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真源回了病房,中午十二点的时候病房门被准时敲响。
“——进来。”
顾曳提着两个食盒出现在门口,她笑笑:“顾医生,今天真准时。”
“嗯,上午不怎么忙,但下午三点有台手术,可能会进行到晚上。”
他将折叠桌椅拉过,将食盒放到桌上,抬眼看她的时候有些蹙眉:“今天碰水了?”
许真源摸了摸带着水意的额发:“我三天没洗脸了,不舒服,就只拿湿帕子擦了擦。”
他拿过一旁的碘酒,用棉签沾了仔仔细细地抹到她脸上,叮嘱起来一板一眼:“不要自己碰水,伤口还没好,容易感染。”
徐真源右侧脸上一条蜈蚣一样的缝合伤口,另外还有许多密密麻麻的扎痕,她现在说话都还会牵动伤口,针扎一样的疼。吃饭更是只能细嚼慢咽,单用左半边的牙齿咀嚼。
黄褐色的碘酒涂满半张脸,实在很不美观,再加上难看的伤口,她自己看了都倒胃口,而他给自己上药时的动作和神情却细致专注极了。许真源掀了眼皮瞻了他一眼,有些佩服他的好定力。
“你不觉得很恶心吗?”她是真的疑惑。
顾曳放下碘酒瓶,将棉签扔进垃圾桶后取了湿纸巾擦手,擦完手才打开食盒,替她取了短柄的勺子递给她。
“只是寻常的伤口,怎么会觉得恶心。大部分人见到伤口的第一应激反应,应该是觉得疼而不是恶心,何况我还是个对伤口司空见惯的外科医生。”
清朗的声音带着抚慰人心的魔力,坚定而温柔,但许真源还是冷笑:“可伤口开在脸上,绝大多数人的第一反应会是丑。”
顾曳看了看她另外半张莹白细腻的脸蛋:“我不觉得丑,只是觉得很遗憾。”
遗憾……这个字眼可真是……
许真源的心脏莫名就刺痛了一下,她忽略掉不适感,接过勺子开始吃饭,甚至都忽略了她应该让他先试试毒。
她喝了两口粥,反应过来后手头一顿:“……我想吃你碗里的。”
顾曳给她带的不用咀嚼的绵粥,他自己的则是米饭。
两人食盒里的饭菜都被各自动过了,昨晚她吃他吃过的饭菜还勉强说得过去,毕竟吊了三天葡萄糖,饿得一秒不能多等是人之常情。
但现在……
顾曳顿了筷子:“是不合口味吗?”
“是的,我觉得你那份看起来比较好吃。”许真源睁着眼睛说瞎话,实在不想再一次被毒死。
“那我重新去给你打一份。”
他说着就要起身,她拉住他,直接将两人的餐盒对调:“不用麻烦,我也不喜欢浪费食物。”
大概做医生的特别看不惯这种不卫生的行为,许真源见他抿了唇,便将推到他那个方向的食盒又收了回来:“不好意思,我太强人所难了,顾医生怎么会愿意吃我吃过的食物呢。”
她是真心实意说的这话,也确实是感到不好意思,可配上那张半毁的脸,无端就让人觉得她话里带上了逼迫和讽刺,仿佛他不吃就是嫌弃她一样。
好在顾曳也并非是不愿意吃她沾过的饭菜,他将盛着粥的食盒端回来,取了湿纸巾替她重新擦干净筷子:“我只是觉得太委屈你了。”就像是为了表示并不嫌弃她一样,那只她吃过的勺子他却并没有擦。
只是觉得太委屈你了……许真源有些愣神,这话怎么听都让人觉得有潜藏的意味。
她认真审视面前的男人,高材高学,清朗如月又清华胜竹。坐拥一座私人医院,气质教养如同古代温润清贵的世家公子。这样一个男人竟然对她说“吃我吃过的饭菜太委屈你了”?
还是在她毁容之后……
许真源摇开脑袋不适宜的想法,拿起筷子低头吃饭:“说起来我和顾医生还没见过几次面,你和明朗是什么时候认识的?”
顾曳是许明朗的好朋友,却不是她的好朋友,两人交集寥寥,连说过的话都没有几句。
她还记得和他第一次见面是在机场,那时许明朗留学回国,她去机场接她的好弟弟。许家基因已经算好,许明朗那个做交际花的妈更是漂亮,但长相出众到千里挑一的好弟弟硬是被身边站着的男人给比了下去。
“在我初次见到你的半年前。”顾曳答道,“我和他是校友,学校里一次活动偶然认识的,回国之前他研毕我博毕,又因为是回一个城市,就商量着一起买的机票。”
许真源诧异地抬头,她从未见谁这样向第三个人解释和朋友认识的时间的,他难道不应该说“我和明朗一起回国的半年前”?
