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苏突然神神秘秘地蔓延开一股喜气,巧儿跑到汀烟身边,压着声音欣喜道:“小姐小姐,坊间都在穿新军不日就有入苏啦!”
汀烟根本没兴趣关注这些事情,她正焦虑着晚上洋商宴请的事情,叹气答道:“这个说法传了许久了。”
“真的真的,大家都这么说呢。”
汀烟不以为然,随口“嗯”了声。
巧儿嘟嘴,她见汀烟一直望着墙上的画,便说:“我感觉这画都快被小姐您给盯穿了。”
她本意是想逗汀烟开心点,但汀烟不语,半晌也只是再叹一句:“是啊。”
汀烟收回视线,开始对镜梳妆,压好红唇后,她起身换了件黑红色袖子是透视蕾丝、后背有镂空设计的旗袍。
巧儿张大了嘴巴,汀烟问她几点了,但又似乎不需要她回答,已经拿好镶嵌珍珠的扣金包打算出门了。
黄包车一路穿过小巷,最终停在以往的“顾府”门前,汀烟站在门外看了会儿,封条已经泛黄斑驳,她情不自禁上前叩搭门环,可这注定是一扇不会再打开的门了。
天色渐渐黑尽,汀烟回头最后再望了一眼这里,坐上黄包车,轻声喃道:“走吧。”
到了酒店门口,有洋人的小厮专门等在路边接待她,而后引她穿过一楼热闹的大厅一直往楼上去。
上到三楼后,小厮将房卡递给她:“这是房号门,需要您自己过去,卡尔先生结束今晚的宴会后会去找您的。”
汀烟盯着房卡,沉声道:“我想我和卡尔先生的约会不应当是在宴会结束后。”
小厮低眉顺眼:“这是卡尔先生的意思,房卡先给您,您若觉得无聊,可以先四处逛逛,整个三楼都对您开放。”
汀烟四周看了看,最后吐出胸腔里深呼吸的气,说道:“我想这中间一定是有什么误会,卡尔先生今日若是没空,就改日再约好了。”
汀烟说着要离开,面前的小厮却伸手将她拦住,她脸色微沉:“什么意思?”
周围所有人的视线都集中到她这里,面前的这个语气更是强硬:“请您接受房卡,安心在这里等待卡尔先生。”
汀烟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她气得浑身紧绷。
就在此僵持间,突然传来很近的枪声,霎时走廊的灯全黑,有女性侍从吓得尖叫,盘子和红酒杯碰出声再落到地毯上,汀烟也一凛,金丝扣包捏得死紧。
枪响声一下急促爆发,她也脸色发白,但尚且还有理智,拉住态度强硬的小厮问:“这里最安全的地方带我去,快点,我要有什么闪失,相信你也不好交差!”
“卡尔大人的房间!那里是最坚固的!”对方也恐慌,先前还要硬塞给汀烟的房卡,此时被他紧紧护命一样护住。
汀烟跟上他,结果刚转过楼梯口,前面的人就被一颗流弹击中倒地,血腥味勾起汀烟三年前那极不美好的回忆,她脚下发软,胸口开始慌疼,手心全是冷汗。
小厮在地上痛呼,高声哭喊:“这是洋商的女人,别开枪,别开枪!放过我!”
汀烟暗恨他暴露位置的找死举动,更是知道这种冲突哪会管什么女人不女人,她将这人从楼梯口拉回来,拉到墙边。
“你自己装死吧,我带不走你,你再叫只会死得更快。”说完,她抠过房卡,选了个方向逃命。
从枪声听来,似有两处人在火拼,汀烟一路跌跌撞撞走过,走廊上到处是横七竖八的实体,血腥味充斥鼻尖,令她作呕。
她穿着高跟鞋,廊道又黑,不小心踩到了好像是谁的手臂,身体不稳眼看要和尸体零接触,顿时忍不住尖叫,却突然被人一把拉过,一支枪强硬抵在她腰后。
一个又沉又冷的声音,嘶哑难听,只三个字,警告她不许动。
身后杀气腾腾,汀烟眼泪出来,这一刻达到了恐惧的巅峰,她觉得恐怕再也见不到父亲了,哽咽压抑着回答:“我不会动,也不会叫,我知道一个绝对安全的房间,请你别开枪。”
在她开口的后几句,她感觉这人抓着她的手臂紧了一瞬,于是感觉约莫是谈崩掉了,顿时眼泪滑落到下巴,滴滴答答没个消停。
她强忍着的压抑的哽咽声渐渐填充满不远处的枪响声的空白沉默里,对方一直没有动作,直到一双手抚到她下巴,眼泪打湿那触感粗糙的指腹,一声低沉不辨情绪的笑声在耳侧响起。
汀烟不喜欢这种接触,令她感到冒犯,便险恶地想要避开,枪头却抵紧,令她后腰凹曼。
但她仍旧倔强地转开脸。
顾曳就是在这个动作里找回了熟悉的感觉。即便旗袍加身、后背半裸,她还是那个她,灵魂倔强而内敛,姑苏烟雨里的垂头茉莉。
