是我池梦虞的徒弟,谁敢动他。”
十年前,池梦虞在冰天雪地里捡到被冻得奄奄一息的无忧。
人间饥荒,不过是一个又脏又病,瘦骨嶙峋被遗弃的凡间少年。
随手将少年带回去,池梦虞治好少年的病,将少年收为徒弟,抚养长大。
镜谷多年冷清,朝夕相处,灿烂活泼的少年将谷里折腾出几分生气来。
直到,少年体内突然爆发出冲天的魔气。
池梦虞抬手化去他身上的魔气,将他带到镜心湖中央的洗灵台,让他就地打坐。
刚回到湖边,所谓人间正道的三宗同盟就到了。
“魔族早在五十年前,就已经被仙门彻底诛杀。无忧不过□□凡躯,连这个山谷的门都没出过,更不曾伤人作恶,你们凭什么要带走我的徒弟。”
池梦虞剑上的银白光芒刺眼,极强的威压让众人不由自主地往后退了退。
月下一剑,可敌三宗。
“大宗主!”
剑宗宗主戚寻负手往前迈了几步,一身金枫黑衫,手无寸刃,走出几分漫不经心的倦怠感,威压在他面前形同虚设。
倒不是他的灵力境界在池梦虞之上,而是池梦虞与他曾是双修道侣,结下灵力共渡的契。
剑宗又是三宗之首,戚寻居大宗主之位,统领整个仙门。
即使身居高位多年,他散漫恣意的性子依旧,并且从不带剑,剑宗宗主不用剑,亦是仙门中众说纷坛的传闻之一。
“梦虞,伏魔阵的异动不可能有假。”戚寻目光沉静地看向池梦虞。
五十年前仙门诛杀魔族,后三宗合力设下天地大阵,只要出现魔气,便会第一时间感应到。
“然后呢?带走他扔到诛魔渊里。”三宗的做法一贯如此,池梦虞眼神微怒,“他才刚满十七岁!”
早晨无忧还去后山摘了桃花,兴冲冲地给她做桃花酥,面皮才刚擀好。
戚寻耐心劝道:“他身上的魔气既然已经觉醒,一旦魔核结成,于世间而言又是灾难。”
池梦虞单薄的身形凌厉似剑,垂首敛眸道:“他是我徒弟,我不会让他为祸世间。”
戚寻轻缓一叹,试图再走近几步,“你我夫妻百年,他不过一个来路不明的魔族余孽,你就不能,信我一次。”
“夫妻百年?”池梦虞冷笑,眼尾尽是寒意,“这百年,你为了这世间,与我双修结契,把我当灵力源流,一次次取我仙髓。”
心绪涌动,池梦虞转头看向湖面,“仙髓确会再生,但你可知,那是种仿佛四肢百骸都被敲碎的痛。”
“如今又是为了这世间,你要夺走我徒儿的性命。”
池梦虞猛地抬手。
沿着湖边掀起一道剔透镜面铺成的禁制,影绰银光将整个湖心笼罩其中。
只要池梦虞在,这道禁制足以挡住三宗同盟这些人。
反手将剑刃回拉,映出一双银瞳凛若冰霜,池梦虞将灵力聚到剑上,纵身上前,直劈戚寻。
银白的灵力光华流转,池梦虞挥剑招式简单,却式式都裹挟着汹涌的灵力。
戚寻快在身形变换,他修的是术法,寥寥结了几个印,沉稳轻盈地躲开池梦虞的攻击,快得让人无法看清他的身形。
但池梦虞不让他躲,左右挥下两剑,下一剑直取戚寻的心门。
戚寻不得不抬手在胸前迅速结印,金色的防御法阵在身前炸开,与池梦虞的剑尖铮然撞上。
让人睁不开眼的两道光芒较量着。
两人之间结着灵力共渡的契,池梦虞越耗灵力去破戚寻的法阵,法阵只会在池梦虞身上汲取更多的灵力去对抗。
戚寻指尖一颤,法阵碎成金色烟尘散开,月下剑贯穿戚寻的胸口。
鲜血从口中涌出,戚寻踉跄着单膝跪在地上。
此时他才意识到,池梦虞是真的要杀他。
两人都是世间修士境界最高者,剑刃穿心要不了戚寻的命,唯有碎了他的仙魄。
池梦虞冷眼看着溅到自己手背上的血,抬高声音,召来她的法器,“云生!”