这总给她一种错觉,仿佛和认识徐明朗比起来,能认识她这件事要更为重要。
她默然了片刻,然后跳开话题:“顾医生没有传染病吧?”
大概是见她还有心情开玩笑,顾曳轻笑了声:“没有。”
那个笑就像撒落房间的清辉,许真源也勾了勾唇角:“那真好,我也没有。我们可以安心吃饭了。”
又过了一个星期,顾医生神色疲惫地进到她的病房,问她想出院吗?
许真源放下手里的书:“我的情况可以出院了吗?”
这一个星期里,许明朗来探望过她几次,但大部分时间她都装睡躲过去了,偶尔几次交谈她也尽量表现得情绪不高、不想理人,尽可能地配合当时顾曳在办公室里说的那句话——她可能有心理创伤。
上辈子她是怎么表现的?那时候她不愿在医院待着,不愿见到多余的人,信任着许明朗,早早就出了院回了家……只可惜,家里却并不安全。
并不安全,呵,真没想到,在家里吃个沙拉都能被毒死,许真源啊,你可真窝囊。
听到她的话,顾曳抿唇沉默了一瞬,而后是这样开的口:“如果你暂时不想回去,我就可以想办法让你再多住段时间。”
许真源怀疑他是不是知道什么,是不是不止那沙拉里的毒药和他有关,就连这次从楼梯上摔下来的意外,他也在其中出了一分力。
她重新拿起书看,装作漫不经心地开玩笑:“顾医生这话,我听着怎么像在留我一样啊?”
“是的。”他竟然直接承认了,“我希望你在医院里多住段时间。”
许真源压了压书轴,抬头定定地看着他,嘴角带上笑意:“理由呢?”
他眉眼间有丝疲惫,不是那种因为劳累而产生的疲惫,那丝疲惫更像因为某种忧愁或者说忧虑而产生的。
“我觉得你留在医院里,我能保护你。”他有些烦躁地说。
“保护我?”许真源不禁挑眉,这可真是稀奇了,她那好弟弟的好朋友竟然说要保护她,不与许明朗狼狈为奸,竟然要保护她。
她上辈子可没听到过这句话。
“难道我出院了会不安全吗?为什么顾医生会说要保护我这种话?”她彻底放下书和他交锋。
顾曳眉眼间的那丝疲惫更重了:“保护病人是医生的天责,你出院了就不方便我多留意你的情况了,你脸上的伤我也不放心,何况后期还要消除疤痕。在我这里没人打扰你,你可以随心所欲做任何事。”
许真源对他找借口的能力真是服气:“确实,在这儿住着就跟在家住着没什么两样。那麻烦顾医生多留我一段时间吧,我并不想那么早出院。”
她一说完,他脸上的疲惫就消了大半了,许真源敛了眼睑,遮住眼底怀疑的情绪。
……
这天许明朗又来看她了,许真源没有再装睡,她手里翻着一本时尚杂志,专门在等他。
“姐,你感觉好点了吗?”他将带过来的水果放到床头,坐到她身边关切地询问她。
明朗、明朗……许真源真的搞不懂,一张脸看起来就跟这名字一样光明开朗的好弟弟,为何心里会存那样阴暗的心思。
她思忖着答案,脑海里恍然晃过了另外一张脸,那位表面温文尔雅的顾医生内里又是怎样?
“感觉好多了,脸也没那么疼了。”她指了指他带过来的水果,“买了提子吗?我正想吃呢,帮我洗几颗。”
这算是这么多天以来她主动搭理许明朗,这好弟弟明显地情绪外露,似震惊似……忌惮?
忌惮……许真源放了颗洗干净的提子进嘴里,她有什么可值得许明朗忌惮的?
她自认姐弟相处这么多年,怎么都算对得起他了,即便两人只不过同父异母,她也掏心掏肺地把他当成了唯一的亲人的。
许真源的母亲去世得早,她甚至对她母亲都没有印象,许父一直没有续弦,但在她五岁的时候,他突然带回来一个小男婴,然后告诉她说那小男婴是她的弟弟。
她是许父亲自教养的,但许明朗不是。早些年许家大门许明朗只是偶尔可以跨进来,当许父觉得他应该或者够资格和许真源培养姐弟感情的时候。
这说起来可能有些残忍,但确实,许父并不怎么喜欢许明朗,原因就在于他的出生是他的母亲人为设计的。
那个做交际花的女人,是用了某些手段才怀上的许明朗,这件事让许父觉得“背叛”了自己的挚爱——许真源的母亲。
但孩子是无辜的不是吗?这个道理在许真源成年后懂得了,那是她十六岁的生日宴会前夕。