顾曳叹口气,只是不知道,是不是还和从前一样傻得令人怜惜而无奈。
汀烟在反感与恐惧之间感觉到身后人的帽檐抵住了她的后脑勺,那种倾身靠近的动作似是在嗅问女人香,但她不曾喷香,并为此感到强烈的冒犯。
身后人叫她带路,响在耳侧的声音特别涩哑,想木锯子割树墩,她稳住心神,因为枪声还在不间歇地响,再拖延下去根本无益。
汀烟说出大致方位,由这位更有战斗经验的危险人士选择更合理的穿越火线的路线,途中有过一次交火,汀烟这个普通老百姓都能看出挟持他的这人枪法身手极好,三两下就完全掌控战势。
汀烟也将对方面对火力竟然没有临阵牺牲她这个俘虏的善意行为归咎于此,也许强者真不需要俘虏去为他挡枪。
终于进到房间,汀烟在惊魂未定未定中涩然开口:“你可以放开我了。”
顾曳将枪收起来,他脱下帽子,越过她去随手拉了把沙发椅,屋里昏暗,只有些许的光透过窗纱铺洒进来,他逆光翘着二郎腿,双手放在膝上,十指交叉,眼神透过越过昏暗,分毫不差落在她身上,随即,汀烟瞳孔放大,被定在原地。
老实说,顾曳此时的气质透露这点痞气,尤其是他那明明灭灭的带着点好整以暇的凝视。这是以往的顾三少绝不会做出的姿态,但汀烟确实就那样、像被电击中了一瞬。
也许是她在视线还未清晰之前,她的心便告诉她,那个曾经令她感到心意难以招架的人、那个令她心怀愧疚、亏欠和思念整整三年之久的人……回来了。
猝不及防出现在她眼前。
即便他与从前大相径庭,眼神对上的瞬间,她就知道是他回来了。
汀烟眼泪一下滑落眼眶,在眼泪落下时,她的表情很是空白,是一种空白的愣,偏偏发白的微颤的唇瓣透着极度的隐忍,她要很努力才能压制住胸膛的激烈起伏,以至于最后,来年双肩都在微颤,可越如此,她却像没有了声息的木偶般,只知道看着眼前坐着的男人。
时间突然变得漫长,良知和情愫在三年里反复的折磨在这一刻有股溃堤的沉默呼啸,汀烟几乎难以站立,高跟鞋踩在平坦柔软的地毯上也无端踉跄。
顾曳眼神一凛,一下起身,但汀烟自己已经扶住了衣柜。
顾曳只觉她确实成长了很多,他细细打量她的模样,脸长开了些许,是那种让人只想收藏了独自鉴赏的美丽,也许只是因为他心悦她,占有欲在作祟吧。三年未见,他很想她。
汀烟快速抹去颊上泪珠,强迫自己收拾好情绪,微屈膝有些鼻音地喊了声“三少”。
她仍旧行的旧时候的礼,旗袍在身,姿态还是一如既往地婉约得体,毫不突兀。
顾曳收回伸出一半多余的手,垂到身侧,眼神却依旧流连在她身上,打量着她低着头、垂着眉眼却睫毛潮湿的模样。她似乎像一个临刑的忏悔的囚徒,悲哀得像要承受随时落下的审判刑罚。
顾曳挑眉,靠近她前轻笑了声。
这笑声令汀烟心颤,她曾听过很多次他这种不算透彻的轻笑,笑里总包含着很多她听不懂的东西,就像此刻,他突然靠近,令她不得不后退时,下一秒腰上就传来箍重,惊骇之下,对上了他的眉眼。
她彻彻底底地看清了他的样子。
如果说三年前的顾三少是清贵逼人的世家公子,是姑苏小女郎们的梦想,那三年后的顾曳则是开了刃的刀锋,煞气难挡,或可治小儿夜啼。
汀烟在看到他右边脸上斩断眉弓斜擦眼角的那条疤时,圆滚滚的泪珠再次从她眼角滑落。
粗糙的指腹擦过她的眼角,顾曳心里叹气,她大概永远也不知道,她这副鼻头红红、眼尾也红的样子,远山一样的眉仅微微蹙就足够令一个浴血奋战的战士向她投降。
“怎么又哭了?”已是可以放轻的口吻,但出口的声线蜕不去刀山火海里拼杀出的戾气。
他见汀烟眼泪未停,反倒有愈演愈烈的趋势,那条断眉不自觉扭起:“我吓到你了?”他抿抿唇,难得局促。
“没……”汀烟别开眼,兀自将眼泪擦干净,声音发瓮,“你的脸还有你的声音……”后几个字又不住哽咽。
他意会,轻笑,简单道:“伤着了,也恢复了,现在也不错,别嫌弃我。”
汀烟下意识想回“怎会嫌弃?”,但张口便结舌,意识到不合适,正思忖间,房外传来敲门声。
原来枪声在不觉间已然停歇。
那敲门声很有规律,顾曳听出是自己人,便上前去打开了门。
门外门看见他,松下一口气,立刻站直,严肃行礼:“少帅!”
“整栋楼已经控制,等您下一步指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