云生镜在空中幻出无数的三角镜面,尖锐的一端直指戚寻后背。
“池梦虞,你不能杀我……”
戚寻吐着血,急促喘息,眼眶通红望着池梦虞。
连半分迟疑也没有,池梦虞抬手,璀璨锋利的镜尖在灵力操纵下,全部集中往戚寻刺去。
无数镜片刺进戚寻的后背,腾起一片血雾。
同一瞬间,戚寻往前扑身,手掌刺穿池梦虞的身体。
噗嗤——
池梦虞身形一顿,那只手掌抓住了她体内的仙魄,决绝地一用力,仙魄猝然碎成齑粉。
湖面上的禁制轰然落下。
“大宗主!”
三宗的人纷乱疾步,剑宗的弟子围着戚寻,有人奔往湖心去抓那个魔族少年。
池梦虞睁了睁眼,往一旁倒下,鲜血不断从嘴角涌出,银色光芒从她身上散开。
戚寻的手还在她的体内。
她曾经是爱过戚寻的,爱到心甘情愿与他结契,除了灵力共渡,那个契还意味着,把命交到对方手上。
只是,她没想到,戚寻会用来,与她同归于尽。
剑宗的人还在尝试用灵力给戚寻续命,池梦虞咽了口血,笑了笑。
没用的,戚寻必死无疑。
视线已经模糊了,池梦虞看见无忧挣脱挟制,哭着朝她跑来。
她也快死了,可是她还没吃到桃花酥。
闭上眼睛之前,无忧跪在她的身旁,她好像还听到带着哭腔的一声,“师父!”
陷入无尽的黑暗,百年过往一幕幕纷至沓来。
入世那年,池梦虞刚满十八,她忘了自己是为何而来,只记得,她要去一个地方。
叫阑州城。
冥冥之中好像有什么牵引着她,很快她就到阑州城下。
进城之后,池梦虞发现,不过是座繁华喧嚣,百姓安居的凡间城池。
街上行人熙攘,小摊贩吆喝声不绝入耳,三五步便能见一茶馆或酒肆,门庭若市张罗着生意。
与她路上途径的那些城池并没有区别。
闻到路边腾腾热气飘出来的香味,池梦虞是真的有些饿了。
刚走上前,包子摊的婆婆掀开盖子,笑容和善地招呼池梦虞,“姑娘吃甜馅,还是咸馅?”
一身素净白衫高挑出尘,池梦虞微微抿唇,欲言又止了好一会儿。
这些天的游历,她了解到凡间的东西都是用银子来买卖,但她还没找到可以得到银子的方法。
目光粘在包子上好一会儿,池梦虞垂眸失落地正要转身。
“姑娘从别处来的吧?饿了?”婆婆一眼看出她的难处,拿纸包起两个包子,递到池梦虞面前,“豆沙馅的,先垫垫肚子。”
“谢谢阿婆。”池梦虞眼角一弯,清透的双眸溢出笑意。
接过包子的双手比常人要白上许多,白得接近透明,仿若瓷器一般,池梦虞低头刚咬上一口包子,身后传来骚乱的喊叫声。
“快跑!马疯了!”
嘶鸣的两匹马拖着一架马车,狂奔着撞翻小摊,正朝着池梦虞的方向冲过来。
眼见着要撞上包子摊,年迈蹒跚的婆婆避无可避。
“快闪开!”
池梦虞站在原地,抬头时下意识伸手,抓住马辔,她双眸银光乍现,闪电般的灵流从她的掌心涌出。
下一瞬,以池梦虞为中心,炸裂声四起,失控的马车,街两边的小摊、商铺、茶馆酒肆,全都轰然炸成碎片,腾起如雾烟尘。
方圆一里内,皆成废墟。
因为炸得太快太碎,街上的人除了吓得抱头瘫在地上,没有人受伤。
意识到自己又没有控制住灵力,池梦虞僵在原地,脚边包子滚了一地,沾满灰尘。
“……怪物。”
烟尘散去,街上先反应过来的人,讷讷地指着池梦虞,神色惊恐万分。
废墟中,池梦虞白衣长身而立,垂下银色双眸看向惊慌失措的凡人,倒真的如同鬼魅临世。
“这怪物是什么东西啊。”
“她不会杀人吧。”
“谁来赔我们的损失啊。”
众人从一片狼藉中起身,七嘴八舌议论纷纷,但没人敢靠近池梦虞。
离池梦虞最近的,是原本马车上带着孩童的夫人,瘫倒在碎裂的马车上惊魂未定。
如果不是池梦虞,这场马疯这位夫人和孩童应当凶多吉少。
池梦虞俯身想扶起这位夫人,还没伸手,夫人把孩童紧紧护在怀里,瑟瑟发抖着往后退缩,吓得花容失色。
所有人都看怪物一样看着池梦虞,那些眼神中的害怕和憎恶,如芒在背。
池梦虞本就不善言辞,一时间不知道该如何辩解。
身后一个慈祥的声音缓缓开口,“姑娘,你是修仙之人吧?”
“婆婆?”池梦虞恍然回头,看到毫发无损的婆婆,这才松了口气。
“我看你灵力非凡,应该是修仙之人。”婆婆拍拍裙裾上的灰尘,起身,和善依旧,“姑娘往城西去,城外里苍山上有个仙门叫天枢阁。”
“修仙之人也没见过像她这样的。”有人语气不善地道。
婆婆转向那人,从容正色道:“平日都是多亏了天枢阁的仙长降凶除祟,城里才能太平安然,这位姑娘刚也是救人心切,我们凡人就是得了庇护,如今反而还要对修仙之人避如蛇蝎算什么道理。”
池梦虞心尖一暖,看着满地的包子,愧疚难言,只能道:“婆婆,天枢阁怎么走?”
至少是个仙门,那应该也都是有灵力的人。
得到方向,池梦虞把手里的两个包子吃完,来到里苍山下。
山间云雾缭绕,一道几乎望不到尽头的石阶通往山顶。
还好吃了两个包子,池梦虞才有力气爬上去。
好在天枢阁不是个小气的门派,听说池梦虞想要入阁,先招待了她一顿好吃好喝。
天枢阁弟子卢昱桐负责入门仪式,按门规要先测一下根骨。
接着,山顶响起三通巨响。
随后,池梦虞被请出天枢阁大门。
门里,卢昱桐崩溃到焦头烂额,语速飞快地吼:“掐个诀就炸一座殿,掐一个炸一座,她要是入阁,别说我们小小天枢阁,没几天这山头都得炸没了!”
池梦虞站在山道上,心想,收回前话,天枢阁就是个小气的门派。
如纱般的山风轻拂过发梢,池梦虞背着手,神色孤寂望着缥缈远处。
游历的这些天,像在城中被当成怪物的次数已经数不过来,如今连修仙门派也将她拒之门外。
这么大的天地,竟没有她的容身之处。
就在此时,天枢阁的大门又打开了。
另外一个人也被请了出来。
那人还不死心,回头扒住门,清脆的声音打着商量道:“我还自创了几个阵法,若让我入阁,定能让天枢阁实力大增。”
“戚公子,你行行好吧!要是让你入阁了,戚宗主非得踏平我们这小小山头不可。”卢昱桐再次崩溃大吼,死死顶住门不让进。
“你也别再乱开阵眼,连禁阁都说来就来!我们天枢阁虽然小,但也是要面子的!”
天枢阁的禁阁除了阁主和亲传弟子,都不得入内。
卢昱桐不过天枢阁的外门弟子,平时干杂活比修炼还要多。
刚送走一个炸掉三座殿的池梦虞,一回头就看到戚寻从他们讳莫如深的禁阁中闲庭信步走出来。
顿时从山顶直接跳下去的心都有了。
看把人一个外门弟子急得脸红耳赤的,戚寻过意不去,往后退了一步。
那门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重重关上。
道边的嶙峋山壁上,苔痕泛青,脚边石阶缝里,长着不知名的黄色小花,长风轻柔拖卷着朦胧的山雾。
两人便在这千倾山岚云雾间,见了第一面。
石阶上,池梦虞白衣如雪,抬手撩开额前的碎发,喃喃出声:“你也是怪物?”
戚寻赶到城里废墟的时候,听了附近百姓只言片语的描述,倒与眼前的池梦虞吻合。
肤色过于白让池梦虞看起来有种易碎的孤清,壁画般完美的出尘容颜,有种误入凡尘的神明才有的空灵感。
但她一双眼眸明澈灵动,再一开口,那种空灵感便全无,情绪鲜明得藏不住半点。
戚寻负手上前两步,自然地落在她面前:“不是怪物,我叫戚寻,你呢?”
“池梦虞,我来自镜渊。”池梦虞眉尖舒展,见戚寻并不害怕她,便问道,“仙门的人,灵力不都是无限的吗?”
这个说法让戚寻一愣,这倒是修仙之人一辈子的追求。即使修到渡劫期,灵力也顶多到足以与天劫匹敌的程度。
而池梦虞看起来如此年轻,灵力就达到近乎取之不尽的境界。
怪不得,会被视为异类。
戚寻摇了摇头,解释道:“自然不是,修士的灵力都是从没有开始修炼。”
原来自己真的跟别人不一样。
“哦。”池梦虞微微沮丧,脸颊鼓了鼓,不服道,“那是你们见得太少了,在镜渊,所有人都有无限灵力。”
“镜渊是什么地方?”戚寻疑惑道。
“……我不记得了。”池梦虞眼中蒙着雾气,迷茫了好一会儿,垂眸看着山道,“我忘记回家的路了。”
“……”戚寻似乎无意再追问。
池梦虞有些困倦,便在石阶坐下,仰头看着戚寻问,“那你呢,你怎么也被赶出来了。”
戚寻往后靠在山道边的石壁上,闲散地环着手臂,道:“我爹是剑宗宗主,但我娘是个凡人,我是我爹在凡尘意外惹下的因果。”
“修凡有别,他们管我叫,什么来的。”戚寻斟酌了一下,淡淡道,“野种。”
这两字听着,比怪物好不到哪里。
池梦虞感觉胸口闷闷的,小声嘀咕道:“怎么感觉,你比我还可怜。”
远处日光西移,戚寻握拳抵在嘴边,掩住笑意。
虽然因为血脉关系,他无缘少宗主之位,但也是锦绣丛中长大,而且他自己不喜欢修剑,倒养成了个玩世不恭,恣意潇洒的性子。
跟池梦虞说的可怜,恐怕沾不到边。
戚寻转移话题,道:“天快黑了,我在山下放了阵眼,一起下山吗?”
池梦虞眼神又亮了:“阵眼?不用爬石阶?”
“嗯。”戚寻摆了个起手式,风度翩翩地掐诀开阵。
石阶上划开一道阵门,戚寻朝池梦虞伸手,握着她的手腕。
两人从阵门进,再跨出时,已经是山下的风景。
当一个人在整个世间与她对立时,有个人与她站在了同一边,几乎都会不由自主地萌生信赖。
山下,在戚寻笑意明朗与池梦虞致意告别时,她下意识地便揪住戚寻的袖子。
寒去暑来,两人并肩游历世间,渐渐互生情愫。
戚寻找了很多法子,还是没有办法解决池梦虞一动用灵力就失控的问题。
在世人眼中,她就是个随时带来毁灭的异类。
在术法上,戚寻天赋异禀,连主修阵法的天枢阁他都能来去自如。
从天枢阁的禁阁中,研究了大量的术法秘籍,戚寻开创出可以灵力共渡的契术。
戚寻说,结契之后,他们就一样了。
此时池梦虞已经把戚寻当做最信任的人,她跟着戚寻回了剑宗,与戚寻成亲,双修,结契。
刚开始那十年,两人是仙门最让人艳羡的恩爱道侣。
直到仙门一场大乱,再到戚寻当上大宗主,统领三宗。
池梦虞才意识到,灵力共渡,只是戚寻为了登上那高位借的力。
成亲和双修都是利用。
随后戚寻又以他大宗主的身份,将剑宗守护的一把上古仙剑月下送给池梦虞。
池梦虞惊喜地发现月下剑能承受她的灵力,运转自如。
她的境界一下子在仙门百家中,无人能敌,仙门对她的忌惮达到前所未有的地步。
而身为大宗主,戚寻必须要给仙门百家一个交代。
原来与池梦虞站在同一边的人,却将她幽禁起来。
仙门的事情很多,戚寻很少去看池梦虞。
在剑宗的无华殿中,池梦虞孤身枯坐了一年又一年。
直到戚寻心急如焚地过来找她,让她取仙髓救人。
取了一次,就有下一次。
不知道取了多少次之后,有次池梦虞痛得昏过去,意识朦胧间,听到屏风外有说话声。
她听出来,是戚寻和他娘辜妍心。
本早应百年归逝的辜妍心,声音却依然年轻,“这世间能修出仙髓的修士掐指可数,你可要稳住她。”
戚寻漫不经心地应了一句:“放心,只要给一点甜头就能哄好。”
稍加调查,池梦虞才知道,戚寻屡次取她的仙髓,竟是为了给他的凡人娘亲续命。
戚寻竟作出如此有悖天理伦常之事。
此后,池梦虞一剑将无华殿掀了,头也不回地离开。
孑然此身,她只记得回镜渊的路在镜心湖,便在湖边住下。
无忧的出现,为她带来了短暂的欢乐。
而她与戚寻十年未见,戚寻一来,又是站在三宗那边,与她对立。
最后一幕是戚寻通红着眼望着她,含着血哀求。
“池梦虞,你不能杀我……”
走马灯般的记忆四散开来,如烟尘消散不见,只剩下空茫的黑暗。
黑暗中回荡着一个声音,那是个男声和女声重叠同时发出的,梵音般厚重,仿若烙印般刻进人的脑海里。
那个声音说,“……杀了他。”
一遍又一遍,“杀了戚寻!”
黑暗忽然泼洒上猩红,池梦虞缓缓睁开眼。
眼前仍然蒙着一层暗红,沉沉地呼吸了好几口气,池梦虞才意识到,那是盖在她头上的红盖头。
她重生了,重生在百年前她和戚寻成亲的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